第012章
慕云溪2019-06-05 11:463,855

  疾风学着她的样儿,靠着她在门槛上坐下。

  二人肩并着肩,月华在他们的面前映出一地银霜。

  对于她的问题,他低声回应一句:“傻子。”

  阿颜垂下头,望着手里的月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良久,才继续道:“我也知道我傻,我也知道这世上没有后悔药。

  可是我止不住去想,如果当初我与阿爹不曾下山,那么阿爹就不会死,阿叔也就永远是阿叔了。

  那该有多好。”

  从前的她无忧无虑,后来的她悲伤又愤怒,认识阿颜这么久以来,疾风从未听她叹过气。

  若这是她成长的代价,那也未免太过惨痛。

  他轻了揉她的脑袋,揉乱她额前的碎发。

  然后,他手上微微用力,让她偏头靠在他的肩上,才低声应道:“就算你不乐意听,我也得实话实说。

  你这些话,杜伯钦也曾说过。

  若是他不曾鼓动你们来江南,会是怎样。

  又或者,他不曾遇见你爹,又会是怎样……对于他,你报不报仇,这取决于你,我再也不会干涉半句。

  我只希望,你不会再一次后悔。”

  听他这句,阿颜沉默良久。

  久到疾风以为她又犯了傻、又钻了牛角尖,久到他以为她不会再回应之时,只听她又轻轻地开了口:“庙里的大师傅说,业必有因,因必招果。

  我分不清什么因果报应,但我知道,老头儿对我有恩,他与阿爹也是好兄弟。

  若我要杀他报仇,阿爹若地下有知,他也不会高兴的。”

  听她终于想通、做出“止杀”之决定,疾风只觉欣慰,却又不免惆怅。

  阿颜合起双手,将月饼拢在指尖,小心翼翼地藏住这一个已是残缺的“月亮”。

  然后,她抬眼望他,黑亮的眼眸里,映出了银色的月光:“若当真有因果报应,那阿爹杀了许多人,必是要在地下受罚的。

  瑞之,我想去那个濮阳家,去向他们道歉,好减轻一些阿爹的罪业。

  你说好不好?”

  疾风凝视她良久,看见她白皙的脸上,写满了诚挚。

  她虽是才懂事,虽是涉世不深,但已能说出这番朴素的佛理。

  他颔首,沉声回应:“好。”

  濮阳世家地处神州中部偏南。

  传说在本朝太祖皇帝夺天下之时,身为武林人士的濮阳家的先祖高人,曾鼎立相帮。

  于是,在平定天下之后,濮阳家便被封了个“忠义王”的名号来。

  自此,濮阳世家便成为了官府和武林的调停之地,而江湖诸路人马,无论黑道白道,无不给濮阳家一份面子。

  历经十代人,如今的濮阳世家,掌家之人乃是濮阳谨——也就是十年前被杀的濮阳政的长子。

  听闻他为人正直,颇有将才风范。

  站定在濮阳世家的大门前,只见那门前一对石狮子,面目肃穆,威严无比。

  抬头仰望门前的牌坊,以及其上金光灿灿的“忠义王”三个大字,更是气派非凡。

  饶是在江湖上行走十余载、天不怕地不怕的“盗中君”疾风,面对这濮阳世家,却也是心存敬畏。

  疾风一手牵着钟颜,正想投手叩门,就在此时,只听朱红的大门闷闷一声响,自门中跨出一名身着青衫的青年人来。

  他默默打量疾风与钟颜二人片刻,随后抱拳道:“不知两位前来忠义王府,有何见教?”

  对方礼数周到,疾风也上前一步,抱拳回应:“我二人与杜伯钦有着莫大的关系,劳烦小哥,代为通传。”

  这番说辞,疾风先前也斟酌过数遍:这濮阳世家与朝廷有关,他当然不能直言自己正是盗窃朝中贡品的“盗中君”;阿颜更是不能直说自己是钟子野之后,否则还未进门,怕就是要给捆了起来。

  而杜伯钦曾说,他与濮阳世家有着不小的交情——当然,经过十年前这件事,这交情在不在,已是不用再提。

  但既然濮阳谨能容忍他十年、不取他性命,自然也是有所考量。

  所以,他思来想去,也只有拿这番说辞,做一个敲门砖了。

  听疾风之言,青衫人客气地回了一句“稍后”。

  随即凌空一跃,竟三两个翻身,就已跃至小道的那一边,身法极快。

  看他身形步法,疾风不禁暗道:这濮阳世家果然卧虎藏龙。

  不到半盏茶的工夫,那青衫人复又奔至门前,冲疾风与阿颜再度抱拳:“伍少侠,钟姑娘,请。”

  疾风闻之大惊!且不说他自出道来再未用过本名,更要紧的是,这濮阳家分明是知道阿颜的身份的!他皱紧了眉头,不自觉捏紧了拳头,另一手拉紧阿颜,时刻备战。

  阿颜性子单纯,哪里明白他心中所想。

  她不觉有异,跟着那青衫人,跨入门中,向这忠义王府的院中走去。

  只见这园中一片青翠竹林,蜿蜒石径自竹林间延伸。

  阿颜虽是心存歉然而来,但她毕竟不能在短短几个月内全然脱了孩子心性,见这院中是她平生从未见过的美景,她不由地瞪大了眼,左顾右盼——

  他们所在的这片竹林,只见小径两边皆是碧草,林间掩着颜色各异的花卉,在翠竹之中,尤显鲜明。

  再往前一些,是一片亭台水榭。

  池水清可见底,可见池中锦鲤畅游。

  假山奇石立于池中,大小石块垫成一条小小通路,延向池中凉亭,清风徐来,亭外轻纱随风轻曳。

  再过去些,便是一片枫林,红叶枯石。

  至于最远之处,只见白墙映梅枝,好似一派冬日落雪的萧索之景。

  明明已是入了深秋的时节。

  可在这忠义王府之内,景色却呈四季。

  既能看见春水繁花,又能看见水榭莲池,枫红枯石,寒梅落雪,四季之色,一应俱全。

  照理说,这番景致,十年的阿颜应该是见识过的。

  只不过因为她当时年纪尚小,又因后来之事,对这忠义王府甚是惊惧,只能记得正厅上钟子野杀人的一幕了。

  所以,这时的她,只觉得四周景致从未见过,甚是新鲜,几乎是看傻了眼。

  可疾风却毫无欣赏风景的心思,他始终紧握阿颜的手,站在她身前半步的之处,生怕会有突变。

  然而,疾风所担心的状况,并未发生。

  二人随着那青衫客,一路向正厅之处前行。

  一开始,阿颜还能看着院内的景色出神,可随着临近正堂,她的步子却越来越迟缓,不自觉地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疾风知她是被唤起了年幼时的记忆、心生惊惧,便以拇指轻

  摩着她的手背,示意她自己就在她身侧。

  疾风料得半点不错——越是向前走,阿颜心里就越是害怕,手指竟是没来由地发起颤来。

  她说不清那种滋味儿,只觉心底没着没落,空荡荡的。

  可就在她指尖微颤之时,那只紧紧握住自己的大掌,轻轻地磨蹭起她的手背来。

  他的指腹有着因长期练武而形成的茧子,那粗糙不平的触感,让她的心底渐渐安定下来。

  心底有个声音,在对自己重复说道:不怕,有瑞之在,不怕。

  二人双手紧握,疾风先阿颜半步,跨入殿中。

  在青衫客的指引下,二人坐在堂中侧边的椅子上。

  而二人相牵着的手,也因为各自落座,不得不分开。

  四周景致,似是熟悉又陌生。

  坐定在这铺盖着软垫的红木椅上,阿颜忽觉心下一颤,竟是揪心一般地痛起来。

  年幼时的记忆,在眼前闪现,几与面前的景致重叠。

  同样是这座正堂之内,同样是这红木大椅,似乎阿爹和阿叔就坐在她身前不远处的上座,当年的一切,又要重演……“阿颜!”

  耳边传来熟悉的呼喊,继而肩头被重重地拍了一下。

  这,将她自交错的幻象之中拉出。

  她抬起眼,只见瑞之已站在她的面前,并将手放在她的肩头:“阿颜,听我说,没事了,”疾风蹲子,与她平视,一遍一遍地向她重复,“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是了,这已是十年之后。

  阿爹早就不在了,她也不是当初那个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爹杀人的娃娃。

  她来,是来道歉,是来赔罪,是来求濮阳家的人,能够原谅阿爹的。

  钟颜抬起头,带着稚气却又坚定的眼神,望向那个正凝视自己的人:“瑞之,阿颜明白!阿颜不会害怕!”

  “害怕什么?”

  忽然,一个称不上是“善意”的威严声音,带着讽刺的语气道,“害怕这里无辜惨死的冤魂,会来找你索命吗?”

  话音未落,只见自内堂走来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他约莫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五官生得极是端正。

  举手投足,颇有不怒自威之意。

  那人径直走向堂上主座,转身坐下,眼中无悲无喜,只是锁定厅中的二人。

  疾风明白,有这神气做派,此人必是濮阳世家当家之人——濮阳谨。

  见对方语气不善,疾风跨前一步,挡在钟颜的身前。

  这个动作,引来男人不屑的冷哼。

  阿颜却并不惧怕他的威严。

  她站起身,学着先前青衣客与疾风的动作,先是向那濮阳谨抱拳,然后大声回答:“阿颜不怕这个。

  大师傅说,因业果报,若那些枉死的叔叔伯伯,来找阿颜,让这‘果’由我来报,不去让地下的阿爹受苦,阿颜是再欢喜不过了!”

  她的话,难脱孩子的稚气,却又极是诚挚。

  而她面无惧色,始终直面堂上之人,大声说出自己心中的念头。

  那濮阳谨闻之,冷笑道:“就凭你?你这蠢儿,拿什么来换我濮阳家二十一条人命?!”

  他面露森冷之色,阿颜却并不害怕。

  她只是思及那二十一条人命,心中沉痛,不由地捏紧了捶在身侧的拳头,大声道:“业必有因,因必招果,纵是阿颜死在这里,也是只有一条命而已,难以偿还你家的命债……”这句话,听得疾风心惊肉跳。

  阿颜个性单纯,想法更是直接。

  他怕她冲动之下,做出傻事、说出不要命的承诺。

  他慌忙张口,急急打断她的话:“阿颜,不可乱说!”

  “乱说?”

  濮阳谨大笑道,笑声如雷,“血债血偿,何时成了乱说了?还是说,敢做不敢为、偷偷摸摸的梁上生意,是你伍家的做派?”

  疾风登时面色青白:这人分明将他的身家来历摸得一清二楚。

  他的真名来历、师承何处,他还以为除了自家的老鬼师尊之外,不会再有第二人知晓了,谁知竟被这濮阳谨一语道破!这濮阳世家果然不愧为武林中流砥柱,一切皆瞒不过他们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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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再牵君半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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