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来以后,至少在两三年时间里面,都会时不时地看到司马的影子在周身掠过。
有时候是在过马路时,看到马路对面他随意地站着,依然是那种漠然的表情,可只是一辆车从眼前开过的时间,他便消失不见;有时候是在码头时,我不经意抬头,便看见他站在船头,眺望着远方,神色苍茫,但等我要追过去叫他,他却失去了踪影。
因为那句“后会有期”,我始终觉得他没有死,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身边有着另外一群人,过着和我们之前完全不同的生活。也许他已经有了新的关心他和他关心的人,要真是这样,其实也挺好。
葛云翼说,我这是陷在那“否认”的阶段走不出来了。
甚至很多年以后,我被我儿子刨根问底地问“为什么”问到抓狂,或者要辅导儿子作业看题目看到傻眼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是司马在就好了,这些问题对他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也好让我们家那臭小子感受一下智商的碾压。
不过我觉得我一直放不下,可能还有个原因,就是我和葛云翼没能完全落实好司马的嘱托。
其实当时在整理司马留在船上的东西时,我们在他包里发现了另外一封信,上面写的是他希望他各项财物的去向。
他留下的大部分钱财和比较有价值的物品都捐献掉了,有一部分物品留给我和葛云翼做纪念,最后还剩下一些书,是他放在单位分派的单人房间里面的,数量不多,但都是古书,大部分是用小篆和大篆写的,这种文字对我们来说就是天书,有几本是隶书和再近代一点的楷书什么的,只是繁体和古体字太多,我们也懒的去看。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不知道干什么用的小盒子。那小盒子也就巴掌大,好像是一种玉石的质地,雕刻得很精细,但我们看不懂到底雕刻着什么图案。盒子没有锁,也看不出接缝,听声音里面好像是有东西的,本来我们怕里面东西在搬动过程中和玉盒相撞敲坏,想拿出来分开保存,但是我和葛云翼怎么都没法把它打开。后来我们还把这东西给懂玉的人看过,结果人家说,这玉石不值什么钱,但那雕刻倒还有点价值,不过用在这种不值钱的质地上是可惜了。
那些书和这个盒子,按照司马的意思,是要给一个指定的人,他在信的最后写了地址和那个人的名字。
地址就是在福州,从我和葛云翼原本来自不同地方,后来因为这个工作,就搬到福州定居。但是我一年当中大半年是在海上,再加上非工作时间不太喜欢出门,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很宅,所以当初第一眼看那个地址时,愣是没反应出来是在福州的什么地方。
好在葛云翼交友广阔,不时地就出外应酬,他倒是知道,只不过看了以后,就听他“啧”了一下说,“那是在郊区啊。”然后瞟了眼后面,又说,“诶,奇怪,谁会在那个地方开古董店?”
但奇怪归奇怪,事情还是要办的。因此我和葛云翼在其他事情全都办完以后,就专门照着地址找了去。
因为路线非常不方便,所以葛云翼去联系了一个做司机的朋友。在那个年代,能有个开车的朋友是一件非常稀罕的事情,哪怕那个车是公家的。
我第一次坐小车,暂时抛却了忧思,多少有些兴奋,不过那兴奋在小半天以后,也消磨殆尽了。因为当时的道路规划没有像现今这样合理,也没有什么高架,还有很多道路太窄走不了车,所以只能绕路。我们一早出发,当到达地址上写的区域时候已经接近中午。我有点傻眼,那里附近几乎都是农田,只有一条主道往里延伸进去,而地址上写的地方,要沿着那道再走一段。
因为那道不宽,车虽然可以开,但是进去以后要掉头出来太麻烦,所以我们就下车走进去。
照道理说,这种地方要找个古董店应该很容易,但是我们来来去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最后问了附近的居民,才找到地址上的地方。
可奇怪的是,那里根本没有什么店,而是一家人家。
那家人家看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实在要说特别,也就是他们的房子特别大一点,可能是当地比较富庶的人家。我们去的时候就看到院子里面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玩,男孩大概七八岁,女孩应该还再要小一点。
我对葛云翼看看,葛云翼直接说,“我不干!”
那也没办法了,我硬硬头皮,清了清嗓子,问,“请问……小朋友……”我装得尽量和蔼,脑子里面却出现狼外婆的形象。
两个小孩都停下来看我,小男孩没有动,小女孩却蹦蹦跳跳跑过来说,“叔叔,你们找谁呀?”
“嗯,我们找一个叫叶烨的……”我突然不知道该称呼那个人什么,司马只在信上说“一个叫叶烨的年轻人”,也没具体说几岁,长什么样,现在对着一个小孩子,我该称那人“叔叔”还是“小哥哥”?
算了,随便吧,“一个叫叶烨的叔叔”,我补充完整。
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呀。”
这时候那个小男孩慢悠悠地走过来,虽然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却显得有点不和年纪的老成。他一脸戒备,白胖胖的脸上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黑黝黝的显得十分深邃,他盯着我和葛云翼看,看得我心里有点发毛,同时又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孩子看到心虚,实在很没出息。
那小男孩也没对我们说什么,只是拉着他妹妹的手说,“走,嫣然,我们去叫妈妈去。”然后两个小孩子就往房子里面跑。
我和葛云翼面面相觑,葛云翼讪讪地说,“我们是不是被当作坏人了?”
过了一会儿,那家人家的大人出来了,是一个长得还算清秀的女子,她问我们找谁,我们说找一个叫叶烨的年轻人,那女人说,这里并没有这个人。
我们觉得奇怪,又告诉她说,我们是司马源的朋友,是他让我们来找一个叫叶烨的,司马有东西要交给他。
那女的听了,古怪地看了我们一眼,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我看她那怀疑的眼神,还真有点担心她会叫警察来。好在她最后只是有点抗拒地说,“这里真的没有这样一个人。”
她说没有,我们也没办法,没想到跑那么远居然是这样的结果。但我们又有点不甘心,于是葛云翼想了想,说,“我们去这里县政府办公室查查,看看有没有这个人,或者这么个地方。”
于是我们又跑到县政府,查下来的确没有“叶烨”这个人,也没有这么家古董店。
线索到这里就彻底断了,根本没办法再继续查下去。我们失望而归,一路回程只觉得身心疲惫,因为实在无聊,只能随便聊着,说着说着就提到了刚才那家人家。
“对了,”葛云翼说,“你有没有觉得,那个小男孩……”他似乎找不到个词来形容。
“什么?”想起那小孩子的眼神,我还是觉得有点不舒服,“我只觉得那孩子特别瘆人。”
“我说你一大把年纪是不是活回去了?”葛云翼嗤笑道,“一个小孩子还能吓到你。”
“那你想说什么?”
“我只是觉得,那小孩子好像有点面熟啊。”葛云翼道。
我不屑地“切”了一声,“小孩子不长得都差不多,白白胖胖的,你是不是想儿子了?不过我觉得你儿子长不成那样的。”
“你再说一遍!”他有点火大,虽然平时一直在抱怨自己儿子皮,但别人说一句果然就护犊地卯起来了。
“实话嘛,三岁看到老,你儿子能长成那样白白净净斯斯文文,还老气横秋的?”说到这里我突然顿住了,想想其实葛云翼刚才也说的没错,那孩子给人的感觉,居然有几分像司马。
我兀自笑笑,看来也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到处都看得到他的影子,葛云翼不也一样。这样想着,无意间转眼看了看车窗外,却好像又见到路边一个熟悉的人影,一双不同色的眼睛正望向我们这边,但翕忽之间,那人又不见了。
后来那些书和那个盒子连同那封信就一直放在我这里,之后的十五年间我搬过次家,那些东西也跟着我一起迁徙,几乎就要被我遗忘。
这次下定决心写下这些年的事情,写到这里的时候,特别又去储藏间里面把那些东西翻出来再看看。那些书保存得不错,放在密封塑胶袋里,我也不太敢再拆开来,怕加剧氧化。那个玉石刻的盒子还是老样子,依旧打不开,玉石也依然没什么光泽。只有那封信,微微有些泛黄了,唯有上面的字迹依旧隽秀刚劲。
我多少有些感慨,后来一次和葛云翼见面的时候还和他说起,还想着要在看一下在他那里留存着的司马最后的留书——也就是那两张纸。他说这个容易,就在他办公室里。
我知道他其实回来后没多久就把那信折起来裱在了镜框里,放在他单位办公桌上,作为一个警醒,时时提醒自己,做无论什么事都要对得起良心。这些年来他也经历过一些工作上的事情,好几次出来找我喝酒,愁容满面的,但最后还是守住了底限撑了过去。我很清楚他的不容易,不过他总是说,司马用自己的命换来我们能活下去,他一定得对得起他。
可能是这两年领导做习惯了,答应是答应给我看了,但转个话风又开始数落起我喜欢没事给自己找不痛快。一副领导口气,要不是这么多年朋友知根知底,大概得翻脸。
我倒没觉得这是什么找不痛快,这么多年过去了,彼此都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了。既然谓之不惑,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就像我们还会时不时地去给司马扫墓,但只觉得那是一种义务,老朋友间应该做的,已经不会像一开始那样,心里多少存着内疚。
话说这些年间,我们也的确会不时地在司马墓前看到别人放着的花束,都是当年船上那些人过来祭奠留下的,想到他们能不远万里,心里多少有些安慰。尤其是一开始那几年,这事还挺频繁,后来就渐渐少了,想想那些人也是年纪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能再千里迢迢跑来。如今,大概也就只有我和葛云翼还会再去了。
所以这次当我们登上山腰,看到司马墓前站着一个人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惊讶。
那人背对着我们,身材纤瘦欣长,一头深栗色头发,安静地站在那里,低着头正看着墓碑。阳光掠过凉亭照射过来,他一半的身体在光中,另一半在阴影中,创造出一种奇特的感觉。
我一阵恍惚,那种阔别十五年的感觉汹涌回潮。那身高,那背影,那发色……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是司马,他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