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背影太熟悉了,仿佛穿越十五年的时光,定格在曾经的某个时刻。
我觉得脚下生根,迈不动步,好像一动,那身影就会和曾经每一次一样,消失不见。
接着我发现,那并不是幻影,因为葛云翼也是一脸不可置信,呆立在那里,驻步不前。
而前面站着的那人好像是察觉到背后有动静,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映入眼帘,高鼻深目,瞳孔湛蓝,是个外国人。他看到我们俩,脸上流露出狐疑的表情,又带着好奇地仔细看我们的脸,没过多久,他好像突然醒悟过来,兴奋地说,“啊,啊,我看到过你们!”他说中文的音调和大多数外国人一样,有些奇怪。
这下轮到我和葛云翼诧异了。
虽然在那年轻人回头的时候,我就有种幻灭的失望,但也觉得无可厚非,难道这么多年了,我还能留着什么妄想么。只是他说看到过我们,我就觉得奇怪了,因为我们可从没见过他。
他一边往我们走来一边往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给我们看,“你看你看,你们是不是就是他们?”他指着手机上的一张翻拍的照片,那张是我们俩和那次船上那个医生的合照,当年下船之前,临别时候一起拍了一张照片。
“那你是……”
“这是我父亲!”他兴奋地指着医生。
这时我和葛云翼才想起来,好像当初在医务室帮忙的时候,的确和医生聊到过,他说他有一个快要上初中的儿子,我们还感叹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儿子居然那么大了,没想到转眼十几年过去,当年他口中的顽皮孩童早已长成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
“你们认识他吗?”他指指墓碑。
我心里想这孩子傻吗,不认识来扫墓?当然嘴上不能这么不客气,只是平静地说“当然”。
那孩子是个自来熟,听了就兴子起来了,拉着我们进凉亭坐下,跟我们说他父亲从小和他说自己行船的事情,还曾经叮嘱他说,如果他来了中国,一定要来这个地方祭奠一下这个人,因为他是救了全船人的英雄。
孩子英雄情结浓厚,所以牢牢记下了。据他说,这次他和几个朋友到福建厦门玩,自己还特别驱车来了这个地方,就是为了来这里完成父亲的嘱咐。
我和葛云翼多少有些感慨,没想到几十年过去,那份情谊居然流传了下去。不过想想也有些惭愧,虽然我和葛云翼都和自家孩子说过,待到我们百年以后,他们也要来这里看看,但其实我们很不确定,孩子们会不会记得这个茬儿。
那洋青年很热情,和我们聊了很多。我们祭扫完毕以后,还说要开车把我们送回去。
我和葛云翼平时来这里十有八九是葛云翼自己开车过来,这一次倒正好他的车送修了,所以我们来的时候是一起坐计程车,这下凑巧,回去也不用麻烦了,于是欣然接受。
葛云翼不开车也喜欢坐副驾,我则坐了后座。坐下以后无意间看到旁边放着一个纸袋,那纸袋挺漂亮,古朴的景泰蓝低色上是古铜色的云龙纹,显得高雅大气,正中用赵体行书写了三个字“聚粹堂”。
看到那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然后猛然惊觉,一瞬间脑中风起云涌。我强迫着自己冷静下来,好好回忆一下,毕竟之前看了不下百遍,前几天还再看过一遍的东西,不太会有什么差池。于是在脑中颠来倒去地确认,怎么想都觉得就是这三个字。
一时间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是惊喜多一点,还是惊恐多一点,我万万没有想到,事隔那么多年,居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出现了转机。
我也管不上葛云翼还在和那孩子说话,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把那袋子杵到他面前,问道,“你这个袋子哪里来的?这个地方在哪里?”因为太过激动,我觉得我的声音都在颤抖。
那孩子似乎有点吓到,带着怯说,“这是我给我爷爷买的礼物,他喜欢有古代中国花纹的东西。您……怎么了?”
葛云翼也觉得我反常,他看了看那纸袋,应该是没想起什么,毕竟我刚才只是跟他提了提,他大约也没有细想,而且东西一直在我这里,他也不像我有机会看了又看。十五年过去,那名字地址自然也早就忘了。
“你怎么了?”葛云翼也问,“这袋子怎么了?”
“聚粹堂啊老兄,聚粹堂!”我激动得说话都有点不连贯起来,几乎是对着葛云翼在吼,“叶烨啊,聚粹堂啊!司马的书!玉盒!十五年前开车去,没找到!”
葛云翼愣了一下,接着也反应过来,他惊讶地瞪大眼睛,拿过那纸袋看了又看,然后也问那孩子,“你这纸袋哪里得来的?”
那孩子对于我们这样强烈的反应觉得莫名其妙,想了想说,“那地方我也说不清楚,我从厦门开车过来,走错一条路,正好路过一个店,进去看看,就买了一个玉刻的杯子,想回去送给我爷爷,这个是包装袋。”他看看我们俩急切的神色,“要不这样吧,明天我要回厦门和朋友会合,我可以再走那条路,带你们过去,不过你们可能要自己叫车回来。”
当天晚上,我把书和玉盒拿出来,放在一个能手提的小箱子里面准备第二天带过去。我甚至没有想过,万一明天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家,万一只是同名怎么办。我兀自觉得,这一切太过凑巧,我们居然就那么巧合地遇到那个孩子,居然巧合地没有开车所以坐他车,因此才能看到那个纸袋。而且他当时是走错路才路过“聚粹堂”的。那么多的巧合放在一起,我觉得,是冥冥中的一种指引。
第二天那孩子带我们出了市区,驶向郊区。事隔太多年,福州早已今非昔比,很多县也已经改区,道路四通八达,畅行无阻。我们早就不记得当时是走哪条路,最后在一个地方停下来,他说就是这里。我们和孩子道别,他则继续上路。
我转过身,面前是一家店面,早就不是曾经来过的那个院落,但门牌上的地址显示,我们没有走错地方。可是我们弄不明白,为什么十五年前来的时候,为什么没找到这个地方,难道那时候我们找错地方了?
我抬起头看到店面上方一块金边匾额,红底金字写着“聚粹堂”。踏进店里,柜台上只有一个人,侧对着我们,手里捧着一本书正在读。看到我们进来,他放下书,微微抿嘴笑了一下,问道,“您好,请问两位想看些什么?”
我仔细端详面前这年轻人,大概二十五岁左右的年纪,长得干净斯文,但眼神中含着几分沧桑,好像以前经历过很多事情。态度不卑不亢,不甚热情,有一种疏离感。
“你好,我们是来找人的,找叶烨……先生。”葛云翼说道。
那年轻人神色不改,说,“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和葛云翼都愣住了,这个年轻人是叶烨?不对啊,十五年前司马说“一个叫叶烨的年轻人”,十五年后怎么可能还是年轻人呢?如果当年是二十出头,如今也该近中年了吧?还是……眼前人就是已经过了三十五岁,只是我们俩眼拙看不出来?也不太可能啊,哪有差那么多的?
“你几岁?”我脱口而出。然后就见他皱起了眉头,眼中浮起怀疑的神色。
葛云翼按了一下我的手,让我稍安毋躁。他镇定地对那年轻人说,“你好,我们有一个朋友,叫司马源,十五年前,他去世后拜托我们把一些东西交给这个‘聚粹堂’的叶烨先生。其实十五年前我们就来过,但是……”葛云翼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实在觉得不知道该怎么说才不会被人当作是来坑蒙拐骗的。
其实说到司马源的时候,那年轻人的神色就一下子变了。前面那种冷淡从容瞬间烟消云散,葛云翼刚在想词要怎么说下去,他就抓住了他的手,激动地问,“司马要给我什么?”
他的态度我们始料未及,再加上转变太大,我们没能反应过来。
他大约自己也感觉到了失态,平复了一下心情,道,“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里面请,我们坐下来谈。”然后就领我们往内堂而去。
没想到里面还别有洞天,内堂布置得复古典雅,东西两面是两个黄梨木的仿古格架,上面错落放置着各种玉器木器铜器的摆件,南面为客座和主座,北面为动线,故只是在墙上挂了一副字,上书“聚粹拢宝”。从结构看,这内堂里面,应该还有其他房间。
他邀我们上座,并给我们上了茶。奇怪的是,他给葛云翼上的是碧螺春,而给我的却是普洱——正好是我们俩惯喝的。接着他在对面坐下,恭敬地问,“请问两位和司马是怎么认识的?”
于是我们简要地把我们和司马的过去交代了一下,他听得十分认真,眼中神色不断变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听到最后司马离开,他面色黯淡,神色凄清悲楚,但并没有觉得意外,似乎司马那么做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和葛云翼把收藏了十五年的东西拿出来给他,他赶忙站起来垂首双手递接,打开以后,对几本书只是象征性地看了一下,塑胶袋都没有打开。那封信他打开浏览了一遍,用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字迹,显得十分感慨。最后,他拿起了那个玉盒。
他把那玉盒前后看了一遍,稍稍晃了晃,然后一只手握住一边,也不知道怎么弄的,只听见轻轻的“咔哒”一声,居然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