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声我们都太熟悉了——有人溺水。水里那么多人,听到哨声,都训练有素不约而同地往安全员指示方向游去,但还能惊动秦萧下水救人的,我也猜到了是谁。
这叶烨的运气算是不错,才刚喝了几口水,就看到秦萧和梭鱼似的,几下就窜到了他身后,拖回了岸边。
出水时他的神志仍然非常清楚,看上去也丝毫没有惊恐,只是吐了几口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脸色不太好而已。
“怎么回事?”秦萧问他,“你的水性不是不错么。”
“这不是水性的问题。”叶烨抬眼看了看秦萧,眼神里包含了不少信息。
“你的意思是……”秦萧探询道。
“嗯。”叶烨点了点头,脸色本就有点泛青,这下更是显出阴冷来。
他们俩之间打着哑谜,我们旁观的人完全云里雾里。不过我也算看清楚了,叶烨和秦萧的交情应该不浅,看上去不只是工作上或者利益上的往来,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默契,只有我和葛云翼之间的那种熟悉程度才会有——当然,如果司马还健在的话,我们三个人之间应该也能有。
虽然那天叶烨溺水,对训练产生了些许影响,但其他人还是按量完成了当天的特训。之后十余日倒是没再出什么岔子,大家也渐渐淡忘了那个小插曲。我后来再想想,反而觉得那次溺水后的对话是不是就是虚晃一枪——两个交情不错的人,为了掩饰叶烨的短板,联合起来唱的一出戏。
无论事实如何,两周的体能训练圆满画上句号,也终于到了出航的那一天。
我们此次出航的船虽然是远洋轮船,但就吨位而言,并不算大的,这样的船能特别把秦萧调来任船长,绝对是看足了面子。
从功能上说,我们这船仍然执行的是科考任务。近年来,因为全球气候变暖而导致南北极冰盖的退化,国际上新航线的明争暗抢越来越白热化。作为航运大国,国内这几年对某些海域的探索也比先前更为勤勉,我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这样的科考仍然都是合作性质,因为那些海域附近的岛屿,除了小部分无人岛之外,都是其他国家的合法领地,目标海域虽然是公海,但是要补给或者救援,还是要他国的支持,不过这次和之前那次不同的是,主导权是掌握在我们手里的。
一路过去需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开始的那一周里面,叶烨可谓是吃足了苦头。虽然在之前的特训当中,我们觉得他的体能很不错,一万米跑下来,虽不至于脸不红气不喘,但喝两口水,三五分钟就能恢复。可这到了船上就不一样了,即使他以前玩过游艇,但那毕竟是近海且短途,真的开始远洋,一天晃下来,他就已经面无人色,吐得站都站不住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项目出资人、爱国企业家,而且大家同船共事,照顾一点也是应该的。和我以前遇到过的一个月都缓不过气儿来的菜鸟相比,他的身体素质算是很不错的。一个礼拜基本就已经适应,除了起航半个月后遇到过一次风浪,那次他又大吐了一场之外,他在船上基本已经能够行动自如了。
也是在这段时间里面,我发觉他这个人其实并不难相处。原本以为他和司马一样天性冷淡,但后来发现,他之前和我们相处得疏离,只是因为大家不熟,一旦熟悉,他的热络和仗义就毫不含糊。
相较之下,反而是秦萧,可能因为要保持船长的威严,所以一直都端着严肃冷硬的架子。他天生国字脸,一双浓眉平直削长,眼神明亮锐利,有时候专注地看起人来,连我都觉得心里发怵,看来这海届传奇的名头,还真不是花架式。他除了和叶烨说话的时候,脸部肌肉会比较松弛,偶尔还会笑笑之外,对于其他人,一律都是“此页面无法显示”的表情。
原本我们的计划是经过26天左右的时间到达目标地点区域,但在行船半个月的时候,我们停靠了一个从没听过,但名字长得读都读不利索的国家,上岸去补给。当地一个慈善团体也不知道哪里得来的消息,找了人来接待叶烨,极尽客套,还带他去参观当地经济困难团体的生活状况,于是叶烨也没多说,签了一张大额支票作为慈善金,可把那群人乐坏了,招呼整船的人上岸,一顿盛宴招待。
遇上这顿招待,船上几个合作队的老外最开心,外国人大多好酒,这次船上照常例禁酒,他们憋了许久,早就按捺不住,碰到这样的机会还不赶紧敞开了喝,个个都酩酊大醉,最后没办法,只能再留宿一晚。
至于叶烨捐钱这件事,秦萧对他会碰到这样的情况好像已经见怪不怪,面不改色的,反而是我和葛云翼替他大大觉得不值。这就算有钱,也不该这么用啊,被怂恿两句就掏钱,这不整就一冤大头么。
可这打抱不平到了叶烨那里,却只是被他化作微微一笑,他说他的钱来得算是容易,应该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再说了,他无父无母无妻无嗣,还喜欢有事没事就到处乱跑,全世界冒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尘归尘土归土了,这钱迟早也是别人的,现如今这样散掉,至少他还知道去向。
我从没见过有人对钱和命能豁达到这程度。在我的概念里,人只要有了钱,就更加想要钱,也更加惜命。我挺好奇叶烨以前经历过什么,让他的人生观价值观能变成这样豁达到几乎悲壮的境界。
葛云翼到底不习惯这样肃穆的气氛,手肘搭上叶烨的肩膀,调侃着说,“我说叶老弟,你要做有意义的事你跟我说啊,你看看,我和无海老弟的儿子都是社会栋梁,明日的大好青年,你大可资助一下。”
这招要是用在其他人身上,那人大概会开始哭穷;要是以前用在司马身上,他大概会一脸嫌弃地看葛云翼,但没想到叶烨看了他一眼后,平静地说,“好啊。”
他那样不按照常理出牌,葛云翼反而不好意思了,本来他只为调动一下气氛,现在弄得他好像多贪钱似的。我了解葛云翼,看他尴尬,赶紧把话题岔开,打着哈哈也就算过去了。
由于这个小插曲,我们比预定航程晚了一些,那之后出发不久,秦萧就下令修改航线,因为我们收到海上气象预报,附近海域上生成了一个风暴云团,我们得绕行。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远洋航线遇到这样的事件实在稀松平常,可让人不解的是,秦萧对这件事似乎特别上心,本来他在行船过程中很少出驾驶室,这次居然跑到顶层甲板上,拿望远镜一个劲地往远海四处眺望,眉头还越收越紧。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但对于他的权威,不敢有多置喙。另外我还隐隐感觉到,他是不是对什么有所警觉,而他警觉的对象,又是“不足为外人道”的。
我之所以这么觉得,是因为一次他在夹板上的时候,叶烨也登了上来,走到他旁边,问他,“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秦萧不置可否,还是多看了两下,才放下望远镜说,“我不能确定,但愿是我多心。”可从他脸上的表情来看,应该不仅仅只是“多心”。
我把这事和葛云翼说了,问他要不要去询问一下。葛云翼权衡了一下说,还是不要去,有很多事情,别人不想说,去问了也只是被搪塞,大家心里添堵,脸面上还都不好看,现在航行任务并没有出什么岔子,没有必要去刨根挖底的。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于是便只是在心里随便搁着,没再去多想。
之后到达风暴外围,船开始颠簸得厉害起来,叶烨的抗晕能力还有待加强,又趴着去吐去了。至于对船上其他人,这种摇晃程度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该干啥的还干啥。
因为只是个小型海上风暴,又仅仅擦到外围,才半天时间,无惊无险地就过去了。行到雨收云散之时,正是霜霞满天,日暮月昇之际。我手头工作告一段落,就走上夹板散散气,正好看到叶烨也在,脸色仍然不太好,但精神头倒是不错,看来也不算怎么大折腾。
“都说海上的落日最美,看来还真是这样。”我才刚走到他身后靠近一点,他已经觉察到,微微往后偏了偏头,说了这么一句。
“还真是司马的徒弟。”我一边走过去一边说,“离这么远都知道。”
他“嗤”了一下表示不同意,“我和他可差远了,再说了,这还需要学么,本能而已。”
我心里嘀咕道,哪个正常人能有这样的本能,要不怪物还差不多。才这样想着,就听到叶烨低笑了一声,“怪物……”
我转头疑惑地看着他,这还真奇了怪了,他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从见到他的第一次起,我就觉得叶烨好像有能读懂人心的本事,这和那种懂得察言观色不同,也不像有些学心理专业的,能读懂某些肢体动作或者脸部微表情所暗示的内容,他似乎能实实在在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
我真思忖着该怎么旁敲侧击地问问情况,就看到叶烨眯着眼盯着远处的一个地方,拢起了眉头,犹豫着问,“那……到底是海市蜃楼,还是……一个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