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起，如此大礼教我如何敢受。”朱常洛见状赶紧将方从哲一把扶起，他是来求人的，哪里会在意这些礼节。
方从哲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拱手说道：
“太子殿下亲自登门，老夫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这怎能怪先生？是我自己乔装打扮私下来访，先生没把我这不速之客给赶出去已是礼待有加了。”朱常洛开了个玩笑，缓和了一下气氛。他此番前来是放下身份，完全把自己当成年轻后生与方从哲交往，若是方从哲执拗于这君臣之道，有些话反倒是不好开口了。
太子的行为做派在方从哲心里也是有着一番考量的 。头天他派出魏朝来访并未大张旗鼓，反而颇多遮掩；今日又亲自到访而不是走自己门生故旧的路子，着实令人意外。他做的这些事无疑令方从哲十分赞赏，因为一来让魏朝私下造访，就不会因为声势浩大引起另一方的猜疑，将方从哲被动纳入慈庆宫的体系，到时候无论方从哲是否答应，都必然会引来无端的攻击；二来他亲自造访，而不是用方从哲故人来进行情感绑架，就足以说明太子的诚意是十足的，他愿意抛开方从哲的一切羁绊，只求方从哲能认可他这个人。
做事滴水不漏，为人谨慎持重，善于站在对方的角度想问题而不是刚愎自用唯我独尊。这样的人放在任何时代都是谋士们所梦寐以求的明主，足以让人肝脑涂地誓死效忠，但在方从哲这里，却依旧不能成为打动他的原因。
“太子殿下怎能算不速之客？潜龙莅临可是让我这陋室蓬荜生辉，快请坐。”方从哲打着哈哈，将太子引到位子上坐下，随后令外间的管事奉了茶。
两人随意攀谈了一阵，都是极有耐心地不切入正题，倒是把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魏朝看得心焦。
朱常洛端起茶杯浅尝一口，赞叹道：
“好茶。这味道可比宫里喝到的深春品阶的芽茶还要香些，先生哪里弄到的这种极品茶叶？”
方从哲抚须笑道：
“殿下是会品茶的。不过这茶叶并非什么了不得的货色，和宫里的芽茶一样，皆是产自建宁。至于品阶，连紫笋都够不上，更别说殿下日常所饮的深春了。”
建宁的贡茶分四等：深春、光春、次春、紫笋。东宫日常所用自然是顶级的深春，方从哲家里的茶叶连最次的紫笋都比不上，泡出来的味道却比最顶尖品阶的还香，倒是让朱常洛真有些好奇了：
“那可是先生府上的下人茶艺了得，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
方从哲摇头笑道：
“殿下，这世上除了已经作古几百年的茶圣陆羽，谁还会有这等功夫？要说这味道的差别，还是出自采茶的时节。自古及今，天下皆道明前茶质地最优，而这种说法的根源却是来自历朝的天家。天家的贡茶需在清明节前采摘烘焙，以便清明时祭祀先祖，祭祀完毕后自然是分赏给各宫以及近臣，因此给世人造成了明前茶最佳的印象。但据我翻阅唐朝至今的典籍来看，清明时节的气候几百年来已是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如今的清明比古时冷上了可不止几分。是以我府上的茶叶皆是清明过后天气转暖才命人采摘烘焙，如此才能以不足紫笋的品阶，泡出远超深春的香气。”
太子一听此话，忍不住抚手赞叹：
“先生高才！茶之一道能考据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佩服。”
方从哲挥了挥手，谦虚道：
“微末小技，不足挂齿。殿下心中藏着的应该是九州万民，不可学我这闲人。”
话题扯到了九州万民，朱常洛觉得机会来了，便开始进入主题：
“先生所言甚是。作为储君，我本应心系万民。不过有些事先生也应该清楚，朝堂上波谲云诡，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光是应付这些都让人精疲力尽，哪里还有时间思考为苍生谋福祉的大计。前些年有首辅大人为我保驾护航，算是难得地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如今叶首辅致仕在即，各方力量都开始蠢蠢欲动，若不能得到先生的辅佐，恐怕慈庆宫也是危在旦夕了。”
“天下奇人异事何其多？愿意为殿下效力的也绝不在少数，老夫已年迈，眼耳都已经昏聩，恐怕帮不上殿下什么忙了。”话题已经说到这上面，方从哲便也不再躲闪，开始婉言谢绝了。
“先生切勿过谦。前几日我曾到叶大人府上拜会，问及他致仕之后对慈庆宫有何安排。先生可知叶大人怎么说？叶大人只说了一句话——‘中涵大才，若能出山，天下定矣’。”
中涵，是方从哲的字。叶向高这番言论，颇有些诸葛孔明临终前将国事托付给蒋琬、费祎的感觉。
“叶大人谬赞了，老夫恐有负所托。”听到叶向高对自己评价，方从哲内心还是有些感触的。
“先生的才干是毋庸置疑的，如今不愿出山无非两点原因，其一定是觉得我非明主，辅之无益。”
“殿下怎能这么说？当初我在东宫讲学时便认定殿下有大才，定然会成为一代圣君的。”方从哲赶紧解释道。
“那便是其二了。当初司礼监掌印太监田义一事让先生对朝堂心灰意冷，不愿再涉足其中了。”
方从哲听到此话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朱常洛心知他的症结就在此处，便给身后的魏朝打了个手势，魏朝会意，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了他。朱常洛拿着册子说道：
“方先生，这是田义一家数十年来贪赃枉法的证据，只要先生一句话，明日十三道御史便会一齐上疏弹劾。就算他已经死了，但田家因他获得的一切尊荣都将烟消云散。”
“殿下不可！田义是陛下极为亲近之人，若是让陛下知道此事由殿下主导，无论成败皆会迁怒与你，到时候皇贵妃那些人不是又有理由做文章了吗？”方从哲怕他年轻冲动，赶紧出言制止。
“我只是想让先生知道，大明，还没有烂到骨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