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还没有烂到骨子里。
振聋发聩。听到这句话,方从哲蓦然怔住了,甚至在那一刻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坐在他对面太子朱常洛第一次让人觉得陌生。这位殿下历来所表现出来的品性无非是仁厚、持重一类的,当然,还有他刻意掩饰智慧。不过那智慧在多年前也是被方从哲看穿了的,否则他不会在心中留下一个“一扫万历朝几十年沉珂”的评语。但这位帝国继承人今天所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品质,一种让人血脉喷张心驰神往的品质——
勇气与担当。
田义是什么人?能做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首先就是皇帝最信任的人之一,而田义,甚至可以把“之一”两个字去掉。万历三十三年,田义因病去世,皇帝给出的恩遇让所有人始料不及——辍朝三日。这份殊荣甚至连另一位受到百官敬仰的大太监陈矩也未曾获得。陈矩是谁?现任乾清宫管事常云的老上级,常云能得到这个关键位置,只是因为皇帝对这位已逝挚友的思念。由此可见,田义在皇帝心中有多么重要的地位,甚至超过了皇帝的一生挚友陈矩。
而面前这位太子殿下,手持着田义一家几十年的罪证,不惜直面皇帝,也要破除方从哲多年来心魔。这种勇气与担当,如何不让人甘心效死?可以想象的是,这些东西一旦通过十三道御史在朝堂上发起攻击,万历迫于压力必然会要求严惩,但是,作为主导者的朱常洛,将面临的是皇帝、郑贵妃以及田义余党无穷无尽的报复。这才是方从哲及时制止他的原因。
“能不能,让我考虑一晚?”方从哲叹了口气,说实话,他已经被打动了,只是还需一晚来说服自己罢了。
“时候不早了,便不打扰先生休息了。”朱常洛说完便领着魏朝告辞出去了,没有一丝乘胜追击的意思。
两人走出书房,将房门掩上。方从哲独自坐了许久,眼睛微闭,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直到外间飘起了些许小雨,雨点砸落在树叶上,发出“滴答”的响声后,才将他惊醒。
他猛然睁开双眼,站起了身,那身形挺拔地浑不似年近耳顺的老人。方从哲走到书柜旁,把什么苏黄米蔡、欧柳颜赵的字帖全部取了出来,一股脑的扔到了房内的铜盆中,拿起油灯毫不迟疑地点燃,脸上露出一个坚毅的表情。做完这一切,方从哲开始拿起笔在书桌上写写划划,直到困意袭来支撑不住……
第二日清晨,铜盆中的帖子已只剩余烬,坐在椅上睡去的方从哲被窗间透过的阳光给照醒了。他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准备出门洗漱一番,然后静候太子的到来。
当书房的大门打开时,方从哲愣在了当场。门外的院内站立着一个茕茕孑立的男子,那张脸上挂着微笑,以及,还未完全被蒸发的露珠,这个人明显在门外站了一夜。
“殿下在门外守了一夜?”方从哲的声音有些颤抖,眼睛有些红润。
“不碍事的,怕先生夜里想通了要见我,就独自留下了。宫里的事先生也别担心,我让魏朝先回去了,若是有人找我,他也能掩护一下。”朱常洛笑着,仿佛在雨中站立整夜不过是一件稀松平常的小事罢了。
方从哲没有再说什么关怀的废话,只是立刻去外间吩咐下人煮上姜汤端过来驱寒,本还想让太子沐浴一番,却被他拒绝了。用他的话来说,便是出宫一趟不易,抓紧时间将方先生的教诲都记下,回去后便可以开始施行了。
安排好了这些琐事,方从哲便请太子进了书房。这是朱常洛第二次走进他的书房,意义却完全不一样了。
“叶大人那边已做好准备,只要先生一点头,他便会上疏推举先生为吏部侍郎,协助他主导今年会试。叶大人会在年内将慈庆宫的一切班底移交到先生手上,而后便致仕回乡安度晚年了。当然,在他彻底放下担子前,会在父皇那儿保举先生入阁。”
方从哲听完太子的安排点了点头,随后说道:
“殿下的安排我自然会遵从。不过殿下既邀我相助,也应了解我和叶大人的行事方法并不相同,无谓孰优孰劣,但终归需要殿下重新适应。”
“还请先生赐教。”
“用兵法来解读的话,叶大人乃‘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是以这些年无论是妖书案还是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都未能伤到殿下分毫;而我,则是‘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由我来谋划,便是采取风险最大的攻势,成了一劳永逸,而败了的话,叶大人为殿下打下的局面也会保不住。”
“如何攻?”
朱常洛丝毫没有犹豫,直接就问方法。如此用人不疑,让方从哲心中暗暗点头。
“如今诅咒案刚起,朝野一片哗然,皇贵妃被推到风口浪尖。殿下和叶大人准备如何应对?”
“要想拿下她是不可能的,父皇那一关过不了。不过可以趁此机会联络百官施压,让福王去洛阳就藩。”
“大体没错,不过,联络百官一事切不可做,让他们自发去上疏。殿下自今日起,面对一切不公之事都不可反抗,朝堂上无论怎么喧闹也不可参与,简而言之,当个只会垂泪的软柿子。”
“先生不是说攻吗?怎么看来比叶大人还守得厉害啊。”
“殿下,你若要出拳攻击对手,先要干什么?”
“收……拳?”
“对,收拳。收得越长,蓄力越久,那一拳之威才越大。我们如今要做的,便是这收拳的过程,等到所有人都以为慈庆宫做不出反抗之举时,再出其不意,一拳挥出,直接就让翊坤宫永无翻身之日!”
“先生高见,受教了。”
方从哲说完从书桌上拿起昨晚写下的东西,递到太子面前:
“殿下,这是我整理的一份官员名单,他们皆是与翊坤宫或郑国泰曾经发生过矛盾的。”
太子看着名单,兴奋道:
“私下联络这些人,关键时刻一起发动?”
方从哲笑着摇头道:
“不。我是想告诉你,以后要远离这些人。”
“额……为什么?”
“这些人就是老虎的爪牙,远离他们,你就成了没牙的老虎,翊坤宫和陛下才不会将你放在眼里。”
“那,麾下无人手,关键时刻找谁做事?”
“有志不在人多。你要用的,关键时刻要引导出来的,是藏在所有人胸中的天理与公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