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安排好了一切后从牢中走了出来，面对张差时那张冷峻无比的脸转眼就变成了满是愧疚与不忍的表情，想起几个月前，太子刚把自己交给方大人时，两人在码头上挑人的情景，刹那间恍如一梦。
“为何要在这码头来选人？”
“来这码头边找生计做苦力的，多是乡下过不下去的佃户或者北边逃难过来的平民，他们身家清白，在京城多半没有关系，用来做这件事再好不过了。此外，能在这里干下去的，本身就有一定的气力，要是来之前会点别的东西，那就更好了。比如，你看那个扛东西的后生，他身形健壮却不失敏捷，脚下的步伐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是走山路最省力的一种路数，这种人以前多半做过猎户，有一定的身手。你把他记下来，回头和这批备选的一起查一下。”
“是，大人。”
那个后生自然而然地就被魏朝记录下来了。魏朝后来还跟着方从哲看了很多人，那些人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筛掉了。当所有调查结果摆在他们面前时，两人才发现没有比张差更合适的人了——兄妹相依为命，生活困顿，在京没有其他任何关系，本身还具备些许的身手。这种人既能以财帛引他上钩，又能让他在上钩后迅速拿到能够威胁他的东西，且容易控制，如此完美的目标，连方从哲选中他时也不禁感叹“天意”。
这“天意”，对方从哲或太子来说自然是天佑大明，而对张差来说，却是灭顶之灾。
魏朝在回去向方从哲复命的路上忍不住抹着眼泪，他依稀记得穷困的张差在领到工钱时是如何好酒好菜地招待他，而李莺莺给他的那个精致荷包现在还躺在胸前的衣袋里，此刻这个荷包仿佛有温度般在魏朝的胸口变得滚烫，炽烤着他的良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这是为了天下，魏朝安慰着自己。调整了一下情绪，敲开了方府的门，在管事的引导下去到了方从哲等待他的房间。
房门打开，魏朝看到的是端坐在椅上的方从哲，他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喝茶，只是面前摆了一个棋盘，想是刚才等待自己时一个人在研究棋谱消磨时间吧。
“回来啦？事情怎么样了？”方从哲平静地问道。
“办妥了，张差已经被朱大人收押，按先生的推断，下一步应该是交到巡城御史公署审问了。”魏朝回道。
“嗯……是该刘廷元上场了。刘廷元审完之后应该就要交到胡士相手中了。”方从哲说完，从棋盘上取下一个“卒”。
“先生为何就笃定这案子一定会交到巡城御史公署，之后再转移到刑部？”魏朝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
此时方从哲的目光已是落在了棋盘上面：
“朝局如棋局，要想克敌先机就必须清楚对手在想什么。我们这局棋看似在跟翊坤宫对垒，其实是在跟陛下对垒。慈庆宫出了事，朝臣怀疑目标自然在皇贵妃的头上，陛下第一反应也肯定是她动的手。既然认为是她动的手，陛下肯定得把这事儿给掩下去。但这么做了又不能做得太明显。刘廷元就是个和稀泥的，他只有一点好，便是和我一样中立，正是这种中立让他摆脱了替陛下干脏事的嫌疑。不过咱们的陛下何等聪明，他能看透刘廷元的中立和我的中立是截然不同的。我的中立是对事不对人，而他，是怕事惹上身。怕惹事，肯定就不会开罪陛下，但同时也不想开罪同僚，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人移交到胡士相手上。为了给他移交的理由，我才让你吩咐张差装疯。”
魏朝听到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说道：
“先生高见。胡士相肯定会为了郑家作伪证，这点我能想明白。但为何先生会认为今夜张问达会让王之寀或者刘神通去单独提审张差呢？这一点我还没想明白。”
方从哲笑道：
“现在既已落子了，也不怕跟你说清楚了。张问达此人平日里虽不涉党争，但也是有自己的原则和操守的。作为刑部侍郎，他的原则便是经手的案子必须得清清白白。我刚才说过，慈庆宫出了事，朝臣们都会怀疑到皇贵妃头上，张问达自然也不例外。皇贵妃嫌疑如此重大的情况下，却是让胡士相来审案子，你说张问达能善罢甘休吗？他手下能用些什么人我早就调查过了，能跟这案子沾边的无非两个人，一个是管大牢的提牢主事王之寀，此人最容易接触到犯人，因为是由他来看押。另一个，就是刘神通了，这人，不好说，有些变数，但愿能在控制范围内。”
方从哲说完皱了皱眉头，本来手上拿着两个“车”准备从棋盘上撤下，最终犹豫了一番，只撤下了一个。
“这人号称什么‘六扇门第一神捕’，但若不是先生跟我提起，以往却从未注意过。一个小捕头，竟然成了先生口中的变数，这又是为何？”魏朝有些想不通。
“这位刘捕头当初在刑部赫赫有名，你年纪小自然没听过，后来是被人构陷才丢了官。但他当年破获的那些案子，哪个不是名震四方的？我这个局已经设得够谨慎了，但若是他介入，总归还是担心被瞧出破绽。不过应该没那么邪乎，许是我想多了。”方从哲自嘲地笑了笑。
“先生算无遗策，怎会被他瞧出破绽？”
“呵呵，不可盲目自大。不过无论是谁去审，最终也只能由王之寀将这证供呈到御前，毕竟刘捕头的身份不合适。以王大人那刚烈的性子，明日的廷议才是好戏的开始，拭目以待吧。好了别说这些了，陪我下两盘棋等消息吧。”
“是，大人”
魏朝将棋盘重新摆好，便与方从哲对弈起来，他的棋艺本来是远不如方从哲的，但方阁老何等聪明，为了保持他的兴趣可以压低了自己的段位，故意露出些破绽让局面变得有来有回，魏朝下得津津有味，竟有些忘了时间的感觉。
正在两人酣畅淋漓地厮杀时，门外传来了管事的声音：
“老爷，有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