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宁缓缓睁开眼睛。
虽然对自己离去后的一段已经是不可知，但大量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翻涌，不断叫嚣着的两种情感天人交战，恨不得把她生生劈成两截。
前世的纷扰还夹杂着许多疑惑点，与此生的情感一起羁绊着她。但在把其他谜团解开之前，一件让她惊痛又怨愤的事情必须解决，更何况——
罪魁祸首堪堪坐在眼前，让她连逃避事实的时间都成了奢侈。墨宁来过清辉殿，她的记忆力极好，起码清辉殿的一砖一瓦，都记得的清清楚楚。
“青云上仙，叨扰多日，也难为你看顾多时，念在相识一场的份上，也该把事情始末说给我听了吧。”
沈云肆的脸色，从看到墨宁睁开眼的欣喜，渐渐转变为苍白。
他设想过若是墨宁记忆恢复知道真相的场景会是如何，他想过她会哭喊大闹，会撕心裂肺，甚至会拔剑相向。却从没想过墨宁会是这般冷静，冷静到他分辨不出这是她的伪装，还是勘破后的失望。
长平剑就放在她的手边三寸处，还泛着淡蓝色的灵光。他倒是希望墨宁一醒来就二话不说地给他一剑，让鲜血汩汩地淌，也好过两人在此相对而坐，看似静默，却有澎湃汹涌的暗流在激荡。
“你并非无父无母。”
沈云肆一开口便是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虽然当年的真相被一点点抽丝剥茧所带来的疼痛难以承受，但若被蒙在鼓里一辈子，又未尝是真正的保护。
墨宁终究不可能被困在这一隅天地，或是鱼死网破或是放手一搏，在风雨来临之前，能够帮助她的也许只有自己了。
这么想着，沈云肆恢复了些许勇气，看向她的眼神也不再躲闪：“你的父亲是犬族犬王，母亲是海族圣女。多年前是上古，天下大乱，你父母双双牺牲，寿尽前把灵力封锁于一颗丹珠内孕育出了你。凰后派你去当卧底，只是为了让你有机会轮回转世，你体内的力量也只有转世后才能与你分离，为人所用。”
“之后我与你的相遇也是蓄谋已久，为的只不过……剖心取丹，奉送天庭。”
天下兴亡多少事，却被沈云肆寥寥数语一笔带过。他忽然有些迷茫，也许自己也只是天庭帝后所设迷局的一枚棋子，再好听的名头，也掀不起一点浪花来。
上古之战遗留下的多少残局，如今被一一摆平，只留下墨宁这个隐晦的鲜为人知的秘密，牵动了多少人的心肠，却又无可奈何。
“剖心取丹，奉送天庭……”
墨宁听着沈云肆温柔低沉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却是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来。她似乎并不在意沈云肆与她的相遇是一场阴谋的又一开端，只是轻声道：“沈云肆，你最好别骗我。”
沈云肆低头沉默，不愿，也不敢再与她目光相接。却不想墨宁拿起长平剑下了床，几步走到了他跟前。
沈云肆闭上眼，等待利刃穿过身体的疼痛能减轻一点负罪感为他套牢的枷锁。料想中的疼痛却久久没有袭来，少女冰冷的脸颊贴上他的肩膀，另一只手还贴在他的胸膛上。长平剑被收回剑鞘中，不再泛光。
墨宁的手很凉，隔着几层衣衫也能清晰地感觉到。他不解墨宁的意思，只得静静伫立原地，直到温软平静的女声再次响起。
“沈云肆，你是不是喜欢我？”
心脏像是听到了某种指令，在并不合适的此情此景下开始狂乱地加速起来。沈云肆脑海中闪过两人刻意或真心的种种，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此时墨宁的目光并没有放在沈云肆的身上，而是随意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下。此时自己是在清辉殿内醒来而不是牢狱，这句话分明就是明知故问。
沈云肆的反应果真是墨宁所料，他说话永远不会走寻常路，哪怕是在这种情况下。
“你是准备以我为要挟出去的话，大概是行不通的。天帝与凰后也不过是把我当做好用的属下，若是说多珍重，怕也没见得。”
他话音刚落，墨宁放在他胸膛的手忽然一发力，沈云肆便被这一股巨大的力道推开老远。掌风所过，瓶瓶罐罐叮当碰撞，一片狼藉。
淡蓝色的灵力汹涌激荡，将空气中流窜的冷香都是直接湮灭，这才是正常神仙交手的一小部分威能。墨宁掌心忽而出现一片盈盈仙光，正是沈云肆当日递给她防身的那一张缚仙网，此刻被指尖奋力弹出，便兜头盖脸地罩到了他的身上。
“刺啦”一声，沈云肆只觉得身上的灵力仿佛是被直接封锁，再也无法运用丝毫。他当日为防墨宁遇到危机，直接把母神留给自己的保命之物都送了过去，没想到却是搬起石头重重砸自己的脚。
“墨宁！”
他俊朗的眉眼间满是焦急，也不顾靠近仙网会刺痛皮肤，猛地一把就将网绳抓住，“我陪你一起！”
两人相处许久，沈云肆自然是知道墨宁到底是要去做什么。而他挣扎再三，几番陷于两难境地之中无法抉择，直至最终关头无路可退才决定冲破囹圄枷锁。
他的母神一生为了天庭征战，他也算是被天庭之中的众仙带大，天帝虽说是对他并未有多少情义，恩泽却也不是丝毫没有。忘恩负义直接为爱叛出他无法做到，因为立场坑害墨宁更非他所愿，只是两难的境地最终也是要做个抉择，到了生死之际，他只得遵从本心。
他无法看着墨宁一个人去送死。
墨宁低着头，发丝随着微风轻轻飘荡。她眼睫低垂，也就看不清楚到底是怎样的神情，只是一滴悄无声息滑下的泪珠昭示着此刻并不亚于沈云肆的心碎。
不知是回忆起前尘往事的纠葛，还是因沈云肆一直以来欺骗的痛心。意识到时间已经不多了之后，她忽而抬起头来，面上再无一丝动摇，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冷厉：
“你无需用这样的话再来骗我，也无需再与我多说，我不会领情。若说喜欢，以前确实是喜欢过你，只是现在连恨也谈不上了，你根本不值得我这般耗费感情。此后只愿余生再不相见，也算了却一桩宿怨。”
丢下这句，墨宁没有再看沈云肆一眼，径直从殿门走了出去。绝情的话略一思索就在脑海里形成，也许她天生也就有这般天赋。
墨宁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刚刚她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把沈云肆伤得体无完肤，自己的心脏也是痛的抽搐，仿佛被淬了剧毒的利箭狠狠刺入。
清辉殿空空荡荡，没有守卫宫娥，她很轻易地从殿中走出，腾云来到了天宫大门前。守门的依旧是曾有几面之缘的两名天将，她样貌未改，只是耳朵与尾巴全部收回，灵力比起之前也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两人见了墨宁瞬间如临大敌，两条长戟却是未及身就被重重摔出，倒在了柔软的云朵上悄然无声。
＊
这里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正值夏季，大雪初歇，漫山遍野的白偶尔冒出一点翠色，朝着向阳的地方徒劳生长。
墨宁一步步踏在崎岖的山路上，积雪很薄，沾在鞋面上却像有千斤重量，沉得她每一抬脚都很费力。明明这里是雪浪山，是她从小长大的地方，此时却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她站在山脚下停住了脚步，胸中好像有条丝线在来回牵扯心脏。墨宁有些犹豫不决，前世的债似乎并不能随着她的转世而一笔勾销。风扬起，细碎的雪尘灌入衣角，还是有些冷的。
墨宁想，也许她应该加一件大裘，或者是再看看零风渡劫之前……是否安好。
“零风。”
她很小声地，试探地喊了一句，声音很快被积雪吸收。
墨宁两只手抵在唇边吹了口气，似乎是想为自己壮壮胆。在山下大喊大叫毕竟不符合规矩，一别多年，她可不想再次被罚面壁。
“零风！”
墨宁正准备往山头上去，一道熟悉的声音忽然响彻天地。紧接着身边一名窈窕女子忽然出现，凤冠锦袍五彩羽，不是隐匿之术冠绝天下的凰后琴柒又是谁？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墨宁正欲拔剑出鞘，却听得山上殿门被重重推开，来者一身白衣纤尘不染，一双蓝莹莹的眼睛美眸含怒，却是在与墨宁相接的一刹冰消雪融。
有风吹起墨宁蓝色的裙摆，衣袂在风中翻飞，如翩跹起舞的蝶。两人四目相对，常年冰封的雪浪山似乎也有阳光照耀进来，无需多久就会春暖花开。
墨宁心跳如雷，甚至忘却了身边的琴柒，滚烫的思念在眼眶盛放不下，眼看着就要落下，琴柒冷厉的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起，击碎了墨宁所有的侥幸心理。
她只念了两个字：“乔昔。”
琴柒笑了起来，她笑得明明那么美，如同唇上颊边同时绽放着娇艳欲滴的赤红罂粟，却让墨宁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她看到零风的双眼猛然迸发出森冷的恨意，铸造着一个无法挽回的结局：“百年前你派人暗杀乔昔，又找借口让墨宁轮回转世，若不是她记忆恢复……”
“百年前派人暗杀乔昔”，这句话自然不是对墨宁说的，可墨宁却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她本有许多仇怨要向琴柒讨还，可唯有这件，唯有……
“不，你错了。当年墨宁轮回转世，令你不能去找她的不是我，是你的母后。”
琴柒笑得愈发灿烂，墨宁却是胆战心惊，仇恨与祈求相杂的目光死死盯着琴柒，可琴柒丝毫不惧，甚至是无比享受墨宁如同在油锅上煎熬的感觉。
“至于乔昔，也许你应当问问我身边的这位小卧底——问问她当年是如何杀死她的乔昔姑姑的。”
一霎那间，五雷轰顶烈火灼心，所有的刑罚如同在墨宁身上实行了个遍，天地间也只余下呼呼的风声在耳畔流转。
不，还有零风难以置信的目光——墨宁脸上血色尽失，眼中的愧疚与痛苦一览无余。
“我……”
当重逢的喜悦转化为真心被揭开时的愧歉与痛苦，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形容此时内心的天寒地冻。墨宁拼命摇着头，她不想看到零风的眼睛里流露出那种灰暗破败的光，就算她以前再调皮，做了再过分的事情，零风也最多不过生气。
她想，她似乎明白了沈云肆之前的心情，零风也感同身受着她的心情，她在零风面前根本没有办法说谎，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令人心碎的绝望。
零风从山顶一跃而下，素雅的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顷刻间就成了天地间最耀眼的色彩。无论是满地的皑皑白雪，还是琴柒身上夺目的绫罗金珠都无法与其比拟争辉。可她的神色却是冷冷清清，只有冰蓝的眸子里有着难以置信的黯然。
这一切虽身不由己，偏也就只能咎由自取。
“从今往后，你我师徒情尽，恩断义绝。”
零风冷冷地抛下一句话便返了回去，轻飘飘的一行字被风雪送至耳畔，却是把墨宁残破的心脏又重重碾压了一番。
琴柒满意地看着二人决裂时各自神伤的模样，衣袂一挥，转眼消失在天际。
或许此为轮回，就是破不掉的命数。墨宁身体僵硬地转过身去，终于再也忍不住落下了两行泪来。
这一次，不用琴柒传唤，墨宁便跟了过来。
在此之前，墨宁先绕了个弯去问正费心破阵的沈云肆体内力量该如何使用，得到的答案却是“不知”二字，却也不气不恼。从雪浪山回来后，她似乎就失去了一切的感情，除了充斥着整个心脏的恨，就只剩下无尽的空洞。
这次墨宁没有再弯下膝盖诚惶诚恐，而是站在台下与琴柒对视。琴柒的旁边是一个白衣女童，眉眼与琴柒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般傲慢的神态都一模一样。墨宁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女童立马嘟起小嘴怒嗔道：“再乱看，挖了你的眼睛！”
“夙雪，勿要胡闹。”
一向阴毒冷厉的琴柒对女儿倒是和颜悦色，“且待我如何处置了这大逆不道的女子，再陪你去观凤台玩。”
“当初在我体内下的蛊，其实是会在记忆觉醒后生效的吧？”
墨宁开门见山，也不愿意再和琴柒绕弯。她原本并不相信琴柒会有把她放了的好心，只是局势已定，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若不听从安排也只能做一个弃子。只是……
“你们算计我，是为了我体内的那一颗珠子，其实自我渡完劫后，就能感受到它的力量了。只是我不明白，明明让我转世轮回即可，你们为什么偏偏还要带上零风？”
“我似乎与你说过，她与我是世仇，自然也就借此机会一箭双雕了。”
琴柒的语气难得带了几分怜悯，可在墨宁看来也是赤裸裸的讽刺，“你到底还是太单纯了，和你的母亲一样。太单纯的人在这世界上是活不下去的，就算不是我，也会有别的人来算计你。况且这圈套这么简单，也不过是一招请君入瓮，你不进也得进。”
“可若我要走，你们也不一定拦得住我。”
墨宁冷笑一声，长平剑出鞘，冰蓝的剑光如流水涌动。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丹珠力量的同时，也知道自己渡完劫后本身的力量举手投足间已经有了更胜于沈云肆这样上仙的威能，这天庭，她还真敢闯一闯。
“数千年前也有个妖神在这里大放厥词，说什么要搅得天宫天摇地动，最终还不是被我父皇所斩杀。”
夙雪清脆的声音中带着鄙夷，“虽然本帝姬从未见过那样的场景，想来也一定颇为惨烈。不过当年窗天宫的乃是修炼万年的老家伙，如今你一个小犬妖就敢口出狂言，我倒是有几分佩服你的勇气了。出身优异血统精纯又如何，你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了！”
在又如何，不在又如何？前世已经忍辱做了棋子多年，如今终于有了反抗之力，也只能放手一搏。
墨宁静静地与琴柒母女对视，自己的所有罪孽苦难，全都是拜琴柒所赐，只是今日之战无论胜败，无论是静安城还是雪浪山，都没有她的去处了。
不知长平剑是否真能斩尽苦难，护佑自己平安。但只要一想起当初送自己仙剑的沈云肆，原本只剩下汹涌恨意的心间又多出些其他的情感来，但她已经不能再去想这些弯弯绕绕。
栖梧宫的大门已经敞开，九千天兵、三千天将身披甲胄，静默着站在外界。惊人的肃杀之气让翻涌的云海都四下散开，漫无目的地飘向更远方。
她远远望去，看到了曾在天宫上觥筹交错的洛尘仙君，看到了包围圈外神情复杂的凉音仙子、广寒仙子，还看到了站在最前排父女同上阵的护法火神和火姝仙子……
如此一圈下来，却没有心中隐隐期盼又害怕遇见的那道身影。墨宁紧握着手中长平剑，心中暗自松了口气。等到沈云肆从困阵中走出时就应该是局势已定的时候了，如果那时败亡的是她，他该是为任务圆满完成而欣喜，还是为她落上一滴泪呢？
斜阳渐短，日落西山，长平剑出，山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