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安本以为自己将要浑浑噩噩地在藏身的小山谷里消磨过无数春秋,守着只有一人知的仇恨苦苦支撑下去,却没想到,她因报复心理所救的仇人,会给她带来命运的一大转机,同时又把她推入了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里,万劫不复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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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安拎着小木桶想要去溪边打一桶水,却是意外地在溪边看到了一名陌生女子。
自打住到这里,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其他人。琴安第一反应就是拔剑出鞘,冰冷的剑锋准确无误地抵在女子的喉咙上。即使那女子呼吸已经很是微弱,命脉几乎断绝,多年来养成的警惕习惯还是让她绷紧神经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直到那名女子含糊不清地喊了声:“水……”
三月三是凤凰一族渡劫的日子,在她还小时,在这几天就经常会听到凤凰族的某个著名或是不知名的谁渡了劫,完好还是陨落,究竟有没有被找到。
凤凰出生后在万年要渡劫一次,渡过便会丢失大部分记忆,直至再过万年才能寻回。琴安之所以收了手,是因为她认出来这是只渡劫后无意坠落此处的凤凰,伤得还不轻。
她冷笑一声,凤凰也不过如此,渡完劫后最虚弱的时间还不是任人搓圆捏扁。此时她只需用长剑在这名女子的喉咙上一挑,鲜血喷涌,香魂一缕便随风去,旧坟添新冢。只是她又如何会这般轻易地放过这个凤凰,不把天下诸多刑罚给她尝上一遍,她也枉费了在这片幽寂山谷中呆的那么多年。
她是栾鸟,凤凰远古时期的一支旁系血脉。万年前栾鸟被凤凰一族以“偷学诡术”的罪名屠了满门,数百万的家族只有她一人逃掉幸免于难,偷偷摸摸地在一处僻静的山谷里设下隐匿法阵才得以生存。
凤凰一族对外声称栾鸟习得的诡术是“吸食经脉”,即吸收掉另一人的灵力,偷换成此人的音色容貌便与本人无差,被吸食者却只能化作黄土一抔。
此语一出,三界之中人人喊打,皆认为凤凰一脉替天行道,可也只有栾鸟才知道,凤凰侵吞栾鸟家族,主要为的也是冠绝天下的隐匿之术罢了。琴安的母亲让自己的忠心侍女扮作琴安的模样在凤凰一族面前自尽,琴安才趁乱逃出。
可凤凰学了隐匿之术后便大肆搜捕落网之鱼,她这些年过得胆战心惊,直挨到凤凰临近渡劫的时期才好过点。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天理昭彰,竟让这只凰女送到了她的手上,那她究竟应如何对待,才能聊以宽慰百万族人的冤魂?
“水……”
琴安正想着,凰女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更加低沉微弱,轻易地被风揉碎。但琴安天生好耳力,甚至是因着这一声本能的祈求生起了一丝畅快的报复心。
她用木桶装了点水往那凰女干燥的唇瓣上一浇,清澈的溪水由于粗鲁的动作流进了颈间,一点点地冲开了脖子上的那层灰,露出纤长白皙的脖颈来。
琴安忽然来了兴致,又打了些水索性把她的脸擦了个干干净净,一双柳叶眉微蹙,精致的五官线条优美光滑,虽模样仍旧有些狼狈,却也算得个倾国倾城的佳颜。
琴安又尝试着把凰女直接背回屋去,她记得凤凰刚渡完劫时会有七七四十九天灵力无法恢复,现在还不是一刀结果这个家伙的时候。便是因着无聊,她也要像养宠物一样把这个凰女养上几天,然后在她睁开眼时,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一刀一刀把自己再凌迟致死,这样的报仇方式,是不是挺有趣呢?
琴安到底还是没有来得及详细制定自己的复仇计划,因为当天晚上,那个凰女就醒了。
当她看到正背对着自己点燃一根蜡烛的琴安时,剪水秋瞳里映出的是不掺杂质的欣喜和谢意,以及一身黑衣的琴安窈窕的身姿。
她说:“是你救了我。”
像是一颗石子投入静沉的湖面,漾起一圈圈涟漪。琴安从未想过一个凤凰的声音会如此温柔动听,是对救命恩人的感激,而不是当年凶厉粗暴的呵斥与鄙夷。
琴安鬼使神差地应了句“是”:“我叫琴安,你叫什么名字?”
“琴安?”
凰女的声音带着几分俏皮与欢快,“那我们定是有缘了,我叫琴柒。”
琴柒?琴柒!
琴安用长簪拨弄着烛火的手不可抑制地抖了抖,恐惧、兴奋两种情感交错在一起轮番向她袭来。她的身子甚至有些颤栗,也不知是对这个高贵身份的恐惧,还是对冥冥之中命运的安排的感谢。
原本她报出自己名号小心翼翼的试探转化为了此时的惊涛骇浪。琴柒,凤凰一族嫡系贵女,与天帝指腹为婚的万凰之后,竟是在这般情况下,落到了自己手里。
琴安重新放好烛台,又把簪子放在一旁,这才转过身去朝琴柒露出一丝较为自然的笑容。
她在听到琴柒的名字时心里便浮现了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她想代替琴柒嫁入天宫。从此香消玉殒的是琴柒,她琴安此举若成,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也不用受此孤寂之苦。甚至可以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手握凤凰一族的秘密……同时,亦是在悬崖边缘上摸索,行错一步,粉身碎骨。
“我好渴,可以给我倒杯水吗?”
琴柒的声音把她从想象中拉回现实,家徒四壁,空空荡荡。
琴安忽然有些烦躁,转过身去给琴柒盛了碗木桶里的溪水递了过去。她还是第一次做伺候人的事,心里难免堵了口气。
却又见琴柒蹙了蹙眉:“这并不是泉水。”
呵,她差点忘了。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她怎能忘呢,她自然是应当记下的。琴安扯了抹意味不明的笑,漆黑的瞳孔在阴暗处散发着奇异的色彩:“腌臜小地,只有一条溪水勉强为生。”
她要做什么事情前总喜欢先笑一下,也许是因为见过凤王一声令下,屠尽她家满门时嘴角那抹畅快的笑意。
那笑容曾在她的心里留下了很长时间的阴影,但畏惧的同时又幻想着自己终有一天能飞到高枝上的那个位置,大权在握,生杀夺予。就像现在她掌握着琴柒的命运一样,要她生,且能苟延残喘些时日;要她死,顷刻便要血染白衣。
好在琴柒并不是被宠的无法无天的骄傲脾气,也许是前尘尽忘,竟让她生出了“随遇而安”这种高贵的凤凰几乎不可能有的心态。她明白自己的这场劫难还没有结束,寄宿他人篱下,也只能暂且受点委屈。
琴柒看到琴安并不再友善的眼神后一仰脖把碗里的水饮了个干净,虽然对她来说有些涩味,好歹也是暂且解了干渴。琴柒轻声朝她道了谢,把碗搁在床头,便静静呆在一角不再言语。
窗外夜色渐浓,稀薄的星光透过窗子落到侧着身浅眠的琴柒脸上,女子睡梦中也微蹙的长眉舒展开来,像是忽然梦见了什么好事。
琴安心中烦躁,没有丝毫睡意,也不想和琴柒躺在一张床上,便披衣起身向外走去。
山谷里清风徐徐,月朗星稀。琴安沿着溪流慢悠悠往前走,夜晚的凉爽丝毫不减心中的燥意。
凤凰渡劫从开始到灵力恢复只需要九九八十一天,琴柒是凤凰一族极为重要的血脉,不可能任其自生自灭。她在想,若是吞食琴柒魂魄该是如何自己寻回去,若是露了破绽该如何,记忆丢失只是个幌子,生活习性却是一朝一夕养成的。
“可算找到你了。”
背后忽然响起一道耳熟的声音,“是不是我占了你的床铺你没地方睡觉?不如我们暂且挤一挤,或是我把床还给你?”
琴安回过头去,琴柒的花容月貌在夜色下添了些迷蒙,就连不知所措的模样都异样温柔。她忽然心绪有些复杂,既有着对凤凰一族的仇恨,又对这个完全没有架子的凰女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甚至令她恼火的好感来。
其实她本应讨厌她的,这样有些事做起来才得心应手。琴安心里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开始试探道:“你可记得你的家怎么回?”
琴柒以为琴安是嫌她麻烦,认真想了想才道:“我只记得自己的姓名与来历,并不记得家了——不过我还记得我的未婚夫君,他说过会来寻我。到时候我定让他感谢你,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与我说。”
她的夫君,应当就是当今天界的天帝了。琴安心中涌起嫉妒的情绪,面上却是柔和了神色:“我只想从这山谷里出去,再能有一住处更好,这你可愿帮我?”
琴柒点了点头,连连称是。
自此之后又过了几日,琴安等的愈发焦躁。既怕天帝找到琴柒时无法自圆其说,又怕凤凰一族的人忽然找过来,到时候她这条落网之鱼将死无葬身之地。
每每思虑过度,夜不能寐,白日里又偷偷模仿着琴柒的仪态习性,又要与其假意迎合,才短短半个月就消瘦下来,急得单纯的琴柒说什么也要把床让回去,琴安自然不肯,两人便夜夜同床而眠。
仲春的月儿弯如银勾。琴安在满室如水银辉中起身,摄魂夺魄,一气呵成。
她看着琴柒感觉到颈上的疼痛后惊恐地睁开眼,想要奋力挣脱,却发现全身的力量正在渐渐流逝,意识也趋于混沌。最终神色慢慢由惊恐转换为绝望与痛恨,一个琴柒不甘地闭上眼,另一个琴柒笑开了颜。
三月的桃花开得正艳,琴安犹记当年初来此地时溪水尽头的桃树还是贫瘠的两三枝,曾经的枝叶稀疏变成了桃夭灼灼,花云满树。
琴安就是在几株桃树下遇见了天帝赤檩,晨曦透过薄雾,晕开仙境般的光华,他就在那般仙境中穿林拂叶而来。一身金袍随风而动,那是她永远触及不到,又永久渴望的权利顶端。
之后的故事便是她顺理成章地入主天宫,胆战心惊地与凤凰一族你来我往地暗自交锋。真正的琴柒已经被她的放魂刀毁尸灭迹,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琴安不愧是栾鸟中最聪慧的后代,形态与举止都与琴柒像个七八分,除了脾气愈发暴躁和无法长时间与人交手外,其余与真正的凤凰别无二致。
直至某一天——
他在瑶池宴上多饮了仙酒,醉醺醺地来到了她的寝殿。满头的珠钗与绫罗绸缎被放在一旁,他忽然把她往怀里一揽,扑通扑通的心跳乱了节拍。
赤檩的下颌抵在琴安珠圆玉润的肩膀,温热的气息拂过耳际,却是掠夺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温度。
“我知道你不是柒柒,是琴安。”
他向来私下会称呼“她”的小名,向来亲昵至极,却又不带爱意。琴安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剧烈加速,皮肤与血肉正在回温,笑容重新回到嘴角,生死一刹,她竟很冷静地选择了做个狂徒。
“你都知道了。”
是肯定,并非疑问。
赤檩很是满意地将琴柒揽入怀中,一个温暖的拥抱,证明了她努力了多年来的结果。他一直都知道,一直都在看着她的动作,只为了观察她是否有资本能够站在他的身侧,陪自己一起搅得这天下一场云翻雨覆。
鲜血与白骨铺就的权谋之路,两者殊途同归。
只是无人想起,月下那缕亡魂可有处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