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杜池从东京马不停蹄赶了回来,他连家都没回,直接拎着一个登机箱往医院跑。
盛夏快来临,医院的小花园绿植丰茂,繁花盛开。
午后的日光最是强烈,亭子间倒还有栖息的病人,想来是病房的空气实在沉闷,室外热归热,但人活着,不就为了感受这么点人间的热气腾腾么。
杜池所在的大楼正好要穿过遥遥相对的便利店和咖啡馆,他只要上班几乎天天要光顾这两间小店,里头的店员和他很是熟络,他是医院里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为人谦卑幽默,因医术高明而声名远扬,倒是一点架子不摆,上到院长,下到保洁,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私下里大家对他的风评出奇一致的高。
店员小妹居多,服务一般,对杜池尤为上心。
他对外的行程大家都记得门清,杜医生去早大做访问啦,杜医生要被公派去偏远地区啦……
“杜医生,听说我们医院只有两个名额呢,恭喜恭喜!”
杜池拿着号在一边等冰美式,只听店员笑意盈盈恭喜着他,听得他一头雾水,他好事将近自己怎么不知道?
她还附和了一句:“听说这挤破头都抢不着诶!”
那可不,去个一两年算是镀金,回来确保扶摇直上。
为此,医院上下明争暗夺,他倒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临时赶鸭子上架,也不知动了多少人的奶酪。
而他只想安安静静做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别无所求,再没有更高的志向。
终于出手了,赶在这时候支开他,怕是凶多吉少。
店员以为杜池不作声是腼腆,刻意加重了他年少有为的成就,仿佛她认识杜池与有荣焉,真心替他感到高兴。
正赶上休息日,店里人挤人,杜池被挤在一边等候,眼看着前面等待着的还有十几号人,对于店员的道喜他不好作何表示,只是微笑着移开话题:“人太多,我待会下来取咖啡。”
“杜医生,你去忙呀,我等下帮你送到办公室!”她可不是对谁都这么吴侬软语的殷勤。
“不用麻烦,我过会儿再来。”说着,他拖着行李箱先回办公室。
一路上,他碰到好几个其他科室的医生,平日里是客客气气的点头之交,这下已然成了井水不犯河水的同行,大家仿佛用有色眼镜打量着他,眼神不善,但他无心在意。
他在东京的那几日,每天和茅安柒保持着联系,听说她的近况好转许多,生活回到原本的模样,面上平静无澜。
只有杜池心知肚明,暗地里早已风起云涌。
背后那只手伸到了他这里,用委婉的方式提醒着他,别再多管闲事,不然连他一起搞下去。
既然入了局,又怎么可以因为可能陷入危机而抽身离去,这非旦不会使他退缩,甚至燃起了斗志,他从未如此想赢,为了自己,也为了帮发不了声的人赢一次。
也可以是,仅仅只是为了一个与自己素昧平生的去世的同行赢一次,他不该在死后,灵魂还要被沾染污浊,他的宝贝女儿不该是活成不见天日的样子,这世界,更不该是永远地黑白混淆。
小人物并不是蝼蚁,可以任人踩踏。
他也是小人物,没有多大的力量,不过是约束好自己不给社会添堵,兢兢业业做好本职工作,清清白白地做人,端端正正地做事。
这不就是社会的大多数么?
是有了像他一样千千万万的小人物,这才得以组成了社会的中坚力量,千千万万的小人物们汇聚凝结在一起,替社会做出一点点微乎其微的贡献,才有更广阔的辽土和边疆值得期待啊。
一点一滴汇成大海,一沙一砾集成沙漠。
杜池情绪有些不稳,强制自己往下压了压愤怒到带点兴奋的状态,人已经是先行一步跑出了办公室,在医院走道上疾步前行,朝着上级领导的办公室走去。
步子在他脚下铿锵有力,他未曾如此果敢过,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这短短不到一公里的路程,或许会走断他的似锦前程,或许还会葬送他的整个职业生涯,就像茅安柒的父亲,下场落得惨不忍睹。
他想得很清楚,他得去这一趟,要不然以后会有越来越多的医生会深陷这样的危机,或许不是现在,但终有一天。
可惜上级领导不在,也是,今天是周末。
杜池对放在办公室的行李箱不管不顾,直接到医院大门拦了辆出租车,更别说那杯被他抛诸脑后的冰美式。
他直接去了汪晟的住所,没有事先联系,好在没跑空,汪晟穿着睡衣神智不清就来开门了。
身上酒味浓郁刺鼻,闻着不像是隔夜宿醉遗留下来的颓靡,不难解释,他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喝闷酒。
这是杜池以一个长期单身独居男人的视角为出发点的。
他见汪晟醉眼惺忪,见到来人是他,瞬间黑了脸要将他拒之门外,本就难受得无以复加的心情,在见到他的那一刻万劫不复,加上酒精的作用,这一刻是神智混沌的,总之是没好脸给他的。
杜池无疑是叛徒,是情敌,是眼里容不得的那一粒沙!
不成想,杜池趁他没有防惫,一脚踢开门,二话不说一个大拳将踉跄的汪晟挥倒在地。
完全本末倒置了!
汪晟嘴角流血了,狼狈地跌倒在地,他此刻一点力都使不上,遑论还手,难为杜池在这节骨眼上还能补上一拳,然后将汪晟狠狠地从地上拉起来,扯着他的衣领不罢休。
“所有替人善后的事,是你在幕后操控吗?”杜池很冷静,他知道汪晟喝了许多许多的酒,但这话他能回答得上来。
汪晟不答,反手挣开他,杜池一直揪着他的衣领不放,他的眼神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他倒四两拨千金,只是风流地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说啊!”杜池冲他咆哮。
汪晟啐了一口,只关心自己受伤的嘴角,之后笑得轻浮,不痛不痒道:“关你屁事。”
“二汪,你这样我看不起你。”
“所以你他妈才非要掺活茅安柒的事是吗?!”汪晟终于换了副嘴脸,边控诉边反手把杜池摁倒在地,他不念及一点兄弟情份,使尽全力将他往死里摁。
疼痛让他清醒大半。
两个人在地上扭成一团,各自挥拳相向,嘴里也不闲着,各骂各的。
这场战役持续了十来分钟,他们都打得筋疲力尽,瘫倒在地呼呼喘着粗气。
汪晟警告他:“你别再管。”
“做梦我不管。”杜池紧紧咬住不松口。
汪晟这次是打心底里发笑,一百万个认真地问她:“茅安柒她给你什么好处。”这并不是个问题,他的语气轻飘飘,弦外之音带出来潜台词。
汪晟哈哈大笑:“我们都被骗了,她没有心的,你以为她爱你是不是,但最终你会明白,她只是利用你,你个傻瓜啊!”
杜池皱眉,真正的傻瓜才会以为他和自己在茅安柒心里的地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而他也深知,这段话汪晟是借机说给自己听的。
他要不停地自我催眠,总得有一个像模像样的理由,让他好放下茅安柒。
杜池拆穿他,不给他装疯卖傻的机会:“骗没骗你,利没利用你,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汪晟继续自以为是:“你没谈过恋爱不懂,她下的套能让你甘心情愿往里钻你知道么,你说,她到底给你多少好处你才肯这么帮她,不惜和我闹翻?”
杜池算是看明白了,说到底仍害怕自己是个威胁,不信任他和茅安柒毫无瓜葛。
“说来说去就一个意思,我和茅安柒睡了没有,二汪你这样绕来绕去说话就没意思了。”
汪晟顺竿往下爬:“那你告诉我睡了没?”
“你多介意?”
汪晟没有开玩笑:“还能给她一次机会,但和你下辈子都没得做兄弟。”
“为什么可以原谅她但不能原谅我?”杜池好奇,这答案超出他想象的范围,这哪里还是不可一世的汪晟?
他不过是个在爱里寸步难行的傻瓜。
杜池心中有了答案,他来这里想得到的答案,这会儿有了——汪晟他不是那个幕后推手。
“兄弟还有好几个,但爱的女人,只有她。”他没说谎。
这话怎么听着百般不是滋味,杜池理清了头绪,今天来的目的已经达到,于是翻了个身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这家伙下起狠手不输当年呐!
他用拇指按了按裂开的嘴角,龇牙咧齿的,他回望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的汪晟,他感应到了来自杜池的目光,眼神冷飕飕的斜睨他。
两个人就这么像武侠剧里不共戴天的仇人,互相用眼神凌虐对方,就差后期的配音效果了。
不到一分钟,谁都绷不住脸了,汪晟没收住,噗嗤漏出一记笑声。
他明恍恍一口白牙,额头流着汗,粘着许久未打理的碎发,胡渣满面,笑容倒依旧颠倒众生,让杜池想到那个十五岁和他在操场上一起打篮球的汪晟。
青空白日,俊朗少年,他有些方面,从来都没有变过,有些方面,又是格外的性情大变。
比如曾经没有长性的他,换女友如衣服,交朋友却可以到白头。
如今快到三十而立,阅人无数的他,重新开始学习“一生只爱一个人”的教义。
多希望他可以圆满毕业,杜池望着他的眼睛,笑着伸出手,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打一架才能释然的兄弟二人,这会儿鼻青眼肿一起进了屋,去了洗手间简单地处理伤情。
汪晟埋怨他:“哥可是靠脸吃饭的,这样还怎么出门见人?”
杜池嘲讽:“只是个幕后,也没看你出过镜。”
“头条可不比出镜的少!”
“很光荣是吧?”
汪晟讪讪地不发一言,的确不怎么光荣,甚至可以作为黑历史被茅安柒拿来鞭尸。
可他遇见了她以后,不是很快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今天为什么特意过来揍我一顿?”汪晟看着镜中毁容了的两个大男人,好气又好笑。
“我……以为是你在背后动手脚。”杜池难以启齿,他当时也是方寸大乱,把人往坏了想,仅管这人是他从小到大的朋友汪晟。
汪晟疑惑:“什么手脚?”
“我要被派去偏远地区当志愿者了。”杜池特意加重“派”这个字眼,很讽刺,志愿者不是自愿,而是派遣。
汪晟百口莫辩,他时而单纯得过分,还不谙其中道理,失笑道:“你也太看轻我了吧,就为了拆散你和茅安柒,我会使这种烂招数?”
趁杜池沉默的间隙,汪晟仍在喋喋不休地嗤笑着:“喂,你那是什么表情看我?我再不济也不至于做这种没品的事,你以为我不明白爱情是需要两厢情愿的,若茅安柒真要铁了心和你在一起,我就算把你支到天边也没用啊,而且我会要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女人?”
“二汪,支开我,与你的爱情无关。因为我在追究茅安柒父亲当年的那起医疗事故,你明白吗?”
汪晟恍然大悟,这回杜池不给他思考的余地,站在局外人的立场把话说得更透一些。
当初对着汪晟能瞒多久是多久,不愿把他牵连进来,毕竟他左手爱情右手家庭,正是茅安柒怕他从中受伤害,执意遮遮掩掩回避他,就连杜池也是苦心维持着一切,不惜干出了“金屋藏娇”的事情,一度和汪晟展开了拉据战,猜来猜去,敌退我进,好不危机四伏。
但任何事都会有真相大白的一天,汪晟不负“众望所归”,很快找出了源头,也不愧自己财大势大,几乎是信手拈来的活儿,他很快夺走了案子的掌控权。
千辛万苦找出来的证人阮顺宁再度凭空消失,陈若冰父亲十年前的诊治病历被告知无法对外公开,更多对茅父有利的证据被视为无效……
一系列的阻碍,让茅安柒所有的努力化为灰烬。
这些,汪晟都是知情的吧,即使不是他出手干预,也是他默许的吧。
杜池清楚这一点,何况茅安柒。
反常就在这里,当这一切朝着与自己不利的局面发生时,茅安柒的表现比杜池和小王律师都来得平静。
并非好事,那是一种对生活充满热爱后的怅然与绝望,她被重重击倒在地,放弃了垂死挣扎,放弃了匍匐的姿态,不得不认命。
她认输,输给自己的无能为力,输给自己的不自量力,输给那个奋力反抗过却终是一败涂地的自己,而不是其他。
她过度的平静反使杜池后怕,人是很难越过低谷的,触底反弹属于少数的幸运儿。
他多么希望这个幸运儿会是茅安柒。
杜池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忽然无从说起。
他不是来当说客的,如果是,早在一开始就替茅安柒说情了,或许赢得了汪晟的同情就能够拥有一定的豁免权,但是茅安柒不喜欢这样,他就不会自说自话打破她的不喜欢。
到了最难的时刻,茅安柒依然在守护一个宗旨,那就是,她和汪晟的爱情纯粹些、体面些,即使是个无言的结局。
这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浪漫爱情,她很珍惜,所以才对现实低下头。
汪晟保住了亲情,茅安柒保住了爱情,孰是孰非,无从评判。
杜池只说了句真心话:“二汪,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喜欢茅安柒的,无论怎么没皮没脸都会把她追到手,直到她同意与我恋爱,同意与我结婚。我一定会这样做。”
汪晟愣在原地,他没敢问,那么现在呢?
杜池又说:“原本在你们眼里,因为彼此的存在与被爱看到过的温情,让我退缩了,放手了。”
“我是说如果,你们眼里为对方燃烧着的那把火幻灭了,我会不假思索重新去喜欢她的。我说真的。”
汪晟一直都知道,她是个不做什么就容易让男人深陷其中的女人,杜池喜欢她,是在情理之中,说实话,他不该对此感到意外。
哪怕骄傲如他,话既然说得这样开,也抛弃了自尊,真诚地问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喜欢她什么?”
比如他自己,正正经经是回答不了这个问题的。
“我从很早就知道,她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孩。”说起这个,他嘴角不自觉上扬,想起的是他送茅安柒到烧烤店的那条窄窄的小路,那天下着雨,他望着她的背影目送她走完那段路,心里就想着,这女孩是真的很好。
是真的很好,好到不知不觉过了这么久,仍会想起那个背影怅然若失,以及望着那个背影的怯懦的自己,那天的心情历历在目,可他的处境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先走了。”杜池魂不守舍,说了这么多,不知汪晟作何感想,反正自己的内心又是五味杂味,不太好受。
他怎么不怪汪晟,又能怪他什么?
设身处地站在汪晟的立场,他是何其无辜,明明与他无关,非要他卷入纷争,拆散的可是他的爱情啊!
杜池走了,汪晟到他走也没有开口挽留他,哪怕敷衍地回应一句随便什么也行,但是都没有。
直到凌晨三点,汪晟才莫名其妙出现在杜池的家门口,这回不是突击检查他和茅安柒的“地下情”,然而很难让杜池信服他真的没有心怀鬼胎。
他就差哭着跪下来求汪晟相信他和茅安柒的清白,要不然任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个时间点恰巧出现吧?
杜池体内残余的好脾气统统见鬼去,更别提大吼大叫吵醒隔壁邻居,虽说他的高级公寓隔音效果一顶一的棒,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要发泄!
“你赶紧的进来捉奸吧!你不相信我的为人还不相信茅安柒么?她不在这里!不在这里!不在!要我澄清多少次你才能信!”杜池怒火攻心,激动到失态。
汪晟没料到他这般反应,不由吓了一跳,心里更松了点儿,面上云淡风轻:“她在不在这里关我屁事。”
杜池哭丧着脸,抓耳挠腮:“那您深夜造访是有多十万火急的事?”
“不是要帮她么,那就帮到底吧。”说着,他将一个牛皮纸带扔到了他怀里,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他犹豫过不止杜池离开后的那几个小时,很遗憾,茅安柒胜过了他所有。
汪晟独自站在下行的电梯里,哑然失笑地扪心自问,当你帮她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事,这个你口中的好女孩,是不是该感动到以身相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