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晟没有当众给陈若冰施加更大的压力,他看似不着调换了种说辞,随口一问:“你现在拍什么剧呢?”
“《我不是大明星》。”陈若冰掩然松了口气,如实回答。
一旁的陈立冬如坐针毡,眼前一桌美味佳肴顿时成了糠咽菜,装模作样夹了一点当季新鲜的时蔬细嚼慢咽,却如鲠在喉。
搞不懂汪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格外殷勤,一会儿给陈立冬添汤,一会儿又给她用公筷夹了点鱼虾,他表现出来的热络是真心实意的,恰恰叫人挑不出一点虚伪来。
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汪晟不拘小节,总是虎头虎脑长不大似的,成长在这样富庶的家庭,安然受着父母和兄长的庇护,他无需有城府,别人也不敢算计于他。
所以他的胡闹和欠妥,在某种意义上,是理所当然值得理解的。
倒是陈秋洁被刺痛了某根神经,不轻不重地出声提醒他:“你小姨食素已久。”
汪晟佯装出意外的神色,就好像自己从来没听闻过,连忙表现出歉意十足的模样,又不忘吩咐佣人给陈立冬换了一副碗筷,颇有点兴师动众的意味。
“我得和小姨多多学习,觉悟不是一般高呐!”说完,汪晟故意夹了一只虾在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剥了起来,不是不讽刺的。
陈秋洁觑他一眼,没说什么,心里像堵着块石头,堵得自己一口气不上不下,不论谁都有着家族荣誉感,即使她早已嫁作汪家人,本姓到底姓着陈,汪晟这般举止,无疑是在打她陈家的脸,连同她也一并被他践踏在了底下。
只听汪晟又不着痕迹对汪宗隐说:“哥,你把那条西湖醋鱼的脸肉夹给我,我手够不着。”
“你可真是人精。”
汪宗隐将一面的脸肉给了汪晟,另一面的脸肉给了汪老爷子。
这餐饭堪比鸿门宴,几方势力暗流涌动。
然而,在这城市的另一端,汪晟再是有通天的本领也无论如何无从知晓,茅安柒正经历着人生另一重大打击。
她从母亲主治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还没走到母亲的病房,直接崩溃地跌坐在拥挤的长长的走廊。
时间超过了饭点,走廊上有许多病人家属,有的是靠墙蹲着扒拉盒饭,有的是三三两两的家人聚在一起开小会,商量老人的后事该如何处理……
茅安柒靠墙蜷缩成一团,紧紧抱着双膝掩面而泣,咸湿的泪水加上一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她本能地作呕。
医院本就是见证生老病死的地点,这样的她至多使人投来几道同情的目光,然后大家转念一想,总有比你家人更惨的人存在着,临死的人都一样惨,但活着的人又有几个是真正被神眷顾的?
太正常不过了,在这里,怜悯是人性里最柔软的部分,但也转瞬即逝。
医生的精神属性里就包含了理智和冷静,茅安柒只读过短短不到一年的医学专业,没有做过一天的医生,甚至在他父亲的有生之年里,她也只是偶然见过他办公的样子而已。
母亲的主治医生和自己父亲的共同点都是,他们说话的声音低沉温和,对着病人耐心解释着病情的变化及耐心回复病人家属提出的一切疑虑。
“你母亲的血氧饱和度和血压的值出现紊乱,已经在药水里加大了剂量,但是现在高烧持续不退,药水已经注射在皮外,情况不容乐观……”
这种基础知识茅安柒是懂的,而母亲的情况在医学角度上本就是不可逆,她从医生的眼里读到的一点信息是,你母亲靠这样维持了近十年,已经属于不幸中的万幸。
他一定没有想到另外一点,她日复一日地躺在病床上,对茅安柒而言,绝不意味着这状态如同死亡。
她自然没有多作解释,人活在这世上,各司其职罢了,你不必向每个人展示你的价值观。
医生还对她母亲的病症提前做出了判断:“如果24小时内的数据还在出现大幅度的波动,你得做好更坏的打算。”
是什么打算?
那时的茅安柒将毕生所学的医学知识全部遗忘,她整个躯体被掏空了,她并未猜到医生要说的是什么更坏的打算,她只是茫然地顺着他的话往下问。
“要切开喉管。”
“那么还能维持多久?”
“一般是一周左右。”
茅安柒不再需要问最多是多久,也许有十天,但应该都不会能撑到两周这么长。
医生照章办事:“你得做出决定了,是切开喉管还是放弃,需要你的签字。”
茅安柒几乎没有做多考虑,答案是简单的两个字。
签字的那一刹那,她对母亲的亏欠在这张密密麻麻的纸上被无限放大,最深的亏欠竟不是今天的“放弃”二字,而是当你永远地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没能问你一声,是否甘愿以这样的方式长眠于世间如此之久。
你是否觉得屈辱苟活,你是否怪我固执己见?
茅安柒哭着想,如果换作我是你,我不会让管子插满周身,假以他人之手擦身及更换尿布,每天早中晚被护士用长长的管子极具痛苦地吸痰,时不时出现几次手脚本能地痉挛抽搐,脸上永远面无表情,唯一的变化就是肉眼可见地日日承受着痛苦。
她是不愿意这样苟活的,凭什么她就一厢情愿觉得母亲是愿意的呢?
茅安柒万分自责,是她贪图一己私欲,才让母亲的痛苦维持了这么久这么久,久到总是用一个长夜去等一个白昼,又用一个白昼去等一个长夜,无尽地重复再重复,交替再交替,让人足已看透艰难的不是人生,而是度日。
只是当痛苦快走到了尽头,为何她还是那么地想挽留住你,让我每天能看见你的枯容也胜过这盛世繁华。
真难过,马上要做这世界的孤儿了呢。
茅安柒强撑着站起身,母亲的病房靠近走廊尽头的窗子,窗外下起了雨,薄薄一层覆在玻璃窗上,窗外霓虹在雨中变得恍恍惚惚,或许是她的眼泪让外边的光变得模糊且遥远。
她听到背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走近她,声音越来越近,过于急切而夹杂着凌乱的低喘,一直到那人的步子停在她身后不远处。
茅安柒又一次难受地泪如雨下,竟在最是彷徨无助的时刻,想念的还是来自他的陪伴和关怀。
错综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了一块儿,她除了会哭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杜池不敢看她的眼睛,也不敢有任何言语上的安慰,只是轻轻移步到了她的跟前,给了茅安柒一个来自朋友真心的拥抱。
她需要一个拥抱,他如是想。
杜池没过多久就离开了,茅安柒得继续留在病房里观察数据,照理他可以请求一起留在这里,但以他对茅安柒的了解,她会拒绝,她亦需要私人的空间想事情,左右权衡,他没有留下来的立场。
他有过犹豫,但从医院离开后,他还是亲自去找了汪晟,他始终忘不了茅安柒方才因为哭泣而隐忍抽动的背脊,她微微佝偻的肩膀和低垂的脑袋,犹如电影里永生难忘的一幕,她的坚强和勇敢统统粉碎在那一刻。
杜池说不上来,击垮茅安柒的究竟是什么,或许她自己都说不上来。
巧的是,汪晟的车正驶进车库,而杜池的车紧随其后,朝前面闪了闪灯。
他们是在地下车库见的面,杜池都没有将车停正,赶在汪晟下车之前跑到了他的车门边,他早降下了车窗,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态度。
汪晟本是住在汪宅的,可最近哪哪都别扭,餐后又和汪宗隐一顿促膝长谈,心情还未平复,他就想着回家抽几支烟再配烈酒排解排解烦恼,醉了就往床上一躺,或是在地毯上打滚也不失为一个选择,在汪宅总不好这么大张旗鼓地放肆。
大家都是成年人了,会笑话他的矫情劲儿。
反正一个人待着就很好。
分手之后,他看似改邪归正,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告别了夜生活和女人,有段时间,就连香烟和酒精都被自己明文禁止了,朝九晚五,跑步健身,体验了一把白领般的日常。
他以为自己真的放下过和茅安柒这一段,他不再翻来覆去失眠到天亮,睡下后也不再是恶梦缠身,一切都在朝着良好的方向发展。
他很是满意,活得愈发正能量。
好景不长,这样的好日子没持续几天,他便又寝食难安,故意装作无所谓实在太难了,或许在别人眼里还能蒙混过关,但实在无法自欺欺人。
事实证明,茅安柒的后劲很足,足到比起刚分开的那段日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会再弹出的头像他一天要盯着发好几个小时的呆,他每天都在以自己贯有的方式猜测她一天的活动行踪,他甚至在夜里难耐的时候,回想他们温存的画面自我纾解……
太多了,他怎么会把自己的心弄得一团糟。
汪宗隐独自去茶室找他,未等来人开口,汪晟知他要说什么,笑着将杯盏推到汪宗隐跟前,是刚洗泡过的,茶是好茶,杯壁上湿乎乎还滚烫着。
水也是好水,在炉子上咕嘟咕嘟慢慢煮沸。
汪晟抽着烟,烟灰缸是陶土质地的,是一个精致鸟笼的设计,据说是汪宗隐最新一个前任送他的生日礼物。
看来是被他珍惜的,才得已使用至今。
上次闲聊的时候汪晟问起过,汪宗隐简单说过几句有关于她的事。
是一个珠宝设计师,这个烟灰缸还是俩人去厦门出差时,心血来潮路过一家陶土自制小店DIY设计的呢。
是她亲手做的赠予他,真不像出自一个新手的作品。
弹落在鸟笼里的烟灰在室内升起枭枭余烟,与热茶冒起的白烟交织在一块,气味也跟着杂糅,汪晟的眼睛在光和雾里像染上一层水蒸气,湿漉漉的。
汪宗隐从他眼里看到了迷失。
汪晟问:“真是心血来潮吗?”
他没头没脑的,汪宗隐一时听不懂,反问:“什么?”
汪晟伸手抚摸在鸟笼的外壁,拈在五指间转啊转轻轻把玩,这才露出了一丝懒洋洋的浅笑:“做这么好,你真相信她是第一次做这玩意儿?”
原来说的是鸟笼。
汪宗隐不动声色将鸟笼从他手里抽出,一丝不差地摆放回原处,不咸不淡回一句:“干卿何事?”
这话逗笑了汪晟,他捧腹笑得合不拢嘴,他本来就是闲散地盘腿坐在榻榻米上,闻言已是乐得斜倒在地板上满地打滚。
怎么就做个大人了呢?
他三岁时,也这个顽皮劲。
“大哥,你一本正经开玩笑的样子,连我都快爱上了呢!”汪晟笑得眼泪水都要出来,这个老古董并非不解风情,输在年纪啊输在年纪!
当他谈论鸟笼时,他在谈论爱情啊!
真想见见他年轻时谈恋爱是个什么样子,应该是深受当下年轻女孩喜爱的冷面冰山霸总的人设吧?
所以这把年纪了,流连身边的竟都是些年轻貌美的女孩儿,可见汪宗隐的魅力不一斑。
啊……
嫂子走得早,他的审美,该是永远地停留在了记忆中她的样子。
原来一个人深爱的类型,从来都是某个人的影子,反反复复,迂迂回回,因为忘不了而从未停下过追寻的脚步。
汪宗隐言归正传,他面对汪晟是透明而真诚的,想来汪晟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俩交流是坦诚而真挚的。
“你知道的,今天是要谈你的事。”
汪晟慢吞吞收敛了笑意,坐正身子,一如汪宗隐面对他那般诚恳:“谁让你来当说客了?”他眼神咄咄逼人,他打小就和汪宗隐不同,身上没有一丝儒雅气息,少不了风流,骨子里的戾气难免重了些。
“是妈。”汪宗隐没有隐瞒。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那个案子的来龙去脉我已经调查得很清楚,勾结院长篡改病历,对那台手术的亲历者进行威逼利诱最终封口,唯一肯站出来的阮家也成了鱼肉。还有事发后对茅家的打压及导致茅母变成植物人,所有的一切都是陈家的过错。事情过去十年了,要想翻案是很难的,但我知道你全部做到了。我不说别的,小陈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她不该受到牵连。”这本账,汪宗隐心如明镜,不知他何时起得知了真相,但他始终按兵不动,毕竟事不关己。
孰轻孰重,归根结底,血浓于水。
汪晟对茅安柒用情至深,于是他介入了,事态超出了可控范围,他的态度很明确,除非谁站出来和他斗个鱼死网破,不然他会追究到最后,他不是善茬,这一点无人不知。
牺牲过太多人了,但谁动得了汪晟,眼见陈立冬摇摇欲坠,唯一能够救赎她的办法就是认下所有的罪行。
陈秋洁也是默认了的。
他们最终想要一起保全的人是,陈若冰。
汪宗隐字字在理,句句在情,这些汪晟会不清楚吗?
“那按照你的说法,茅家三个人,哪个不是无辜的?”事关茅安柒,汪晟情绪渐渐失控,他再混蛋也不是会对着汪宗隐大吼大叫的人,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拔高音量,水蒸气熏得他脸颊发烫:“哥,还有我呢,我就不无辜了吗?”
“如果没有陈立冬夫妇,在不久的将来,茅安柒会叫你一声大哥,她爸妈也是我爸妈。现在呢?大家都跟我说要公平要原谅不要滥杀无辜,又是谁在要求我双重标准?”汪晟声嘶力竭,他没有第一时间等到汪宗隐的回答,因为木门忽然被叩响。
汪晟认得汪老爷子那根拐杖敲击发出的声响,他颇为意外,起身要去开门,又垂头对汪宗隐说:“爸来了。”他以为这等小事不会惊动老爷子的。
“爸,您怎么来的?”汪晟四下打量,只见汪老爷子坐在轮椅上,没有其他人。
“让小程送来的。”
汪晟二话不说将老爷子推进了屋,顺手带上门,汪宗隐让了个最佳位置给老爷子,替他添了杯热水。
“爸,过了您休息时间了。”汪宗隐说,他不知汪老爷子突然造访的用意,应该察觉出了他们的异样,但他依然收了方才与汪晟尚未聊完的话题。
他脸色无常,汪晟也因为汪老爷子的到来而露出闲适的表情。
“听他的。”汪老爷子出马了,一言九鼎,这话他是对着汪宗隐说的,老爷子口中的他指的便是汪晟。
汪晟还没入座,他怔愣在原地,眼睛酸涩,他丝毫没有在汪老爷子面前透露过哪怕一个表情的求助,不料汪老爷子装傻充愣,直到最后才发表了高论。
说实话,汪晟打一开始就不打算让老爷子掺和到这事上来,他有想过汪宗隐,也想过汪思聪,但决不是自己的父亲。
汪宗隐这下变得骑虎难下,仿佛自始至终都是他在从中阻挠一般,各持己见的几位纷纷找上他来,试图借由他的力量来让事情有个圆满的解决方案,可无论怎么做,势必有人欢喜有人愁,天秤偏向了左边,便必然要得罪右边。
家里每个人都了解陈秋洁,她不是一个肯替人做顺水人情的人,她这一生,朋友寥寥,连走动往来的亲戚亦是少之又少。
这次她肯因为陈立冬而找上汪宗隐,不看僧面看佛面,说穿了,汪宗隐可以对陈立冬和陈若冰的死活不管不顾,可陈秋洁得另当别论,他本意是不想让陈秋洁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期望全部落空。
汪宗隐知道该怎么办了,他退出,退出到从未知情的时候。
老爷子老了,老得连蹒跚都困难,只是这汪宅上下,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他的权威、他的威信,无人敢于挑战。
夜里,汪晟将老爷子送回了屋,自己又开车回了公寓。
汪老爷子与他告别时,平淡地如同世间每个父亲不厌其烦地絮叨一个长不大的儿子那样:“开车小心点。”
“不用担心。”
“家里又藏了人非得回去?”
嗯……
汪老爷子这是不习惯他回自己的小房子了,话音刚落,他嫌弃刚才那句埋汰汪晟的话泄露了自己不舍的小情绪,挥挥手打着哈欠赶人,生怕不嫌弃他似的。
“过了这阵子就搬这儿长住了,一直一直都住这儿,结婚了也住这儿,一直住到你眼不见为净的那天。”汪晟很认真的说,当时的自己正推着汪老爷子经过一幢外墙爬满爬山虎的红砖小楼,清斜的月光投掷出他俩的身影,墙上的父子跟着月色缓缓地移动。
汪晟看着墙上自己推着老爷子的影子,蓦然想起娄微曾说过的话,羡慕有个他这样的父亲。
他无言地笑了一下,眸色温柔地看向老爷子的头顶,不受控制地在他的头顶亲了一下,真为自己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欣慰,真幸运是眼前这个有趣且正义的老人是自己的父亲。
汪老爷子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恍惚以为夏夜的庭院里钻出来了一条美女蛇,但也是温柔地笑着不愿给汪晟瞧见,他偷偷地悄悄地笑,不过是微微扬起两边褶皱的嘴角。
有了汪老爷子帮衬,不见得万事大吉,感情里哪分得清绝对的错与对。
汪晟正是怀揣着这种难辨的情绪,在地下车库遇见的杜池,他神色凝重,见了汪晟反而变得沉寂,一时不说什么,就静静站在他的车门边与他对视。
汪晟坐着,杜池站着,怎么看都是居高临下的他占尽优势。
仔细瞧,两人打架的伤痕未褪,嘴角的淤青令人见了哭笑不得。
既然他不开口,汪晟以为是杜池为的手上那些证据过来,不然何必亲自跑一趟,就问:“处理得怎么样了,是碰到了什么问题吗?”
杜池薄唇轻启,似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说:“安柒的母亲,时日无多。”这是他从本院医生好友那里得到的确切的消息,故连“恐怕”二字也省略了。
在茅安柒决定放弃的一刻,她母亲在世的时间真正意义上进入了倒计时。
汪晟竟没有感到太过惊讶,亦或是感到过于突然而说不出话来,怔怔地在车内坐了许久,想起什么似的,他去摸裤袋里的烟盒,摸到的却是手机,手指一碰,屏幕的光就亮了起来。
他一点儿也不敢现在联系茅安柒,他继续找烟,从软盒中丢出一支来急急地衔在嘴边,又发现没火,慌手慌脚去找打火机,这才点上火。
杜池见他手指微微发颤,地下车库四下无风,他却是点了好几下才点燃的烟丝。
“怎么这么突然?”汪晟问。
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做为女儿的茅安柒,服侍了卧床不醒的母亲这么些年,当这一天来临时,大家都理所应当认为茅安柒早该为这一天的到来而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除了汪晟。
如果是那样,她就不会拼了命坚守做一件事十年,也不会全心全意照顾母亲十年。
现在的她,是崩溃的吗?
在她的人生里,能不能不再出现崩溃这二字,汪晟无力地想。
杜池没有解释这样的医学现象,植物人的生命体征就是如此,人体的器官会老化,每天测量的值会出现波动变化,药物不可能会维持一个人到永生。
离开前,汪晟对杜池交待:“那个案件先缓缓,等她安安心心送走她的母亲以后吧。”
终究迟了一步,这对茅安柒而言,不存在任何意义了。
“我刚才去医院看过安柒了。”
汪晟苦笑:“她一定很不好。”
“嗯。”
杜池说完就重新上了车走了。
汪晟举步维艰,他没有去医院,而是在车里枯坐一夜。
一夜之间,他下巴冒出许多密密麻麻深青色的胡渣,眼睛失焦地望着前方。
想起自己发病时唇色发青地蜷缩在茅安柒的怀里,他们就躲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院外大雨瓢泼,越过门槛弹到了他们身上,他们衣服上又是落满灰尘,又是淋溅到湿冷的雨水,这对发病的他无疑是雪上加霜。
那一夜,他才那么怕冷,好像不索取茅安柒的温暖就要活不下去。
很奇怪,当时他身体颤抖,但是能清楚看见茅安柒眼底的焦急与害怕,还有那相信他能挺过去的希望。
如果只是利用他而绞尽脑汁地换取自己的信任,如果只是生了报复心思而想方设法留在自己的身边,那种情况下,她大可以一走了之,完成复仇第一步。
可是她没有,而是竭尽全力救了自己,在他最脆弱无能的时候,给他看见了前行的光。
他最终就真的没事。
她后来说,全靠佛祖保佑,她本不是个迷信的人。
不知她今夜该如何度过?
实际茅安柒也彻夜未闭眼,护工在凌晨帮她去领了四包冰袋,茅安柒的母亲持续高烧40度不退,一天内冰袋换过两次了,这次没办法,茅安柒不敢离开视线,只得拜托护工帮自己跑了腿。
夜里,护工和她讲了一些关于老人的后事事宜,茅安柒并不觉得是护工冒犯了自己,耐心听进去了许多她的建议。
天一亮,她就给尤佳仁打了一通电话。
“佳仁,我妈……我妈妈她快不行了。”
尤佳仁从睡梦中惊醒,她起身拉开窗帘,夏天的清晨已是天光大亮,蝉鸣声叫个不停,有人已在小区的跑道上遛狗,一派祥和。
她心跳突突作响,不敢接受事实,但这会儿不是问长问短的节骨眼,她几乎连安慰的话都省略,直接问:“安柒,我有什么能做的,你全部交待下来。”
“你让阿姨陪着去给我妈妈挑一整套衣服吧,送她离开的衣服,尺码是……”茅安柒说到这里,不禁泪流满面。
“我妈妈喜欢素净些的,花色要洋气些的。再配个伞和手绢,她生前出门很讲究的,她爱美。还有就是袜子别忘记,我妈妈的脚总是冷冰冰的捂不暖。还有,我不大懂这种,你到时候问问阿姨或是问问寿衣店的人吧,缺什么就给买齐了。”
尤佳仁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将噩耗告诉了自己的妈妈,牙也没刷脸也没洗就披头散发穿着睡衣踩着拖鞋出了门,她顾不得形象,只知道有十万火急的事等着她去操办,处理完还得赶去医院陪着茅安柒,她的身边马上要谁都没有了,她得在。
出租车上,尤佳仁听妈妈说了许多,人死后居然还有数不清的身后事留给子女去办,尤佳仁担心茅安柒一个人应付不过来,犹豫再三,打了电话告诉蒋域,他总是比起她俩更有办法一些。
蒋域在晨跑,接了电话后直接冲到车库,浑身湿淋淋的,像从水里刚涝出来的人,全身上下一套紧身衣裤,怎么看都有失风度,可他管不了这些了。
赶去医院的路上,他打电话托人一条龙来办理茅母的后事,小到花圈的选择都让人办得妥妥当当,吩咐下去一点偏差都不能有。
茅母被认定的医学死亡时间是当天下午的十八点整,断气前几分钟,她让尤佳仁一家子、蒋域和杜池都回避片刻,她最后还有几句话要和妈妈单独说。
“首先是对不起妈妈,从躺在这里的第一天起,我都没有过问你的意愿,请原谅我的自作主张,可我知道,你也不会怪我,你是那么那么的倾尽全力爱你的女儿。最后请你一定一定要记住,我永远爱你和爸爸,从我出生的那刻起,直到我死亡的那天止,不用回答我,因为你们对我也是同样的心情,我一直都知道,谁让我是你们的宝贝女儿呀。”
“如果有来生,我们定会再相逢。”
“爱你喔,可还是要再见啦。再见了,我最最亲爱的妈妈。”
夏天的夕阳,带着感伤的余温,似一颗渐渐坠落的心沉了下去。
不过没关系,星辰会再起,光从未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