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后,茅安柒突然将此刻与汪晟第一次在烧烤摊前找到她的画面,重叠在了一起。
他笃定地站在她的面前,夜风将他的声音带到了茅安柒的耳里,她将自己最真实的反应则传至了心里,心跳鼓噪。
有什么因此而悄然改变。
汪晟笑时居多,笑容浮在眼框,漫不经心一样,他总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好整以暇地俯视你。
茅安柒心里有鬼,在他面前,始终抬不起头。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与平常没两样,暂时忘却两个人的矛盾仍积压在心头未解,她想扯起嘴角,冲他笑得若无其事。
可事实证明,她高估了自己没心没肺的能力。
很多想说未能说出口的话,只能化成一句不走心的“怎么是你”。
汪晟大言不惭:“你那位杜医生加班来不了哦!”
“你是吃准了我不敢和杜医生对证吗?”茅安柒在汪晟面前挥了挥手机,鬼才相信他的话。
汪晟眼明手快,一把抢过茅安柒的手机,不等她控诉,已经上前一步向话剧中心的大厅方向走去,然后很潇洒地头也不回反手捉着茅安柒的手臂。
茅安柒涨红了脸讨伐:“手机!”
“不给!”
茅安柒被迫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走得跌跌撞撞,动静搞得颇有点大,收获周围人群投来的异样目光,为了避免自己成为公共场所的焦点人物,她不得已只好噤声。
茅安柒压着火气,她早有了经验,那就是不能和汪晟硬碰硬,于是服软:“那你说实话,来的人为什么是你?”
“真要听实话?”汪晟眨眨眼睛反问。
“你说。”
“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茅安柒知道他开始耍赖,横他一眼,在汪晟眼里,这一眼也是秋波流转,人间芳菲。
离话剧开场不到半小时,好多人在机器上取了票,开始有序地排队检票入场,汪晟问:“票呢?”
“手机在你那儿怎么取票?”
汪晟不打算相信她的话,伸手捉过她纤细的手腕,将她的大姆指贴到手机屏上解锁。
看来是惯犯啊,对付她这种不配合的人,办法多到信手拈来。
茅安柒不再紧绷着脸,既来之,则安之。
不然,还能怎么着呢?难道和他继续僵持不下吗?她可不敢真的惹毛他呀,她心中一直放着一杆秤,掌握着汪晟喜怒哀乐的重量,她小心翼翼拿捏火候,使得两边尽量平衡。
她觉得自己有病。
原本是计划待自己入了汪晟的眼,和他在一起后,专门投其所好。如今才发现,她根本做不到,她和他在一起时发生的所有,全凭本能行事。
莫不是爱上他了?
这是茅安柒最害怕发生的事,爱情让人冲昏头脑,必然坏事。
所以她才落荒而逃,想着能够及时止损。
甚至是那场吵架,也是因为她处心积虑后的结果,她有些失控了,所以才想停下来重新理清头绪。
可悲的是,才两天未见,她没有想出来任何结果,满心满眼全在想着汪晟了。
想他受伤的手有没有及时消毒换药,想他是否按时就餐,想他脱离了自己的视线是不是又过起了花天酒地的小日子……
不夸张地说,方才汪晟站在风里开口说话,她抬头见是他,第一反应不是意外,竟是眼前一亮。那是突然看见了心心念念的人,怕才会出现的条件反射吧,她既惊又喜,惊的是,好不容易挣开了漩涡的中心,不过短短两天又要令自己深陷其中。
汪晟见她发呆,重重掐了一下她的虎口,疼得她当场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发什么愣,赶紧取票啊,后面人还等着呢!”汪晟这才把手机交还到茅安柒手中,她抬起湿眸看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就转过身走开了,留下他一脸懵逼,以及背后一地的闲言碎语。
“好好的怎么又这样?掐疼了?”汪晟大步追在她身后,他知道自己这名声是败在茅安柒手里了,别人看他和就看一条哈巴狗一样!
茅安柒不理人。
汪晟懊恼,抓着茅安柒单薄的肩头,用了点力扳转过她的身子。
“我真是无心的,别生气好不好?”汪晟见她面色不太柔和,继续求饶:“要不我给呼呼气?”他第一次明白什么是惊弓之鸟,当茅安柒生自己气时,他不折不扣就是那只鸟。
说完,不等茅安柒表态,他已经轻轻牵起她的手,视若珍宝一样举到自己的面前,随后微微低下头,眼里的柔情蜜意一时浓得化不开,而茅安柒只能看见他极为认真地张口替她的虎口悠悠地呵着气的样子。
如果这就是爱情,她此时此刻何其有幸拥有过,真好。
“我又不需要取电子票。”这一刻,哪怕心硬如磐石也捉弄不了汪晟了,茅安柒适时抽回自己的手,不着痕迹去拿包里的票。
“你耍我?”汪晟咬牙切齿,那只落空的手看上去有些可笑。
“你再仔细回想回想刚才发生的事。”茅安柒失笑,还不是怪他自作多情。
虽然有被茅安柒摆了一道的嫌疑,但汪晟打定主义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所以茅安柒就算当众将他的头摁在地上摩擦,他都能坚定地做到打不还手。
汪晟调整心态,换上笑容,悠然自得跟在茅安柒身边入场了。
这出话剧《洋房里的西洋镜》在国内已经巡演超过百场,业内久负盛名,实际茅安柒已经看过一遍,她特别喜欢里面的女主角,这个女演员正是她的好朋友朱碧,今天两张话剧票也是朱碧赠予她的。
茅安柒自然不是凭白无故才约的杜池看话剧,亏得杜池有心,先前送了她喜欢的那幅画,出于礼赏往来的做人准则,茅安柒才想着请他看话剧。
可怎么什么巧事都被她碰上了,约的是杜池,来人却换成了汪晟,真不知其中发生过什么。
他们的针锋相对,直到话剧开场,终于告一段落。
哪怕是第二遍看了,茅安柒依然为剧情的跌宕起伏而动容不已,她拍手叫好的同时,为朱碧感到深深的惋惜,如果这不是一个看脸的时代,凭她精湛的演技,成就不仅仅只是局限在话剧这个领域。
她曾和朱碧聊起过这个话题,她自己也承认,她最大的梦想是做个女演员,演电视剧和电影的女主角。
外人都以为朱碧是演话剧出身,其实不然,她最早是在剧组跑龙套,参演的电视和电影加起来不下百部,但导演不会记住一个既没脸蛋又没后台的女演员,周星驰的电影也是骗人的,大部分的龙套,是永远也等不来自己的春天。
朱碧是会退而求其次的,比起银屏,话剧对女演员要宽容许多,而且话剧能打磨台词和演技是真的。
朱碧在话剧圈知名度挺高的,身边也有朋友给她介绍过影视资源的,说起来比较虐心,最接近的一回是有过被导演选用的机会,奈何差了临门一脚的运气,等到快进组,临时被通知自己拿到的角色被替换了,她问原因,导演只耸肩摇头,长吁短叹,说是用她投资人就立马撤资。
说来说去,还是利益为重,有钱好办事,没钱寸步难行。
类似的事情碰到的多了以后,朱碧也收心了,想着还是安安静静将重心回归到话剧上吧。她从小是个务实的姑娘,不做太遥远的梦,那时候短暂赶场子试镜的回忆,就当自己虚荣心发作,好在她能瞬间认清现实,知道不行就坦然接受面对,回头是岸的道理她懂。
《洋房里的西洋镜》总共有五个版本的女主角,茅安柒没看过别人演的,她自认为朱碧的这一版深得她心。
有一段感情戏茅安柒印象深刻,编剧写得四两拨千金,她认为是整个故事里最为出彩的一段。她之前单独挑出来和朱碧讨论过,朱碧当时说她在意的点真奇怪,因为那一段并不算重头戏。
朱碧因此还问过编剧,当初写这一段的用意为何,编剧很意外,这一段戏会被单独拎出来夸奖,因为她实在记不起来写时的心情了。
只是事后,朱碧仍记得那一天的茅安柒给出的回答,她说成年人的崩溃往往来得无声无息,善于向生活妥协的人才勇敢。
那次之后,朱碧认识到了自己和茅安柒最大的区别,自己时刻善于妥协,茅安柒不同,她会毫不犹豫选择撞南墙,在她看似理性冷静的外表之下,实则有一条暗流涌动的河,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生生不息地翻腾不止,所以她有她的热烈和疯狂。
话剧里有这样一幕,男人和女人坐在大洋房的客厅里谈天说地,老式的柜子上摆着男人送给女人的一台西洋镜。
男人说:我从欧洲留学回来,什么都没带,就漂洋过海带回来这么个玩意儿。
女人说:人不是也回来了么。
男人说:人是回来了,心却不在这里。
女人说:心留在别处也好,我是看它不见的,眼不见为净。
男人说:那就好。我决定下个月初就离开这里……一直到现在才说,怕你难过。
女人说:不至于,不是留了个西洋镜给我逗乐解闷呢嘛!
最感动茅安柒的并不是在这里,而是如下几句对白。
男人说:这房子你就凑合着住吧,看你愿意住到几时,都行,不限期。
女人说:那……如果找到新欢了呢?
男人说:随你吧,是带回来或是搬出去。
女人笑:也是眼不见为净的道理对吧?
男人沉默,不再说什么,转而将眼睛凑到西洋镜的小洞上,他笑声时轻时重,最后笑出了眼泪。
茅安柒看到这一幕,吸了吸鼻子,汪晟以为她被感动哭了,摸了摸口袋想给她递纸巾,可惜没有摸到,他只好递过去一条手臂,对茅安柒笑着说:“喏,衣服袖子借你擦擦。”
茅安柒忙推开:“谁哭了?”
“你怕不是鳄鱼转世。”汪晟开玩笑,确实没怎么见她落过泪,唯一一次,是她陪着自己在医院的门诊室缝针,她背着自己转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这个男人才是鳄鱼。”茅安柒说。
“我还以为你是被他感动哭了。”
“我是被这女人给感动到了,为了能让男人离开得了无牵挂,不惜用往昔风尘女惯用的口吻对男人表现出凉薄且无所谓的样子。”
“爱他为什么要藏着掖着不说出来,都有病!”汪晟不屑道。
知道说出来以后也留不住,所以就才要撑住最后一份体面啊,茅安柒心下说。
看得出汪晟根本只把话剧当成人为谱写的爱情,完全不值得入戏,何况他是做这行的,最晓得其中门道与蹊跷。
茅安柒虽然不当真,但看的时候心无旁骛,伤心和快乐都是难免的。
“大声说出口了你还让人家演什么?”茅安柒辩护。
汪晟抓住机会就意有所指道:“那生活中总不演戏了吧,为什么某些人就是死鸭子嘴硬,死也不肯说出心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