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手在泛黄的本子上慢腾腾地写着清秀的字迹，伴随着一个苍老的声音响彻在夜空。
“命运，即宿命和运气，命为定数，运为变数，命与运组合在一起，则是万事万物的因果循环。”
“我曾是个不信命的人，我以为靠我的铁石心肠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却发现自己带着家人跌入了命运的漩涡中，那漩涡堪比世界最深最黑的大海，把我们聚拢，又再度分离。”
“时间对我来说有意义吗？没有。”
“我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呢？”
笔轻轻放在桌上，手撕下了一页黄历，深邃的目光落在“清明”二字上。
二月二十。
戊戌年。
丙辰月。
丁卯日。
宜祭祀、出行、修造、动土，合帐。
忌移徙、入宅、作灶、理发、开光。
火焰燃烧着黄历纸，灰烬飞舞中，日升日落，月起月下。
天上流云迅速离合，湿润的泥土中，一株细苗迅速破土而出，伸展枝桠快速长成了遮天蔽日的参天大树。
眨眼，炮弹飞来，大树瞬间被炸得支离破碎。
流亡的人群在街头怏怏而过，金碧辉煌的宅邸内，戏台上花旦咿咿呀呀甩着水袖，报童吆喝着卖报，街边脏兮兮的孩子赤着脚伶俐地穿梭在人群中，进进出出，手里已经捏了几块大洋。
浓妆艳抹的妓女烫着时髦的卷发，倚在门口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冷眼看着这颠沛流离的乱世。
街角饥肠辘辘的人和狗，虎视眈眈地盯着热腾腾的包子，骨瘦如柴的身子默默咽着口水。
黑暗中，一双瘦弱的小手快速在木头上雕刻着，纷飞的木屑中，几个半大的孩子嬉笑打闹着抢着一串糖葫芦，笑声中，孩子们眨眼就变成了玲珑少女翩翩公子哥儿。
锅里热腾腾的米饭，氤氲的烟火气弥漫着幸福的味道。
大门口，白衫男子回眸一笑，逆着光的身影高挑瘦削，雪白的皮肤竟然比女人还要细腻，气质挺爷们儿，只那堪称漂亮的相貌害了他，分明也是剑眉星目，眼波流转中那番别样的风流宛如鬼魅的深潭让人甘愿沉迷。
他天然一双桃花眼，总是水汪汪地，像是随时都有一番心事要诉说，凉薄的唇原是冷冷的，但一笑，左脸颊竟然有一个孩子气的酒窝，三庭五眼比电影明星还要标志，整个人身上怪异的冷冷热热俨然混成了迷一般的气质。
“那曾是我们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苍老的声音黯然道。
香炉中，烟雾缭绕，桌边倚着一位妙龄女子，长发蓬松地盘在脑后，银簪饶了两圈把发髻别住了。她一手撑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一手百无聊赖地拨弄着香灰。弯月双眉下有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鹅黄色旗袍更是衬得她肌肤胜雪，眼眸发丝愈加黑了，只是没有血色的双唇显出了恹恹病色。
盈盈一握的掐腰旗袍被折进来的阳光照得微微闪烁，一朵玉兰花在腰间含苞待放。
院子里，脆脆的少女声高呼舅舅，胖乎乎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地与大家踢毽子，累得哎哎求饶。
腊梅树下，白衫男子捧着糖炒板栗一颗颗剥着，梨花落在他的肩头，像是白色苍穹中，星星点点坠了一片片更亮更白的星子。
“二哥，还没剥好吗？”梳着大辫子的少女小鹿一般跃了过来，张着嘴吵着要吃板栗。
白衫男子嘿嘿一笑，大手一扬，板栗雨点般落下：“只许张嘴，不能手抢。”
孩子们顽皮地张着嘴，盯着空中的板栗，伸长手臂在院子里左摇右晃，试图让板栗准确落进嘴里。
“呸，没剥壳！舅舅，二哥太坏了，非打他一顿不可。”少女不依不饶就要揪二哥的耳朵。
“大嫂。”男子闪了两下来到窗边，低沉的声音呢喃般唤了一声，把剥好的板栗悉数奉上。
“吃吗？”男子的指尖都剥红了，黄中带白的板栗肉完整无缺，还带着热气。
女子像是突然回过神来，冷哼一声，美目一瞪，起身就把窗户关上了，砰一声巨响震了他一鼻子的灰。
这样美好的一男一女就这样隔着薄薄的窗，愣了许久。
飞扬的灰尘中，苍老的声音仿佛也被尘灰呛住了，咳了两声，终于笑了：“有人曾问我，值得吗？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的答案永远是——值得。”他的声音顿了顿，“家是什么啊，是冬日热腾腾的米饭，是甜糯的糖炒栗子，是一屋子的笑闹声，是我终其一生都想要守护的港湾。家人就是那摇摇欲坠的小船，无论漂流多远，终究会回到码头。即使，它曾被无情的摧毁过——”
随着她的声音，红烛缓缓地摇曳着，突然夜风吹来，红烛熄灭，一把锋利的铜剪子猛地扎入了新郎的胸膛，鲜血飞溅在新娘娇艳愤怒的脸上。
她泪水簌簌落下，手死死拽着带血的剪刀柄：“只要你说你不是，我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不然我爹……我爹一定会杀了你！你是要做我温知夏的丈夫，还是做你们白家奈何桥上的老二！？”
新郎长吁了一口气，英俊的脸庞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但那惨白的面容依旧带着满不在乎的笑容，他实在是太爱笑了，开心的时候，痛苦的时候，他的笑容就是卸不下的面具总习惯性地涌上来。
但那笑却几乎把新娘的心都撕碎了，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他身上，血一般，瞬间就消失在了红色的锦缎中。
颤抖的手轻轻拭掉新娘脸上冰凉的泪珠，他气息微弱还在笑：“当然奈何桥啊……人少了就不热闹了……温大小姐是个好姑娘，我哪里舍得轻薄呢……”
新娘颤抖的嘴唇无奈地吞下了剩下的泪水，爱恨交织的声音喃喃道：“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既然招惹了我，为什么又要半途而废……只要过了这洞房花烛夜，你就是我铁打的丈夫，谁也奈何不了你……你懂不懂？”
“我这个混蛋不值得你如此，好了，莫哭了。”他吃力地扯了扯她的阔袖，戏谑道。
鸳鸯戏水，并蒂莲花，夫妻恩爱，才能白头偕老。
他与她，终究是没有缘分做夫妻的。
新娘望着他满不在乎的模样，眼中陡然生出了几分恨意，闪电般抽出剪刀，伤口的鲜血喷薄而出：“既然那么舍不得白家人，我偏要咒你们生生世世颠沛流离，运气此消彼长，你们只会互相仇恨彼此厌恶……然后，不得好死！
新郎眉头一拧，陡然捂住伤口，鲜血瞬间染透了他的五指，只是那逐渐冷下去的脸上却依旧挂着痞痞的笑：“不怕，反正我们家姓白，白眼狼的白，早就被人……被人咒了无数遍了。”
新娘猛地闭上双眼，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颤抖的手落下时，已是一张冷漠决绝的脸，厉喝了一声：“来人啊！”
苍老的声音长叹道：“从此，我们的命运就真的改变了，时间在我们身上也失去了意义。我们摆脱了时间的束缚，也变得浮萍一般，在这世间悠悠荡荡，四散飘零。”
一个婴儿呱呱落地，迅速长大，奔跑，衰老，死亡。
鞭炮声声中，红烛摇曳，眨眼间，白色的招魂幡在朔风中烈烈飘扬，唢呐声声刺耳，黑色的棺木摇摇晃晃沉入坑中，一铲土撒在了棺盖上。
灰白的墓碑上草草刻着几行字，放眼望去，这片山坡上皆是一望无际的墓碑，在清明的细雨中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这里，埋葬着我奇妙的家族，埋葬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