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明公主阴晴不定地看着黛儿,唇边却笑道:“黛儿,你见到我,似乎很惊讶呢。”
缙华则淡定许多,只是道:“原来你竟是重明族的公主,我倒是没有料到。”
重明公主站起身,和他四目相对:“要想成为重明鸟的领袖,必须经过双世轮回之苦。第一世,我成了人间的一只虎精,一心修道,做尽善事,却被你误会打死;第二世,我成了帝王之女,爱上了大臣之子,可那大臣之子却只爱一只妖精,甚至和她双双殉情。我终是郁郁寡欢,在宫内郁郁而终。”
她的语气说得极缓极慢,一边说一边走向他。重明公主最终站定在缙华面前:“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可怜?”
缙华依旧目不转睛得看着她:“抱歉。”
黛儿亦伤感道:“对不起,九公主。”
缙华道:“此事无关黛儿,是我欠你太多。”
重明公主讥诮道:“真是可笑。如今你们竟又亲自来到重明族。所以,你们来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黛儿在看到这重明公主竟然就是当初人间的九公主温萃时,她的心便跌落了下去。九公主曾经这般喜欢晋召,可晋召却从未正眼看她。而他们此行是来拿重明鸟之眼的,既然如此,九公主根本就不可能把眼睛给他们不是吗。
黛儿忧心忡忡,那边的缙华如实相告:“是为重明鸟之眼。”
重明公主显然没料到他们竟是为此而来。她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嘴巴笑了许久,直到双眸都泛湿了,才弯着双眸道:“原来是为了重明鸟之眼而来。难怪呢。难怪缙华帝君会带着自己的爱徒亲自来此。”
缙华道:“公主,多有得罪。”
重明公主一眼不眨地看着他,面容变得越来越冰冷。她缓缓道:“要想拿到重明鸟之眼,很简单。”
缙华面不改色地看着她。
她继续道:“只要你娶我,我便可给你一只重明鸟之眼。”
缙华道:“可我已有了妻子。”他看向黛儿。
重明公主冷冷道:“我名温九儿,乃是重明族第一百三十九代领袖。从上古至今,外人若想拿到重明鸟之眼,便只有和重明鸟族和亲这一种办法。怎么,难道缙华帝君以为自己是四方大帝之一,便可不顾规矩,竟然还想强取豪夺吗?”
缙华神色不变,依旧清清冷冷。他道:“自然不是。”
温九儿道:“既然不是,那帝君到底是想如何?”
缙华道:“重明鸟之眼可复刻世间万物,追逐者更是不胜枚举。只需和重明鸟通婚,成为他们的配偶,便可让被通婚的重明鸟们自愿献出一只眼睛。因此为了得到重明鸟之眼,那些追逐者不惜加以伪装,怀揣着各种目的骗婚,然后再将重明鸟们无情抛弃,让重明鸟族的人们伤了身又伤了心。”
缙华继续道:“所以上古的重明鸟长老,为了保护重明鸟族,才带着族人隐藏于三界之中,过着最平淡却最安全的世外桃源生活。”
温九儿面无表情道:“你既知道这些,那便该遵守我们重明族的规矩。你若当真想得到眼睛,那便娶我为妻。”
缙华摇头:“可我不喜欢公主您,倘若当真为了重明鸟之眼,而迎娶你为妻。那和那些骗婚的伪装者,有什么不同。”
温九儿沉沉地眯眼:“所以,你到底想如何?”
缙华面不改色:“我愿去重明幻境。”
温九儿微怔:“你说什么?”
缙华道:“重明族虽已隐藏在三界之外,可终究还是有知情人不断找上门。因此,为了解决这些人,重明族长老特意设了重明幻境。只要能走出幻境,便可得到过继长老们留下的重明鸟之眼。”
温九儿的面容已经变得甚是冰冷:“你如何得知这些?”
缙华看着她,缓缓道:“我是四方大帝之一,天下事有何不知。”
温九儿道:“那,你又可知,那幻境之内遍布陷阱,只要你走入其中,其中的世界会让你分不清真实虚幻,让你沉迷其中,迷失自我。这么多年来,不知有多少人走入其中,妄想能全身而退。可直到现在,竟无一人能从幻境之中走出。他们全都在幻境之中失去了自己,永远都生活在了那个虚幻的世界里。”
缙华依旧云淡风轻的样子:“我知道。”
温九儿悲怆地笑了:“所以,到底为了什么,让你必须拿到重明鸟之眼?”
缙华道:“我要用它,做一场交换。”
一旁的黛儿早已听得心脏紧揪,让她忍不住红了眼眶。温九儿早已注意到她的神色变化,让她自嘲道:“莫非是为了你的这个好徒儿?”
缙华不答,径直道:“我愿入幻境一试。”
“为了她,你竟愿意做到这般。”温九儿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便成全你。”
她的眼中又现出浓烈的玩味:“只是帝君打得一手好算盘,我若就这般应了你,岂不是太轻易随了你的心意。”
说及此,温九儿目光已从玩味转向了阴沉:“我要你和黛儿,一齐进入幻境。你,能答应吗?”
缙华眉头微皱,目光泛冷地看着她,却并不言语。
温九儿见缙华的表情,终于心情大好。她就喜欢看到他们这副为难的样子。凭什么只有她受伤,凭什么缙华帝君和黛儿就能成双成对喜结连理,凭什么她就该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幸福凌驾于自己的痛苦之上?!
温九儿道:“帝君可考虑好了?你若考虑好了,我现在便可送你们入幻境。”
缙华帝君神情不变:“我独自入幻境。”
温九儿嗤道:“自然不行!”
黛儿见状,连忙走到帝君身边,声音掷地有声:“好,我和帝君一齐入幻境。”
缙华看了黛儿一眼,皱眉:“不可。你在幻境外等我回来。”
黛儿道:“帝君都不惧怕,我为何要惧怕呢?有帝君在,就连符魔山我都敢闯。更别说幻境。”
温九儿道:“好一副伉俪情深的模样。你们可想好了?想好了我便带你们进入幻境。”
缙华始终紧紧拧着眉头。
黛儿恳求道:“无妨的。我会照顾好自己,一定能和帝君一齐从幻境中出来。”
温九儿不耐道:“帝君,你到底想如何?”
缙华回望黛儿:“我会护你。”
温九儿这才满意得笑了:“话说回来,我还真是好奇,缙华帝君在幻境里,究竟会遇到怎样的人生啊。”
缙华不再多说话,黛儿则紧紧攥住他的衣袖,镇定地看着他。
缙华暗中抚了抚黛儿的手心,紧接着便是由温九儿带路,他们则一路跟在了温九儿的背后,三人朝着幻境的方向而去。
一路无话。温九儿独自行在前头,缙华和黛儿则微落其后。
虽说重明鸟族处于极北寒地的最中央。可这一方天地却四季温暖如春,天晴地暖,十分舒适。温九儿和缙华二人运着祥云,朝着西方的一座大山而去。只是明明天气还是晴天烂漫,可等他们三人入了这山之后,周遭的天气却瞬间变得冷寒起来。黛儿体质虚弱,忍不住抖了抖,而就在下一瞬,缙华已迅速扔了一道结界到黛儿身上,将她和周围的寒冷环境瞬间隔离。
前一秒尚且冷得发抖的黛儿,下一秒身体便又恢复了暖色。她感激又忍不住欢喜得紧紧牵住缙华的手。想了想,还是担忧道:“帝君,进入幻境之后,我,我怕……”怕会拖帝君您的后腿,更怕她和温九儿说的那样,进入幻境后就被困在其中迷了心智,再也出不来了。
缙华的面容淡定从容,仿佛何事都在他的把握之中。他道:“别怕,一切有我。”
可黛儿心底却控制不住地发出阵阵心慌。她镇定道:“好,那我就努力,努力不拖帝君的后腿!”
缙华又抚过她的长发:“相信我,别怕。”
他的语气温柔又耐心,仿佛这只是一件小事。可若当真只是小事,为何重明公主会说历年来但凡进入幻境之人,便没有能活得出来的。又为何重明公主在听到缙华说要进幻境时,竟会如此惊慌。
他们三人此时已进入大山的最深处,温九儿还在不断地朝着高空飞行。黛儿心跳得越来越快,她总觉得等到了这座山的山顶,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
她忍不住重重握住缙华的手掌。他的手掌暖暖的,终于让她稍感踏实。她皱紧眉头道:“帝君,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心难安。”
缙华温柔道:“这是你我却永远亏欠他。黛儿,万事前因后果,早已成网。欠他的,必须要还。欠她的,我亦逃不走。”
黛儿心底变得越来越柔软:“帝君敢作敢当,乃是世间最好的男子。今生能和帝君站在一起,是黛儿不知多少世修来的缘分。”
缙华笑,双眸弯如月钩:“亦是我的缘分。”
说及此,又侧头看向黛儿:“进入幻境之后,一切就交给我。”
他的面容满是高傲,双眸聛睨一切,哪怕是那从未有人成功离开的幻境,似乎与他而言也不过是不屑一顾的玩意儿。
黛儿终于放下心来。她更紧得捏住他的手。他的指尖修长,连骨节都不甚分明,她痴痴看着他的侧脸,一颗心已完全定心了下来。
这座大山名为幻山。看上去虽不高,可实际上却是整个重明族最高的山峰。又过一刻钟时辰,三人才终于登上了幻山的顶峰。顶峰之上,积雪覆盖,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头顶依旧有源源不断的雪花,纷纷扬扬往下飘落。
温九儿的身上已经变幻出了一席狼毛大氅,漂亮的脸蛋在这冰天雪地之中,显得尤为美艳冰人。缙华亦在黛儿身上变幻出狐毛披风,将她全身紧紧包裹。
温九儿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沿着前方再走片刻,便可见幻境池。”
黛儿和缙华依旧跟在她身后,只是谁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走着。一时之间,整个天地无声,只有脚步踩入积雪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而果然便如温九儿所言,等他们又走半晌后,果真见前面出现了一整面波光粼粼的幻境池。
只是这池面,是垂直于天地之间的。就像是一面静止的瀑布,静静地悬挂在半空中。它的表面随着北风刮过,还会泛起淡淡的涟漪,看上去神秘又神奇。
温九儿转过身来。一眼不眨得看着缙华:“你可想好了?”
缙华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的这面幻境池:“直穿?”
温九儿点头:“穿过这面池,你便可进入幻境之中。”
缙华点点头,他牵着黛儿的手,抬头便要进入其中。
温九儿忍不住又道:“谁都不知道,进入其中之后,究竟会发生什么。因为,每个人所遇到的东西都不同。有些遇到的,是自己心中最怕的东西;有些遇到的,却是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还有些,却是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可无论是哪一种,幻境都会让你逐渐信以为真,让你忘了这不过是一个幻境,从而让你迷失自己,永远留在幻境之中生活。”
缙华微侧首,看向她:“谢谢提醒。”
温九儿怒道:“不客气。我可不是为了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竟然真的选择进入幻境,实在是蠢得无可救药。”
缙华顺势看向傻傻看着自己的黛儿。他对她展演一笑,俊美得宛若天边最美的晚霞。他紧紧牵住黛儿的手,二人闪身,便一头扎入了这幻境池之内。
缙华和黛儿的身姿瞬间就被这池子所吞没。而短暂的涟漪之后,这幻境池的表面,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平静得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平静得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温九儿缓缓走到幻境不远处,弯着眼睛轻笑:“缙华,黛儿,难道你们就不好奇,你们会在幻境池中经历什么吗?”
话毕,温九儿的手朝着半空之中轻轻一挥,很快的,便见半空之中出现了漩涡时镜,而时镜之中,赫然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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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三年,春。
此时已是傍晚,七岁的晋召正在自己院中温习今日功课。
头顶的火烧云大片大片正在空中燃烧正旺,就像是最美的锦绣绸缎。连带着将人间万物都覆盖上了一层淡淡的火红色。今日先生教导的正是孔孟之道,他初学这些,便学得十分刻苦,总想多写几遍,早日掌握先生所教授的知识。
晋召出身于一门书香世家,其父晋升乃是大周翰林院侍从,正五品文官;其母周氏亦是金陵附近一处县令的幺女,乃是家事清白的贤妻良母。
晋召正在好生读书,可突然便有一位穿着丝绸水纱裙的小丫头,浩浩荡荡带着前后十余个婢女闯进了这院子来。晋召正在念书,突然有访客,声音便骤停,微拧着眉头,少年老成得看着来人。
为首的小丫头穿着名贵,气质斐然,虽是丫头,可头顶发髻上簪着一只耀眼的凤钗,一瞧便知其身份非凡。
小丫头居高临下,斜睨着身着学子服的晋召,半晌却笑了起来,奶声奶气道:“你这小书呆子,长得倒是不错。”
晋召涨红了脸,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子曰,非礼勿视。你,你怎能,如此盯着一个外男?”
小丫头理了理身上的水袖,缓缓走向他:“为何不能?本宫乃是金枝玉叶,普天之下什么不是我父皇的?就算是你,也是我父皇的!”
晋召反应过来眼前的小丫头竟是当朝的九公主后,连忙对着她半跪行礼:“草民不知公主驾到,有失远迎,还请公主恕罪。”
九公主摆摆手,让他起了,才又说道:“你若是能陪我玩,我便不同你追究可好?”
小晋召怕公主真的降罪,当下便绞尽脑汁起来:“公主想玩什么?”
九公主十分兴奋:“什么皆可,斗鸡斗蛐蛐儿,本公主都喜欢!”
小晋召吓了一跳,虽说这些东西可不是女儿家该玩的,可他并不打算将阻挠的话说出口。否则若是惹了公主不高兴,才是头疼。于是小晋召连忙让书童小五出门去买鸡买蛐蛐,好让公主高兴。
九公主和晋召坐在院子内的石桌前,一人一句地聊天,一边等小五回来。
九公主话极多,晋召只是随意附和,十分无趣。可许是见晋召长得好看,九公主便忍不住盯着他瞧个不停,一边瞧还一边逗弄他。晋召嘴笨,说不过她,便涨红着脸不说话了。
小五去了许久也不曾回来,九公主无趣,站起身,一边逛晋召的院子,一边道:“这次父皇出宫,我便跟着父皇一齐出来玩儿。父皇现在和你爹爹正在书房谈论国事呢,本公主不便打扰父皇,这才来你这看看。”
正说话间,九公主已然走到了这条小水渠边上。而下一刻,九公主的手已伸向了这小水渠之内,并兴奋地大喊:“晋召,你快来!快来呀!”
晋召连忙走了过来,见九公主手中竟多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螃蟹,亦是道:“竟会有如此肥硕的螃蟹。”
听到‘肥硕’二字,这九公主手中的这只螃蟹,竟挣扎得变得越来越剧烈起来。
九公主连忙道:“这螃蟹长得这般威武,定不是普通的螃蟹。”说及此,她便愈加兴奋道,“晋召,快去取个盒子来,咱们将它关在盒子里,看她还能怎么逃!”
只是九公主是兴奋了,可他们手中的这只螃蟹精黛儿却忍不住留下了悲伤的泪水。——这算什么啊!到头来,为晋召和这个九公主制造青梅竹马机会的,竟然又是自己?!
而她呢,又是一只帮助他们青梅竹马、一起饲养宠物、一齐长大的,神助攻?
黛儿简直欲哭无泪。这种故事的走向,实在是太诡异,太让她气愤了!——可是等等,自己为什么要说‘又’字呢?
黛儿突然就停止了挣扎。她愣怔地看着自己面前的晋召和九公主,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这一幕是如此熟悉。甚至于,她甚至于觉得,这一切仿佛都已经经历过了一遍。
自己似乎还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是,是什么事情呢?
黛儿正只螃蟹都愣怔在了晋召的手中,一动不动。可想了很久,她只觉得脑袋有些疼之外,便再也没有别的收获了。
罢了。黛儿想。缙华帝君如今投胎到了民间,她便该好好守着他才是正经,别的事,哪有帝君重要。
而九公主则担忧道:“晋召,它怎么一动不动的?难道他被我们吓死了?”
晋召淡淡道:“不曾。她只是……在思考而已。”
九公主笑道:“晋召真是幽默,竟然说这螃蟹在思考。小螃蟹又没有脑袋,他才不会思考呢。”
晋召只是脸色不变,而是走到了外头,并果真很快就取来了一个石盒。九公主将那只螃蟹放入其中,于是晋召和九公主这两颗小脑袋便齐齐探头看着这只螃蟹。
九公主道:“这螃蟹如此肥硕,若是将她清蒸了,必然十分味美。”说着说着,她还舔了舔嘴唇。
晋召道:“可它看上去如此可怜,还是不要蒸了她。”
九公主笑得清脆:“这螃蟹如此巨大肥硕,长得还俊。我还从未见过这般漂亮的大螃蟹!就这般清蒸了,确实有点可惜。”
晋召点头附和:“正是如此。”
九公主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定定地看着晋召,说道:“不如你我就一齐饲养它,你觉得如何?我若是寻着机会出宫,便来这看你,也看小螃蟹。”
晋召点头:“如此甚好。”
九公主这才心满意足得笑了起来。火烧云的红光照耀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脸蛋衬得红扑扑的,就像个熟透的小苹果。
七岁的小晋召看着她,半晌,才轻轻别开了眼去。
从那之后,九公主果真如自己所言,三番两次便都跑出宫来,和晋召一齐饲养那只肥硕的螃蟹。他们将这螃蟹装在石盒内,又装入水和细沙,以此当做它的小蜗,还将它取名为‘大爪’。
晋召亦将那只螃蟹饲养得又俊又肥,每日皆亲自喂养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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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此时,幻境内的画面一转,时间竟是三年后。九公主此时八岁,晋召则已满十岁。此时已该有男女之别,可九公主依旧三天两头到晋召府中,并不设防。
八岁的九公主长相已是粉雕玉琢,晋召亦个头窜高不少。眼下九公主和晋召依旧在喂养那只螃蟹,只是喂着喂着,九公主却觉得奇怪:“晋召,你可觉得,咱们养的这只螃蟹,和别的螃蟹都不太一样?”
晋召道:“公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九公主摩挲着下巴:“我也说不清楚。可我总觉得,这么一只螃蟹,似乎,它不应该活这么久……”
晋召面不改色:“不过是螃蟹的品种不同。寿命亦有所不同。”
九公主挑着下巴,笑眯眯得看着他:“眼下盛世,魑魅魍魉极多。难道你就不怕,咱们养的是一只螃蟹妖怪吗?”
晋召道:“若大爪也会成精,也是我们养成的精怪。它必然不会害我。”
九公主嬉笑道:“还是晋召说得有道理。”想了想,九公主又问道,“可若是她要害我呢?”
晋召看向她,淡淡道:“我会保护你。”
九公主脸上泛过微妙的绯红,她转过身,飞快地跑到晋召的院子口,这才又转身对着晋召吐了吐舌头:“谁要你保护,本公主还有御前侍卫呢!”
这才一溜烟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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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到此时,幻境内的画面又是飞速旋转,再静止时,晋召已是十五岁。亦是这一年,晋召中了举人,成了大周开朝以来最年轻的举子。因此一经放榜,晋府便受尽了瞩目,前来贺喜的客人都快要将前厅的门槛踏破。
只是伴随贺喜而来的,还有说亲。
一切都如同黛儿曾经所经历过的一样,晋召父母将晋召叫到了书房里,询问他对自己婚事的看法,晋召果然还是回复要以科举为重,便重回了自己的院子。
眼下正值深夜。晋召已经熟睡,发出了平静绵长的呼吸声。黛儿又幻出人形,捏了个隐身诀,便溜出了晋府,在金陵城内随意溜达。
近几年来,大周的盛世隐隐有了颓败之势,可魑魅魍魉却愈加猖狂,竟是到处都能撞邪。且就连修仙人也变得急功近利起来,他们不再以除怪灭妖为己任,反而开始活捉妖精,用妖精的内丹来增强自己功力,异变让自己尽快飞身。
黛儿只觉得人间的时间似乎变得异常快速,好似有一只手在暗中调控人间的时间,让她觉得不太正常。可她又转念一想,总归人间的时间本就是很快的,否则也不会有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说法。
想及此,黛儿便一边摸出了城门。只是就在她飞身到城外寒山寺附近时,却觉鼻尖泛来一阵诡异的腐臭味。让她忍不住皱起眉。她冷冷地心道,又是这群茅山道士在捉妖精炼丹,实在是可恶。
可才刚想完,她便愣了。——她为何要说‘又’?而且为什么是茅山道士?自己又是怎么知道的?
黛儿总觉得何处好像不对劲。可她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却开始泛出疼痛,她忍不住紧紧捂住自己的脑袋,想让这头疼之症尽快散去。
等到半晌,她终于觉得好些了,这才又朝着寒山寺附近飞身而去。
味道自西北方而来,黛儿迅速循着味道飞身而去,不知不觉间便被引入了一处深山之中。
此山看上去不是很高,可一踏入其内,竟仿佛入了迷宫,任黛儿怎么飞行都飞不到终点。帝君在教授她基本功时,曾提到过玄黄之术,九宫八卦。只是她却觉得太枯燥,便只略了解了个皮毛,便不再深究。
此山便被布下了一个巨大的八卦阵。人间道士的玩意儿,可难不倒她。黛儿飞身至高处,飞快在东西南北四角打入些许真气,不过半晌,这闪着金光的八卦阵便浮现在黛儿面前。
黛儿搓了搓鼻尖,哼了一声,这才朝着生门走了进去。
而她在生门之内,发现这满山遍野,竟遍布各种尸骨,有飞禽走兽的,甚是还有人骨……而就见在这山的半山腰处,竟有一处极宽广的空地!空地上更是遍布了凌乱的尸骨,仿若人间炼狱!
空地的正中央,是一口巨大的大炼炉,炼炉底下燃烧着灼灼火焰。而炼炉内不断煅炼着的是三只早已死去的狮子精。修罗惨状不忍看。
而远处的高台上,正站着两个人。
黛儿便直截了当地飞身至高台上,站在这二人身边。她隐约觉得这两人应是茅山派的掌门和弟子。可她却觉得自己的这份直觉来得莫名其妙,干脆就听着他们说话,却发现他们果然就是茅山派的人无疑。
黛儿心中忐忑万分。不明白为何事情竟会变成这样。她总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她心中害怕又慌张,便急急地想要逃开。
而便是此时,突然身后一直跟茅山掌门说话的那茅山大弟子岁之,却突然朝着黛儿所站的方向看了过来。茅山掌门更是对着黛儿所站的方向挥出了一道术诀。
黛儿心中更觉不对!——她无比清楚自己的术法。虽说在天界并不算拔尖,可对人间这群修道人而言,她的修为简直比他们高出了不知几个阶层,如今她还在自己的身上捻了隐身诀,这两个臭道士怎么还会察觉到有她的存在?
而说也奇怪,茅山掌门,也就是清虚道长,清虚道长往黛儿所站的方向扔出了一道术法之后,竟然真的就要眼看着打在黛儿身上。黛儿想要挥出术法抹掉这抹诀,可岂料任她怎么运法,可她却什么都发挥不出来。
黛儿愣怔当场,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她、她的功力呢?她的术法呢?好像全都消失了一样!
这一刻,她竟失去了反应。竟是眼睁睁看着清虚道长的这道术法就要打在她的身上!——可就在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周围却突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力量,轻而易举就将清虚道长的这道术法给吞噬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让她根本来不及反应。
而清虚道长见自己扔出去的法术并无反应,只当是自己判断错了。他和岁之虽然总觉得那个地方似乎站着一个人,可他们都并不能确定。只是隐隐觉得好像有生人的气息。而自己扔出去的术法又没有反应,便不再多想,认定是自己判断失误了。
黛儿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当即便离开了那处修罗场,并一路按原路返回了城内。
此时天气已开始接近清晨。有勤劳些的早餐铺子已开始营业,黛儿走到一家门前,买了热乎刚出炉的芝麻汤包,又买了两碗云吞,这才失魂落魄地一路回了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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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等她回来时,便见晋召正坐在床上等她。
此时已是太阳初生时,东方的鱼肚白越来越明白,将整个天空都印衬得漂亮又温柔。房内依旧还亮着一根残蜡,尚未燃烧殆尽。这螃蟹女身正是黛儿模样,她的手中还提着刚做好的汤包和云吞,对着晋召笑得尴尬又温柔。
可晋召看着她的目光却充满防备。
她根本没想过晋召竟已经醒了,甚至还专门坐在床上等自己回来。
黛儿被他的目光刺了刺,看上去有些难过:“我不害人,晋召,你别害怕。”
可晋召依旧皱眉:“原来你是妖。你到底是什么身份?”
黛儿道:“我是一只螃蟹精。为了逃避外头那些修道士的追捕,这才会躲到你府上的小水渠之内。”
晋召道:“你不该继续在这里。若是九公主发现你是妖,怕是会将你交给那些道士。”
黛儿眸光愈痛:“可,可我从不做坏事。只是生而为灵而已。为何那些道士一定要对我赶尽杀绝?”
晋召看着她,缓缓道:“有些事,从来都没有原因。天地法则,便是如此。”
他的目光沉沉,仿佛是在看着他面前的黛儿,可又仿佛,一路透过了她的眼睛,看到了她的内心。黛儿心中一沉,呐呐道:“帝君……”
晋召道:“我叫晋召,黛儿。”
紧接着,晋召突然目光严肃得看着她,一字一句道:“你听我说,黛儿。从现在开始,你就去郊外的寒山寺,躲在寺庙前的那一汪许愿池内。等我忙完了事,我再去许愿池,带你离开。你愿意吗?”
黛儿愣怔地看着他:“为什么?晋召,我、我只是想离你近一些,为何你要让我离开?”
晋召沉声道:“你若不走,便会有性命之忧。”
黛儿更不明白了:“可我的术法十分高强,大周的这些小道士,根本就不是我的对手呀。”
晋召道:“你是一只螃蟹精,我却是个书生。你总是跟着我,到底是不好的。”
黛儿伤心道:“哪里不好呢?我,我又不会给你添麻烦。”
晋召道:“我要专心科举,迎娶九公主为妻。”
黛儿浑身愣怔,可她的双眸变得绯红,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晋召却不再看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正前方。
此时此刻,幻境池外。温九儿看着时镜内的一切,忍不住大笑出声。她笑得太烈了,笑得花枝乱颤,仿佛看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
她终于明白,为何帝君和黛儿进入幻境池之后,所遇到的人生竟会是如此。原来,幻境便是要让他重走一次晋召的人生。
重明公主笑得快要喘不上气:“缙华帝君,你想要让黛儿躲在寒山寺,是以为只要如此,就可以避免黛儿发生危险吗?”
重明公主脸上的笑意依旧盛放,自言自语:“哈哈,若这般简单便让你了了心愿,那你也未免太看不起这幻境池。”
重明公主眯起双眼,缓缓道:“真是好玩。不知这个故事,最后会如何走向呢……”
说及此,重明公主往半空中的时镜又注入一道灵力,瞬间,这时镜便变幻得愈大。而画中人,便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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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这只螃蟹精上次在晋召面前这显出原型之后,她便不再遮拦。但凡晋召独处时,她便会现身到晋召身边,帮他洗笔磨墨,伺候笔墨纸砚。
只是但凡每次晋召劝她走,可她却皆不听。依旧固执得要留在晋召身边。只是她知道了晋召不喜欢自己,那她也不和晋召多说话,每日皆是忙完了自己要做的事后,便又缩回一只大螃蟹的原型,躲在晋召给她准备的石屋里。
春暖花开时节,最是迷人。眼看天色一日暖过一日,九公主又出宫来看他。此时九公主已长到十二岁,有女初长成,十二岁的九公主宛若含苞待放的迎春花,隐约可看出再过两年后将会是如何娇艳的模样。
九公主才刚入了晋召房内,却听到晋召隐约在和人说话。她慌忙闯入晋召房内,便一眼看到尚且来不及回避的黛儿螃蟹精。若说九公主是含苞待放的迎春花,那么黛儿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紫莲,美得让人窒息。
九公主看着晋召和黛儿成双成对站在原地,瞬间便红了眼眶。她伸手指着他们,呢喃道:“你们,你们……”
可说了许久,也说不出什么来。
九公主终究红着眼眶,转身一溜烟地跑了。晋召见状,慌忙便朝着九公主追了出去。而黛儿亦是愣了许久,这才也朝着他们追了出去。
九公主性烈,从晋召房内出来后,便独自上了马,挥着短鞭,便朝着北城飞奔而去。任由晋召骑马在后头怎么喊叫,也始终不愿停下。直到二人都快跑到城外小喜山,九公主方才下了马,看着身遭的这一片花开争艳的蔷薇花海愣怔出神,一言不发。
晋召此时已走到她身边不远处,一眼不眨得看着她。
九公主的声音带上了哭腔:“我今年才十三岁,可父皇却早早将我相中了夫家,晋召,我本今日打算同你好好说话解闷,可你却……”
晋召走到她身边去,对她道:“九公主想同我说什么?”
九公主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你我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想同你说什么,难道你不知吗?你明明那么聪明。”
晋召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是啊,你想同我说什么,我岂会不知。你我从小青梅竹马,可你父皇却已为你相中了夫家。所以你想寻我诉说,诉说你心中的害怕,是不是?”
九公主微愣,须臾,才点头:“是,我,我害怕。”她紧紧握住他的手,“晋召,你去求求父皇,求他不要将我嫁给别人。”
晋召不动声色避开她的手,面容却依旧淡淡:“是啊。我和你早已两情相悦,皇上不该拆散我们。”
九公主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微微低头:“晋召……”
晋召又转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的黛儿。
九公主亦随着晋召的目光看过去。
黛儿站在这篇蔷薇花之中。洁白的裙摆微微随风飘荡。她独自站在那,目光荒凉得看着晋召,浑身透着不可名状的孤独。
九公主疑惑道:“晋召,她又是谁?”
晋召淡淡道:“不过是我的婢女。”
九公主不开心道:“即便是婢女,也不可和你孤男寡女同处一室。”
晋召道:“你说得不错。不会再有下次。”
九公主对晋召的回应很满意。她牵住晋召的手,便要往回走。只是二人穿过黛儿身边时,九公主还对黛儿微微扬了扬下巴。
晋召则不看黛儿,径直拉着九公主的手离开。
只是在回去之后,九公主又拉住晋召的手,又要落下泪来:“你如今已是举人,只是你家中祖父逝亡,需等两年后才能科举。可父皇眼看就要等我及笄便将我嫁给小侯爷,这可如何是好。”
晋召道:“我随你入宫。”
九公主眼中闪过期待的光芒:“晋召,你当真愿意?”
晋召点头。
九公主更是开心,又欢喜又难过:“你有这份心,我好开心。可是……”
晋召淡淡打断她:“没有可是。烦请公主带我入宫,我会说服皇上。”
他的语气坚定,仿佛有了万全之策。九公主心中更激荡,看着晋召的目光已是毫不掩饰缱绻爱意。晋召便和她同骑一马,策马朝着皇宫方向奔去。
宫内雕栏玉砌,琼楼玉宇,森冷威严。九公主带着晋召入了宫,便率先入朝议殿,和父皇说明了请求。不过半晌,便有宫人来请,道是皇上宣他觐见。
晋召随着宫人缓缓入了殿内,便跪在殿内,山呼万岁。
皇上面容威严森冷:“听说你有事同朕通禀?”
九公主已站在了皇上的身侧,正忐忑又担忧地看着他。
晋召依旧微垂首,声音不卑不亢:“草民乃是翰林院侍从晋升之子。草民和九公主自幼一齐长大,青梅竹马,感情甚深。故而恳求皇上,待草民金榜题名之日,迎娶公主为妻。”
皇上握住身边茶盏,朝他抛掷而来。他面容阴沉,冷笑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晋召身体不偏不倚,脊背挺立:“待草民金榜题名之日,迎娶公主为妻。”
皇上笑,半晌,语气森冷道:“好,很好。你不过小小文官之子,竟也妄想迎娶朕的金枝玉叶。”
晋召道:“草民和公主乃是两情相悦,请皇上成全。”
九公主亦双眸绯红地跪到了晋召身边。她亦对皇上凄声道:“求父皇成全。儿臣不喜欢那小侯爷,儿臣自小和晋召一齐长大,和他感情深厚,还请父皇成全。”
皇上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许久,他才语气缓和道:“抬起头来。”
晋召抬起头,看向高高在上的帝王。
皇上此时的眸中已夹杂着赞许之意:“勇气可嘉。”
晋召道:“草民对公主是真心。”
皇上大笑:“你便这般有信心,能考上状元之位?”
晋召言简意赅:“是。”
皇上愈赞许:“好,很好。”末了,皇上又道,“你若当真能考上状元,朕,就将小九许配给你。”
晋召又朝皇上行跪拜之礼:“草民谢主隆恩。”
从朝议殿出来之后,九公主看着他时的目光已闪着柔柔的亮光。她亲自送别晋召至宫门,这才和他告别。晋召翻身上马,身手不凡,一气呵成。便夹着骏马,瞬间消失在了九公主的眼帘之内。
晋召回府之后,黛儿便在他院中等他。她看着他的眸色无比幽深,仿佛其中承载着无数的难过。
黛儿低声道:“晋召,你去哪了?”
晋召淡漠道:“我去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