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转眼到了书院大清扫的日子,各院的先生都已经将各班负责的区域安排下去,年龄大点的孩童已要亲手拿布擦拭台桌柱子,或爬梯子将角落的蜘蛛网卷走。提水擦地,每一个学生都要干活。
唯独小班的学生轻松些,拔拔院子里的草,把碎石子捡到角落,再把自己的桌椅擦干净就好。
一堆孩童挤在院子里拔草,叽叽喳喳说着话,十分得意。
三个先生也没空闲,一会瞧瞧他们,一会动手把书搬出来晒。
久未放晴,今日天色十分好,晒晒日光,似能将一身霉气晒走。
游任之见他们说话多过于拔的草,朗声说:“正午前拔掉一半的草,食堂会鼓励你们一块枣泥糕哦。”
书院的孩童大多是官家子弟,吃的用的都不愁,只是孩童天性纯真,听见有吃的,也不管是什么,齐声应好,干活的动作也快了许多。
游任之在书院已有八年有余,这招百试不爽,心中正得意,就见那一堆团子里站起个小姑娘。一看见站起来的人,游任之的心就高悬起来。
可片刻就见她揉揉腿,像是蹲麻了起来走走,一会就见她蹲了回去。
游任之松了一口气。
下一刻,想想又站了起来,朝他走来。
一瞬之间,游任之的心一会上云霄,一会坠落大地,起起伏伏。他看着走到自己跟前的想想,已然做好准备,问:“云想想你怎么不去拔草?”
想想仰头问:“先生,只有拔草才能吃糕点吗?”
“对啊。”
“那除了糕点,平时的饭菜还有吗?”
“当然有。”
想想立即欣慰点头,拍拍两手说:“我不爱吃枣泥糕,这草我不拔了,反正午饭是有的。”
“……糕点是奖励你们所付出的努力,不是交易条件。”
“但我不爱吃,也不爱拔草。”
游任之的脑袋有点疼,眼见她就要大摇大摆离去,当即说:“要是不拔草没午饭吃呢?”
想想皱了皱眉头,沉吟说:“先生强人所难,这不是君子所为。”她抬头质疑问道,“先生当年真的是圣上钦点的探花郎吗,怎么这样不君子?”
游任之差点背过气去,“不许再质疑我是不是探花郎!没规矩的小娃娃!”
听见“规矩”两个字,本来还有一腔话要说的想想顿了顿,因为爹爹也说了,送她来书院是为了让她懂规矩。
虽然她依旧不明白这两个字的意义,但似乎爹爹先生他们都想让她明白什么是“规矩”。
她眨眨眼,转身回去拔草了,她不想拔,但她也不想看先生生气。先生是个好先生,就是嗓门大了点,早上他还问她要不要去林大夫那看看,别又肚子疼牙疼。
会担心她的人,都是她不想让他们生气的人。
拔完草,小家伙们的手掌都已经染上了青青草渍,难看极了。
想想蹲在水渠那洗了半天,她怕这绿色的草汁会染脏书。等她吃完午饭,一瞧手掌,都变成褐黑色了。她使劲揉擦手掌,一点用都没有。
规矩难守,她不想守了。
午后一个时辰又要回去拔草,想想从食堂出来,就直接去了藏书阁,打算睡一觉。要是睡过了时辰,那就睡过了吧,她对糕点是真的没兴趣,虽然它们也是甜的,但比不上石蜜的甜来得直接和痛快。
到了藏书阁,一楼全都是木桶抹布,平时角落里可见的灰尘都不见了,想必是这里也有人清扫过。她走到一楼尽头靠着木梯的地方,爬上一半,发现这里都点着灯,地面有些湿,也有人在打扫,清扫的东西没有拿走,那等会还会有人来。
这地方没法睡。
想想顿觉挫败,从梯子下来,余光瞧见底下有人,低头看去,见是谢舒意,立即说道:“谢哥哥你是不是也要来这躲先生?楼上有人清扫,不安静了。”
谢舒意抬头看她,笑笑说道:“先下来吧,别在半路挂着。”
想想爬上又爬下,气有些喘,感慨说:“这梯子可真长。”
谢舒意见她小喘气,问道:“想想,你是不是平时不怎么爱动?”
“对啊,走路多累。我爹爹特别爱爬山,每回都拽我去,可累人了。”
谢舒意笑道:“读书固然重要,但还是要强健体魄,否则怎么行万里路,看万卷书?”
想想略一想,觉得这话有道理,她说道:“这倒是,像去年寒冬,我大病一场,一看书就头昏眼花,浪费了十日光阴。”
她喜欢跟谢舒意说话,因为他总是很讲道理。不似嬷嬷那样,一个劲唠叨,在她耳边说“就是因您平日不多勤走动,所以才生这大病”。
哎呀,她知道啦,可事情既已发生,再念叨,就惹得她沮丧又恼怒。
偏是不动,就不动,我得病才不是因为不动。
她想着,又想问他一事,这事这几日总在困惑她。她问道:“谢哥哥,‘规矩’是什么?为什么我爹爹、洞主、游先生总要我守规矩?爹爹说将我送到书院来,就是为了让我懂得世间规矩,并不全为学识。爹爹就算了,做事总是一板一眼的,从不逾越什么。可洞主明明说过,九凤书院是最自在的书院,他不强求我们做什么,可这会又要我们守规矩了,这不是矛盾么?”
谢舒意低眉稍想,说道:“想想,林洞主当年有八斗之才,圣上赏识,在翰林也有盛名,如果当年他‘守规矩’,那也不会在这小小书院里做山长,早就是二三品的大臣了。可是林洞主没有屈服权势,没有遵守官场的规矩。所以林洞主要你守的规矩,绝不是墨守成规。”
想想似懂非懂,谢舒意又说:“就好比与人相处,也是讲规矩的,至少要互相尊重。在对方无错的时候,可不要太凶。”
“我哪里凶了,我可讲道理了。”
谢舒意笑了起来,说:“你不凶么?你可骂哭过我爹爹。”
想想大惊,生怕他误会,摆手说:“我没有骂哭你爹爹,我记得那日我正在桃树下跟我娘说话,你爹进来,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在悼念我娘亲,她离世那日说过,会化为院中桃树,为我祈福,守护我。然后你爹爹的眼就湿红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是风沙迷了眼,就走了。可传着传着,就说我以雄辩之才说哭了你爹爹,奇怪的是,丞相大人竟不辩解。”
第一次听见真相的谢舒意微微愣神,他知道父亲绝不会被几岁的娃儿骂哭,但没想到真相竟是这样。
想想问道:“谢哥哥,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你爹爹会哭呀?”
谢舒意沉默良久,才说道:“两年前是吧……那年,我娘刚患重病,直至今日身子都不好。”
他们的院中,也有一株桃树,据说是当年父亲和母亲亲手栽种的。
母亲重病这两年,也说过会守护他,以后会化作天穹星光,守护他和他的父亲。
天底下的母亲,大多都一样吧。
只是他没有想到,忙于公务的父亲,几乎不怎么着家的父亲,心中那样在意着他的母亲。
他一直以为父亲不爱他的母亲,也不爱他,原来他错了。
“想想。”谢舒意摸摸她的脑袋,说,“谢谢你。”
想想不解,歪了脑袋问:“谢我什么?”
谢她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还有对父亲的误会。谢舒意一笑:“你接就好。”
想想挠挠头,说:“好吧,我接受。”
谢舒意笑笑,转念想到,今日他要早点回家,跟父亲好好吃一顿饭,如果能说得出口,他要对父亲说对不起,再不会晚归家,让他操心。
*****
清理过后的院子,看起来干净整洁,是想想喜欢的样子,不再杂草丛生,那意味着不会有蛇虫出没。
铜钟已经敲响,游任之拿着书本从院子进来,见想想看那片空地看得出神,微微一顿,走过去说:“云想想,还不进去,你要比先生慢了。”
想想抬眉看他,说:“先生,我好像明白了。”
游任之问:“明白什么了?”
“为什么要我们自己拔草。”想想指着一处空地说,“那里的草,是我拔干净的,看着真舒服呀。”
游任之笑笑说道:“昨日是谁不愿意拔草的?”
想想一点也不掩饰,甚至有点理直气壮,“我。”
“……你还答得这么大声?”
“确实是我呀,我又不撒谎。”
游任之问:“那你还要我夸你了?”
“是呀是呀,先生夸我吧,虽然我每日都能听见许多人夸我,但先生夸的特别不一样。”想想可没有说谎话,先生的夸奖比起别人的来,似乎更真实,也更用心。
先生是个好先生,就是有点严厉。
游任之实在拿她没办法,笑着说道:“好了,我夸你,做事勤快又认真。”
昨日一脸不情愿,但午后还是回来捡石头了。一旦做起事来,确实比其他孩童要认真专注。
云家千金,并不像她爹爹说的那样,没有孩童的天真。
还是蛮可爱的。
“先生。”想想将他唤回神,一脚跨过室内门槛,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迟到了。”
说完,另一只脚已经迈入室内。
此时最后一声铜钟被撞响的声音,传遍九凤书院。
游任之一愣,看着那轻盈走进学堂的小豆丁,差点跳起来:“云想想!”
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
傍晚放堂回到家中的想想见爹爹的马夫在院子里,就知道父亲回来了。她蹦着步子往里头走,想在晚饭前和爹爹下一盘棋。
近日爹爹早出晚归,她几乎连他的面都见不着。
“爹爹。”
想想进了厅堂,就见他坐在椅子上。只是一手撑着额头,似乎在沉思什么事,满脸阴郁,不知发生了什么。
想想走到他面前,低声唤他。云侍郎睁开眼睛,看见女儿,微微笑了笑:“想想回来了?饿不饿,让厨房给你热点吃的吧。”
“我不饿,爹爹,你在想什么?”
云侍郎摇摇头,想想便说道:“爹爹不愁,我们来下棋吧。”
每次她心里不高兴,就喜欢下棋,因为下棋可以让她忘掉那些不欢喜的事,想必爹爹也一样。
云侍郎见她直接从布袋里拿棋盘,问道:“你去书院带着棋盘做什么?有人跟你下棋?”
想想说道:“有啊,谢哥哥也爱下棋。”
云侍郎微顿:“谢舒意?谢丞相的公子?”
“嗯,是。”说到这个,想想又说,“不过今日我没看见他,他没去藏书阁,却没给我留小纸条。”
他们约好了,要是没空去那,就在窗户下的一个缝隙那,塞张小纸条,免得对方苦等。
“想想。”云侍郎怔然看着年纪尚小的女儿,说不出那残忍的话,可与其让女儿从别人那里听见谢家的消息,不如让他亲口告诉他。他轻轻张口,以很低的声音说,“谢丞相……被抄家了。”
想想猛地愣神,手中棋盒悄然落地,满地都是棋子砸落地面的哗啦声响。
跌至尾声,淅淅沥沥,像是下雨了。
晴了几日的天,又下雨了。
淅淅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