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抄家流放？”想想知道这四个字的含义和严重性，她好一会才喘过气来，怔怔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谢丞相？”
云侍郎沉默许久，重重叹了一口气，才说：“水满则溢，月圆必亏。”
——犯言直谏，招惹忌恨。
这后面的话他没有说，抄家革职的圣旨是皇上下的，他若说了，那不是说皇上糊涂？皇上年已六十，近年所为难免有错，但不至于像这次这样。
原来近日频繁的官员调动，就是为了将丞相的“党羽”调离，以至于下令抄家时，无人为丞相说话。
只是圣上没有想到的是，依然有人站出来为丞相辩解，这些人平日与丞相并无交集，他们的出现令圣上震惊，同时震怒。
不但撤了丞相的职，连他们的官职也一并撤了。
一品丞相被革职，全家发配荒凉之地，连带为他求情的官员都被革职。
这在当朝，是前所未有之事。
而且最令他奇怪的是，丞相的秉性向来如此，皇上若不能忍，早该有决断了吧，也不至于等到今日。皇上说有人密告丞相“背公营私、贪财受-贿，并与敌国私通军情”，这样大的罪名，却不明说是何人密告。
然而所列举的罪证，详细无比，连那通敌叛国的书信，都出现在大殿上。
字是谢丞相的字，哪怕谢丞相不承认，但对君主而言，这已经是确凿证据。
云侍郎将谢丞相的罪名说与女儿听，言辞之间，满是叹息和不忍。
“我不信，谢丞相不是这样的人。”
她知道的谢丞相，两袖清风，一身浩然正气，惩治贪官污吏，广修河堤水道，为百姓鞠躬尽瘁，为朝廷死而后已。当年谢丞相亲自来云家，想要探明她是否真的聪慧。几番来回，他便朝自己作揖道歉。
想想接触过的长者不下千人，但唯有谢丞相真有宰相肚量，拿得起放得下，不会因她是孩童就让这质疑之事如云烟散去，而是郑重地，向她道歉。
所见所闻，让她不相信丞相是会结党营私收取贿-赂的人。
她突然反应过来，问：“爹爹，谢家都要流放到蛮荒之地了是吗？”
“是。”云侍郎说，“今晚便要押送走。”
想想愣了愣，突然意识到往后要见谢家人必定艰难，或许今日一别，就再也没有见面的可能了。她俯身拾起地上几颗棋子，拔腿就往外面跑，她要去见见谢丞相，还有——谢舒意。
云侍郎见女儿跑了，一想觉得不对，猜到她这是要去哪里，“嚯”地站起身：“想想——”
*****
跑到丞相府附近的想想脸色苍白，不爱走路更不爱跑的她，一路急奔，几乎喘不上气来。她刚从巷子进来，就看见丞相府门口有几个官差在那。
刻有“丞相府”的门匾已经被拿了下来，歪歪斜斜地放在石墩一旁，在傍晚微凉的春风中，显得分外凄凉。
谢家人都聚在门口，有年迈的老者，也有才十岁的少年。
那是谢舒意。
他仍是一身长衫，立于门外，正看着那被撤去门匾的大门，神情怔然。少年的面庞在此刻看来，倔强而悲凉。
想想轻声叫他，又怕被别人听见，想了想拾起一颗石子，朝他脚下扔。
奈何平日她不爱玩扔石子，总嫌那些孩童玩得稚气，现在她颇为后悔，没有好好练练。
扔了七八个，总算是有一个扔在了他的脚下。
谢舒意闻声低头，看见滚落在脚下的石子，抬头往墙角那边看去，没看见人，但地上那小小的影子他倒是看见了。他突然意识到是谁来了，当即快步往那走。
他到底是个少年，不如大人那样身形显眼，没有官差看见他往墙角那边去了。
谢舒意走到墙壁那，往巷子里一看，果真看见了个小姑娘。他目光灼灼，脸色已经沉了下来，说：“你来干什么？快走。”
想想还是头一次见他这么凶，跟藏书阁的他，跟榕树下的他全然不同。她没有走，低声：“谢哥哥，我知道你爹爹不是那种人，谢丞相是个好官。”
谢舒意微微愣神，片刻声调冷然：“定罪的是皇上，你们信，有什么用。”他又说道，“你快走吧，不要连累了云侍郎。”
想想见他又催促自己走，知道如果被人发现恐怕真的会给爹爹惹上麻烦。在朝上为丞相说话的人都被贬谪，那私下还与谢家人见面的，能不问责吗？
她没有想到，非但长辈之间的碰面不可，连他们两个小孩子见面都不行。
“谢哥哥，此去你要保重。”
谢舒意目光已经渐渐低沉，他仍是对她一笑，说：“我会的，只是这一别，身为罪臣之子的我，可能再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再不能相见。”
父亲头上顶着的是“叛国”罪名，别说回来，圣上没有借此要他们全家的命就好。
“念丞相往日劳苦功高，免除一死。”
呵，好一个劳苦功高，却扣了这样大一个罪名。
要他相信他的爹爹叛国，哪怕是死，他也不会信。
想想对“不能再见”这四个字的含义有些模糊，但当年娘亲离去的时候，长辈都是这么说的。
这意味着，此生都不能见了。
想想心中一瞬落寞悲凉，她看着谢舒意，知道他心中更加难过。她缓缓回神，想起自己来这里的目的了，她抓了他的手，摊开他的手掌，将一粒白棋子放在他的手上，说道：“谢哥哥，无论如何你都要回来，我们还有一局没下完的棋。”
身处蛮荒之地，无论是食物还是精神，都将难熬。身处官宦之家，多少能听见一些，流放……意味着无声死去。想想知道勾践卧薪尝胆，知道苏武牧羊，所以她也想谢舒意心中有一个努力活下去的信念。
她能做的，只有与他约定未完的棋局，未定的胜负。
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想想，突然发现弱小无力，无力到面对他的离开，只能用棋盘来做一个约定。
谢舒意神色茫然，看着手心上的棋子许久，缓缓合掌，将这棋子紧紧握住。他笑了一笑，“我会回来的，你一直想赢我，我不能让你失望，对吧？”
“是啊，你要回来，让我赢你一局。”
“我会回来的。”谢舒意念着这一句，其实他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踏入皇城。
或许……没有这个机会了。
谢舒意低头说：“想想，你愿意听我一句话吗？”
想想说道：“谢哥哥你说。”
“你如今年纪尚小，在有心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孩童，不具威胁，但若你长大，恐遭人记挂，所以适当时候，掩饰光芒。”谢舒意又问，“想想，你想入官场吗？”
想想点头答道：“想，想考科举，想做状元。”
谢舒意笑笑，他相信她能做到，“你若无心机，无自卫的城府，就别踏入官场。”
想想摇摇头，说：“都说赤子之心，可为什么为官却要做个有城府的人？不是一心为百姓，为朝廷，就好了吗？”
她说着，忽然明白了——谢丞相不就是如此么，一心为民，可到头来，却不知被谁告密，落得身败名裂，流放他乡的结果。
突然明白这点的想想，只觉浑身冰冷，第一次对官场有了深切的了解。
她以前总是不明白，爹爹那样不喜欢应酬，偶尔某位大人邀请，却仍要去喝不喜欢喝的酒，陪不喜欢的人，说些奉承的话。
爹爹总说她，不可这样直白。
想想如今理解了。
这种理解让她整个人都不舒服。
谢舒意听见背后有脚步声，回头看去，见有官差发现了自己，正往这过来。他摸摸想想的头，说：“回去吧，我也要走了。想想，我会回来的。”
虚无的承诺，他自己都不信。但想想抬头看他眼神，却是相信的。这种信任的眼神，让他悲凉的心中都有了一股暖意，甚至相信终有一日，他确实会回来。
“谢哥哥我等你。”
盛筵终有一散，想想看着离去的谢舒意，心里难过极了。她趴在墙上目送谢家人在官差的押送看守下离开，眼睛渐渐酸涩。
“想想。”
背后有人唤自己，想想听出了是谁。她本想在爹爹面前忍住泪，可一回头，就禁不住落泪。
云侍郎俯身将女儿抱住，就听女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
他轻轻叹息，是他的错，没有保护好女儿，让她亲眼目睹了这样残忍的事。
“唉。”
良臣被贬，他又何尝不想痛哭。
*****
远离皇城的谢家十余口人，在冷冷春风中互相搀扶，去往那荒凉之地。
沿途还有百姓送行，但他们所赠的东西都被官差粗-暴拦下，不许带走。
谢丞相年已五十，母亲年迈，妻子多病，儿子幼小。他老年得子，对儿子十分看重，如今要连累家人一同被贬，他心中不忍。
等到了并州，女眷也将分开，不再与他同行，谢丞相更难安寝，日夜担忧母亲与妻子。
谢夫人看出丈夫的思虑，身体虚弱的她却仍安抚丈夫，笑说：“能活着就好，日后总会相见的。”
不过是安慰的话，并不能真的让人忘却这些痛苦，谢丞相说：“连累夫人受苦了。”
“夫妻本是同林鸟，夫君不可这样说。只是……”谢夫人看向走在前面的儿子，此时目光才终于染上担忧之色，“意儿心气那样高。”
谢丞相也叹气。
似乎是察觉到爹娘在说自己，谢舒意回头朝他们看去。
转身之际，他的目光越过父母的身影，落在他们的身后。
昏黄的树林层层掠影下，有数十黑衣人，正悄然靠近。手中所执刀剑，在暮色中，泛着冷厉寒光。
嗜血的刀剑，让谢家人的人血溅林中。
今年的初春，比起往年来，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