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众人举杯,一起祝梁梦生日快乐的时候,一束烟花在落地窗外绽开,将静谧的夜色照得透亮。
梁梦的继父,梁氏家族的实际掌权者梁师鸿微笑着走到她身边,让侍者打开珠宝盒,一顶镶满红宝石的公主冠静静地躺在其中,散发着如鲜血般的迷人而危险的光泽。他取出头冠,在众人无比艳羡的目光中,将它戴在了梁梦的头上。
“谢谢爸爸。”
梁梦笑靥如花,落落大方地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赞叹。然而她等了半天,却始终没有听到她最想要听到的那个声音。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那人竟一个人默默坐在餐桌的角落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空酒杯。
她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后,轻轻抚上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问道:“怎么,是我招待不周吗?”
王太子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启,不答反问:“怎么,不装可怜了?”
“……讨厌!”她娇嗔道,“人家就是不想要你走,有点着急了嘛。何况现在这个场面,你走了,伯父也下不来台。”
“呵,难道你这么一搞,他就下得来台了?”
“哎呀,今天难得我生日,你就让一让我嘛。我都到尚华那么长时间了,你也不知道来找我聊聊天,总是一天到晚地跟那些秘书待在一起,也不知道有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啊,今天无论如何你都要留下来陪陪我,不然我就不给你当什么设计总监了,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王太子微微皱眉:“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这个设计总监又不是我求着你来当的,是你跟Leon联合把欧阳慧挤下台的。现在倒好,你把欧阳慧彻底得罪了,然后跑来跟我说你不干了?大姐,我知道梁家家大业大不差这点闲钱,但也麻烦您讲讲道理好伐!”
“什么大姐,都把我给叫老了!”
毕竟已经年过三十,一提到年龄问题,饶是美艳如梁梦也不得不敏感。只见她柳眉倒竖,佯装出一副凶悍模样,还不忘拿小粉拳捶一捶王太子坚硬的胸肌:“反正我不管!要是惹我不高兴了,我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你要是不相信,尽管去试试!”
偏偏这王太子还真就是个不怕事儿的,听她这么一说,反而激出了他的脾气:“试试就试试,你还真以为,这世界上就你一个设计师啊?”
说完他就撂下餐布,起身便走。
梁梦暗道一声糟糕,连忙换上一副妩媚的面孔,柔弱无骨的身段猝不及防地贴了上去:“哎呀,你明知道我有点小姐脾气,还不知道让让我,真是一点都不绅士。”
当那柔软的触感从背脊上传来,王太子哪里能不知道那是哪个部位呢?他老脸一红,迅速躲了开去:“你能不能注意点,别老让人占你便宜。”
“别人当然是要注意的,但你又没关系……”
“别瞎说啊,我跟你现在就是普通的同事关系,充其量再有点同窗情,其他的一概没有,也不需要有。”
“没有就没有呗,那么凶干嘛……”见他回答得如此刚硬疏离,她委屈地低下头,一脸泫然欲泣。
“哎,啧,怎么还哭呢,明知道我受不了这个!”一看到女人哭,王太子就头大,他心烦意乱地拿起一张纸巾,几乎是硬塞到她的手里,“你以前不是这个路数啊,不是一直很酷吗,怎么还越活越回去了?要说劈腿也是你劈的呀,你给我戴这么大一绿帽,我说什么了?我还想哭呢!”
噗嗤一声,她破涕为笑,一边笑还一边懊恼地捶着他的肩膀:“你这个人!嘴怎么那么贫呢?每次想要跟你好好说话,你就给我使劲打岔!”
见她不哭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任她这般玩闹似的打着自己,倒是一点都不生气。此情此景,反而让他忆起了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一个逗她笑,一个笑他傻,有时候逗得狠了,她能追着他打遍整个校园……
或许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连她当时的面容也已在记忆中模糊,只剩下那如同喜鹊般清脆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十四岁那年的天空,成为他的青春里最明亮,却也最灰暗的一页。
“天奇兄啊,看来我们家梦梦是真的喜欢你家太子呢。”他们这厢还在打闹,那厢的家长们也开始了他们的表演,只见梁师鸿微微一笑,对着王天奇和颜悦色地说道,“别看这姑娘外表挺温柔的,内里可是个非常骄傲的孩子。这些年下来,我看她对别人可都是不假辞色的,唯独对太子另眼相看。”
不等王天奇反应,梁母也搭上了腔:“是啊,说起来两个孩子还是初中同学呢。这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就是不一样。不瞒您说,我这宝贝女儿确实一直很优秀,但就是这婚姻大事,她就是迟迟不肯做决定。当然我也理解,现在都要追求女性独立,我们也很支持她。但要是遇到真正喜欢的人,我还是希望她能抓住,成家立业抚育下一代,不要给人生留下遗憾。你看,如果这个人是你家太子,我们两家向来交好,他们俩又是青梅竹马,金童玉女门当户对,得是多好的一桩姻缘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联姻之意已昭然若揭。王太子听到这里,不由在心底捏了一把冷汗。要论这梁家主母,看起来温婉贤惠,说话轻声细语,但这轻声细语背后隐隐散发的威严,却让人无论如何都不敢小觑。比起王家这样的“暴发户”,梁家才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其先祖据说可以追溯到满清勋贵,以洋务运动起家,其经营产业无所不包,家族势力遍布全球,对世界经济乃至政治,都有着难以估量的影响力。尤其是他们在欧洲所拥有的时尚资源,若联姻成功,对尚华的全球化经营战略将起到巨大的作用……想必王天奇忍着病痛千里迢迢到此,就是为了等待这个时刻。
趋利避害,商人天性。在这种情况下,到底是卖儿子呢,还是卖儿子呢?
仿佛整件事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似的,王太子颇为好奇地看着轮椅上的老父亲,期待他将用什么样的姿势优雅地把自己卖掉。当然,不管他的姿势如何优雅,自己都一定会更加优雅地怼回去。
在众人齐刷刷地凝视中,王天奇擦擦嘴巴,用异常平静的语气开了金口:“确实,没有比这更好的姻缘了。”
闻言,梁母微微一笑,正要接话,却在他后面的那句话中,渐渐失去了笑容。
只听王天奇继续说道:“但是嘛,孩子大了,翅膀硬了,我这一把老骨头啊,已经管不动了。这俩孩子要是能在一起,那自然是极好的,这么好的亲家上哪儿找去?我的身体你们也知道,就盼着闭眼前能看见自己的孙子孙女了。但要是搁不到一块,咱也不能强求不是?”
回家的路,空旷而晦暗,斑驳而漫长。
王太子看向坐在身边闭目养神的王天奇,这张无比熟悉的面孔,不断变换的光影下,竟让他感到有些陌生起来。因化疗而变得荒芜的头顶被黑色礼帽遮住,只留出一截光洁的鬓角,夹杂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与眼角的皱纹勾连在一起,让这个年近六十的男人显得比同龄人看起来更老一些。若是再加上一串佛珠,念一句阿弥陀佛,说他是个刚还俗没多久的老和尚,估计也没人会质疑。
什么时候起,这个永远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竟已经这么老了……
“怎么,终于发现自己没我帅了?”王天奇忽然道。
王太子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好嘛,老头连眼睛都没睁开,这到底是说梦话呢还是说梦话呢?
没成想,这梦话还在继续:“想问什么就问!别婆婆妈妈的,咱老王家的男人可不来这一套!”
“……你为什么要拒绝梁家?这可是一本万利的大生意啊,别告诉我你不想做。”
“废话!你当我跟你这傻叉似的,见天的跟钱过不去?”说到这里,王天奇终于睁开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王太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呵,这才像老头子的风格嘛。
王太子嘿嘿一笑,混不吝地支起了胳膊靠着脑袋:“哦,我知道了,你怕我被逼急了当场翻脸,让你彻底下不来台,对吧?”
王天奇冷哼一声,气呼呼地闭上嘴巴,一脸“我不想再跟你说话了”的表情。
“我也没想跟钱过不去啊,只不过联姻这种事,联好了那叫强强联合,联不好就是一损俱损,这梁家的船再大,也总有翻船的那一天。我可听说他们在美国和东南亚的生意,没有表面上那么干净吧……”
一边说,他一边凑过身去,仔细打量着王天奇的表情变化。偏偏这老狐狸拒绝合作,将脸转到窗户的方向,只给他留下一个倔强的背影。
然而王天奇越是这样反常,就越发印证了王太子的猜想。恐怕老狐狸心底还是想跟梁家联姻的,只是一方面害怕王太子过度反弹,彻底弄黄了这门亲事;另一方面,又对梁家涉黑的传闻有所顾忌,不敢冒然犯险,就打着让他们自由恋爱的旗号,以退为进,先试试梁家的深浅。
姜还是老的辣啊……
想到此处,他心中一动,抬眼看了看反光镜中的王天奇,终于问出了一直压在心底的疑问:“你真的不知道冷静在哪里吗?”
王天奇回过头,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你以为我会对冷静动手?”
“……难道不是吗?”
“哈!”王天奇怒极反笑,“你真把我当成没有心肝的人了吗?!冷静跟了我十年!是我一点点看着她成长起来的,在我心里她就跟我的孩子一样,我会伤害她?!”
“我记得我刚进商学院的时候,你跟我说过——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没有君臣,没有父子,世间的一切规则都可以被打破。我相信你对她不是毫无感情,但比起她对你的信任和忠诚,这点感情在利益面前,恐怕还不如一片花瓣来得坚韧吧。”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啊!我在这个名为‘王天奇儿子’的躯壳当中生活了一辈子,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你的继承人,我生来就注定要做一个鞋业大王,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好,那我就接受这样的命运,你让我接手尚华,那我就干吧。反正不管怎么样,尚华总归也是妈妈的心血。但是我不懂我这回为什么会干得这么起劲,甚至头一次产生“既然要干,就干到最好”的念头。直到冷静离开了我,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这都是因为她。每次稍稍有些疲惫想要松懈的时候,看到依然那么努力的她,我就感到身体里涌出无穷无尽的力量,支持着我继续努力下去,努力不要被她看扁,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优秀的她!”
说完这番话,王太子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那些一直郁积在心中的东西,忽然一扫而空,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打开来,向他人倾诉对冷静的感情。这也是他第一次正视冷静对自己真正的意义,有一些东西,早已超越了爱情,却比传统意义上的爱情要坚固得多了……
“停车!”他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对前排的司机大吼。
司机被他这么一吓,下意识踩下了刹车。由于车速较快,车里所有人都随着惯性的作用往前倾去。
砰地一声,王太子撞在了副驾驶的靠背上,额头瞬间被撞出了一块淤青。
“嘶……你、你干什么?!”王天奇刚刚从这场急停中恢复平静,就惊讶地看到王太子打开了车门,连忙大吼道,“你疯了?!这可是高速!”
“你就别管我了,早点回医院休养吧。等我找到了冷静,一定带她回去给你敬茶。”只见王太子搓了搓鼻子,潇洒一笑,随即一把关上了车门,几步便跑到了隔离带外头,还不忘没心没肺地朝他们挥挥手作别。
不一会,后面的车便疯狂按起了喇叭。
司机急得脸色都白了,试探着问道:“……董事长,咱现在可怎么办呀?”
刚刚还一脸气急败坏的王天奇早已恢复了平静,望着后视镜里的傻儿子,他微笑着摇了摇头:“走吧,让他自己去撞撞墙,知道疼了,就会回来了。”
“……哦。”司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接着一脚油门,飞速驶离了此地。
看着王天奇的凯迪拉克消失在迅速视野中,王太子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拿出手机,刚要拨打肥四的电话,忽然眼珠一转,关掉了电话簿的界面,在拨号盘上毫不犹豫地按下了三个数字:1、1、0。
当扬声器里传来人民公仆亲切的声音时,他微微一笑,随即拉下了整张脸,哭着叫道:“警察叔叔!我女朋友丢下我一个人跑了……”
在冷静无比忐忑的目光中,欧阳慧打开桌上的鞋盒,拨开外层包裹的宣纸,当看到里头那双精美的青花纹鱼嘴高跟鞋时,不由眼前一亮,迫不及待地取了出来。
“亮革鞋身,以青花缠枝秋葵纹为主色,内部为紫色绒面里衬,10 厘米的冰锥鞋跟……”她一边将鞋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一边准确无误地报出了所有的参数细节,其专业程度简直令人发指。
见冷静一脸紧张,工头拍了拍她的肩,向她比了个大拇指,用变换的嘴型给她加油鼓劲:别担心!我觉得很棒!她一定会喜欢的!
冷静感激地笑了笑,却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不安。她这个人其实很无聊,平时工作实在很忙,难得的业余时间,就全都泡在了各种博物馆里。她一直很喜欢瓷器,其中尤以青花瓷为最。对青花瓷的感觉,她最认同清代龚轼说的——白釉青花一火成,花从釉里透分明,可参造化先天妙,无极有来太极生。这也是为什么,当欧阳慧给她下达这样一个“作业”时,当她看到桌上的青花瓷茶盅,就立马想到了运用青花元素。然而具体到设计层面,她就犯了难,毕竟自己很久没有拿起画笔了,又从来都没有进行过专业的美术培训,一切都变得那么生疏。而且对于欧阳慧所说的设计天赋,其实她一直不太有信心。
但是她这个人呢,有一个最大的优点,或许也是最大的缺点吧——无论做什么事,她都会全力以赴。制鞋的工艺千千万万道,每一道都是前人从无数次的失败经验中凝聚而成的智慧结晶。她蹲守在机器面前,努力跟各位工人师傅学习各种工艺,即使有点手笨,即使受伤无数,她都咬牙坚持了下来。为了绘制她心目中最好的青花,她熬夜搜集了无数国宝级的青花瓷纹样,然后一遍遍地在纸上描摹,光是废稿就堆满了半个卧室,却连一件满意的图样的没有画出来。
正当她陷入深深的自我怀疑,甚至打算放弃青花,选择其他的设计思路时,一个奇妙的转折出现了。她很难忘记,当消失了三天的Oliver风尘仆仆地出现,将一只雍正年间的青花缠枝花卉菱口盘放在自己手中的那个画面。
当她惊讶地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时,他只是笑着对她说:“忘了跟你说,我的太奶奶平时喜欢写写字作作画,还喜欢收藏一点老东西。她跟我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好东西,光看是没有用的,得感受,用心感受。”
感受?
她细细品味着话中真意,轻轻抚摸着那细腻如水的胚釉,更惊叹于那精美绝伦的蓝色纹路……每一件手工陶瓷制品从揉泥到烧造完成,都经历着十几道工序,数十个技术关键点,凝聚着艺人几十年年累计的技艺。一揉一拉的打磨,一笔一划的绘制,使得出窑的每一只青花都拥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力。
做鞋又何尝不是如此?在欧阳慧的工厂里,采用的是在当今世界,最尊贵的顶级手工固特异鞋定制技术,制作每双鞋都需要近300道工序,工艺非常复杂。从鞋面、到鞋底、再到鞋跟全部选用牛皮面料,力图达到最好的舒适和透气度。除了保证彻底的排汗功能外,在鞋底也会形成自然的脚印,在顾客穿着的最初15天左右,随着脚部的用力,鞋底会重新塑形,变成了一副与脚型相符的“个人鞋底”,行走时达到贴合舒适的效果。
欧阳慧之所以能做出“让每个人都满意的鞋”,除了无与伦比的设计能力之外,恐怕这份更加无与伦比的专注与极致,才是她成为一代大师的真正原因。
忽然间,冷静豁然开朗:世间并没有天生的大师,即使有,也不应该是自己。执迷于所谓的天赋,甚至为此患得患失,惶惶不可终日,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