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慧：“除去设计，做这个鞋，你用了多少时间？”
冷静：“四天。”
欧阳慧：“打样呢？”
冷静：“两天。”
欧阳慧：“定型？”
冷静：“一天。”
欧阳慧轻轻拨弄着鞋跟，淡淡道：“你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
工头见冷静咬了咬嘴唇，低下头去的模样，连忙站出来替她说话：“师父，她真的尽力了，您都不知道，这几天她压根就没睡过觉……”
“我明白！”冷静忽然大声打断他道，“短短七天，与数十年如一日钻研技艺的前辈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在这个以鞋业为生的城市里，随便在哪个工厂找一个人出来，都比我优秀多了。但是请给我时间，我一定会继续努力，努力让自己配得上您的名声……”
“你还是不明白。”欧阳慧摇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重要的从来不是我的名声，他人贬我赞我念我弃我，全在他人一念之间，他人念来念去，与我有什么关系？与你又有什么关系？虽然工艺上还有一些稚嫩，但这个设计非常好，好到可以直接拿去设计大赛上评奖。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你的设计图时，我所感受到的，可不仅仅是这些——那种克制的喜悦、被隐藏的热情和独一无二的创造力……那才是真正吸引我的东西。然而，在这件完美的作品上，我只看到了创造和努力，其他的那些，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是最重要的东西，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听完这长长的一席话，冷静心中一片迷茫，只能怔怔地望着她。
见状，欧阳慧微微一笑，温柔地摸了摸冷静的头，将鞋子放回盒中，送还到她的手里：“回去吧，好好休息一下，如果有时间，就想一想这个问题——”
38。重逢
你真正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欧阳慧留下的问题，就像一枚从天而降的钉子，狠狠地刺进了冷静心中最无防备的那一处。漫无目的地走在山道上，看着天空被南北两边的山峰切出一道狭长的口子，犹如一条飘荡在头顶的河流。在这河流的尽头，是否埋藏着所有问题的答案？
“既然她已经肯定了你的设计，那不就很棒了吗，又何必想那么多呢？”Oliver一边说着，一边体贴地走在山道的外侧，以防山中的一些野猴突然冲出来骚扰她。
冷静叹了一口气，依然愁眉不展：“既然她那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仔细想想，我似乎确实从来都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我毕业起，就一直在尚华工作，工作就是我的一切，无论有多么辛苦，只要我的付出能被看到，得到大家的肯定，我就觉得是值得的。即使没有爱好、没有恋人、没有生活，只要还有工作，只要我的手脚和头脑都在忙碌，那我想，那就是充实的。可是现在，我失去了我的工作，一切都不一样了。手脚和头脑都闲置了下来，原本的单行线变成了分叉口，四面八方都是道路，可我究竟该选那一条呢？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或许是慌不择路，或许是为了彻底忘记王太子，我牢牢地抓住欧阳老师不放，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的浮木，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嘘……”他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膀，轻声制止她在说下去，“如果现在想不明白，那就先放到一边，通常的情况是，等到时机成熟，答案便会自己浮现。”
冷静轻轻地推开他，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样懒惰的做法。既然是我自己的问题，就应该由我自己来寻找答案。”
“这又是何必呢？没有人应该承受这样的压力。”
“不用担心，我最擅长的就是消解压力。退一万步来说，即使我现在是在假装坚强，也请你让我继续假装下去吧。选择这条设计之路，到底是无奈之举，还是心之所向，如果我不搞清楚这一点，无论是对自己，还是对欧阳老师，都是不负责任的。”
看着她坚定的神情，Oliver不由暗暗钦佩，不再说什么，就这么默默地陪她走了一路。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夕阳如血，将整座小城笼罩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中，自有一种近乎魔幻的魅力，让人流连其中，沉醉不知归路。
站在高高的山头上，俯瞰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有一些落寞，又有一些释然。冷静回想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你说，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吹过山间的风，也吹起Oliver的灰色外套，风声烈烈，几乎让她听不清他的回答：“你觉得什么是真实，它就是真实的。”
她低下头思索了一会，然后喃喃道：“或许从一开始，董事长将辅佐王太子的重任交到我手中时，整件事情就开始失控了。”
“你是说，就算整件事重来一遍，你还是会爱上王太子？”
她沉默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身上的确有着深深吸引我的东西。”
“不会是……脸吧？”Oliver打趣道。
“……也不能说没有这个因素，毕竟他确实好看得有点超过。但这里面多多少少也有审美的加分，毕竟这世界上好看的人实在太多了。他这个人，看起来就像一个孩子，成天就想着玩，总好像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将自己的真心包裹起来，用玩世不恭的外表去糊弄他人，然后任由自己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当中。但其实呢，这些都是假象，都是他给自己涂上的一层保护色而已。真实的他，既温柔，又脆弱。渴求真心，却又惧怕失去。他从未故意去伤害任何一个人，却还是被外在的那些东西所累，无法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得到正常的爱与关注。看着这样的他，我不禁在想，如果我可以帮助他就好了，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有一天，只要因为我，他能够由衷地笑一下，那就足够了……”
“冷静……”
“你放心，我现在并没有很难过。因为我知道，即使我不在他身边，他也可以活得很好。有很多人都很爱他，无论是董事长，还是梁总监，甚至于你，你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爱护着他，只是他太顽固了，总是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抵抗这种爱护罢了。”
“爱护？哈，你到底哪只眼睛看到我爱护他了？”Oliver大笑一声，一脸的莫名其妙。
冷静挑眉：“难道不是吗？要不是因为关心他，当初你又为什么要去找那家营销号呢？总不会，真的如他所想，你真的就是幕后黑手吧？”
闻言，他微微一笑。迎着那狂劲的风，向前跨出一步，走到了她的身边。他低下头，就那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然后俯下身与她的眼睛平视，用一种极度暧昧的语气，轻轻地回答道：“如果我说……是呢？”
话落，最后一缕夕阳在西方的天空降下帷幕，原本照亮他那深邃而立体五官的光线忽然被抽走，令他的一半脸庞掩映在阴影中，竟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不真实，让冷静的心忽然漏跳了几拍。
“冷静，其实我……”
“你不要再说了！”她连忙转过身，向后退了几步，“我现在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与王太子的那些事，我并不想了解……”
Oliver皱了皱眉头，看着她越退越后，眼看就到了悬崖的边缘，连忙伸出手大喊一声：“小心！”
冷静愣了一下，不自觉地回头一看，失去岩石遮挡的森林一览无余，顿时一阵强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
身体微微一晃，一只脚便跨出了悬崖边，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失重感，整个世界在她的眼前倒转了过来。
“冷静！！！”Oliver嘶吼着扑了过去，却还是迟了一步，眼睁睁看着冷静的衣带与自己的手失之交臂。扑了个空的他狠狠地撞在了岩石上，瞬间昏迷了过去。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冷静的脑中飞速略过无数人和事。快乐的，悲伤的，痛苦的，喜悦的，丑陋的，美丽的……忽然之间，事业也好，爱情也罢，在生死面前，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这一生，可以说是非常努力了，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在临死之前，最后见他一面……
正当她准备闭上眼睛，迎接这无法阻挡的命运时，虚张在空中的右手忽然一痛，手腕像被一把老虎钳夹住一般被挤压得生疼，接着又是一阵天旋地转，身体狠狠地砸在了峭壁上。
呼啸的风声猎猎作响，像一片片无情的风刃切割着她早已被冻僵的耳朵。她抬起头，看到那双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令人怀念的大手，还有那因用尽全力而几乎憋成猪肝色的脸。惊讶、喜悦、难堪、痛苦、恐惧……所有的情绪绞在一起，令她一时分不清这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只有眼眶中泛出的灼热、与手腕上传来的剧痛，才让她有了一丁点真实感。
她听到自己用哽咽的声音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闭嘴……”
王太子的左手死死地卡在悬崖边突起的石块上，右手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腕，咬牙切齿地憋出了这两个字。
冷静一怔，看到他的手早已被岩石磨得血肉模糊，不由心中一痛，失声叫道：“你的手！”
回应她的，是更加用力的紧握。
“……傻瓜。”她轻轻地骂了一句，然后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举起左手，与右手一并抓住了他的手腕。
见她积极地回应自己，王太子面露喜色，随即气沉丹田，调动起全身的肌肉，慢慢地将她拉了上来。
然而正当他即将成功之际，那块被他用来借力的岩石却悄然发生了松动，他大惊失色，连忙手脚并用踩在另一边的石堆上，一边继续拉冷静上来，一边竭力将岩石往外推。
可那岩石太过沉重，他现在无处借力，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它的下落趋势。眼看着它摇摇欲坠，顷刻便要掉下去砸在冷静的头上。
不！她不能死！
一想到冷静将会彻底离自己而去，他的心就不可自抑地绞成一团。他不允许，他绝不允许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千钧一发之际，王太子大吼一声，身体中忽然爆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驱使着他慢慢向后退去，一点一点，终于将她彻底拉上了山顶。
看着她虚弱地躺在石堆上，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她安全了……
眼皮越来越沉重，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的气球一般瞬间殆尽，深深的疲倦感席卷而来，令他不自觉地闭上眼睛，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太子！”肉体摔打在岩石上的声音，令昏昏欲睡的冷静瞬间惊醒，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王太子陷入昏迷，吓得心脏一缩，慌忙手脚并用地爬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
还好……他还活着……
想到方才自己的惊慌失措，她不由自嘲一笑：这般大失水准，哪还有半点首席秘书的样子？看来不管她愿不愿意，都到了该退休的时候了……
“……冷静！”
一声大吼，令王太子终于从冷汗中惊醒。他坐在床上愣了好一会，一时分不清，那个被摔得粉身碎骨的冷静，到底是真实，还是他的梦境。
“你终于醒了。”直到背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他才发现Oliver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
“是你！”王太子咬牙切齿，猛地掀开被子下床，强忍住脑中涌来的不适，一个箭步蹿到Oliver面前，一把抓住他的领子，恶狠狠地说道，“混蛋！竟敢把我骗到上海！参加什么劳什子生日宴！要不是我及时赶来，冷静就……你特么到底想干什么？！”
“什么叫骗？是你自说自话非得要追踪我的位置，我也只是顺水推舟，给了你一个面见家长的好机会。至于……至于冷静的事，我也很自责没有保护好她……”
见Oliver有些羞愧地低下头，王太子反而有些不习惯，这家伙不是最喜欢跟他争锋相对吗，怎么突然间认错态度这么良好了？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不行！这种无药可救的家伙，怎么可能会忏悔呢？这一定是他的缓兵之计，想要借此逃避正义的铁拳！
“少废话！别以为装可怜就完事了！姓廖的我告诉你，我已经忍了你一辈子了，以前的事，我大人有大量，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今儿我还就把话撂这儿了，你要是还想欺负冷静，老子弄死你！”
“谁说我想欺负她了？”
“那你怎么跟个苍蝇似的，成天围着她嗡嗡嗡地转悠？！”
“我看你才是只苍蝇呢！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嫌你烦，她干嘛要走呢？”
“……那、那一定是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哟，什么苦衷啊，你倒是说说啊。说不出来吧？这弄了半天，人家有说过喜欢你吗？你瞧瞧你这自作多情的样，还跟我这儿宣誓主权呢，我都忍不住替你害臊！”
“我、我他妈今天就跟你同归于尽！”
……
好家伙，要不是冷静及时赶到，这俩幼稚鬼非又打得你死我活不可。
两个小马扎，左边坐一个鼻子青的，右边坐一个眼皮肿的，彼此就像幼稚园小朋友一样气鼓鼓的，谁也不愿意理谁。
此情此景，多么似曾相识啊。
冷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打开欧阳慧给她的医药箱，一会给王太子擦酒精，一会给Oliver上药，还要时刻防备两人无聊的相互偷袭，简直忙得头晕脑胀。
“你干嘛给他上药啊！就他那糙皮糙脸的，别脏了你的手！”
“我糙皮糙脸，那你是什么，没皮没脸？”
“嘿！你才不要脸呢！我……”
是可忍，孰不可忍，冷静终于再也忍不下去了！只听她大吼一声：“够了！你们还想闹到什么时候？！要是真的这么闲，那干脆去欧阳老师的皮料厂干活！干上个十年八载的！干不死别出来！”
一说到那暗无天日的皮料厂，世界顿时安静了。
她松了一口气，看着一脸小媳妇样的王太子，心底涌出几分好笑来。却又怕这刚刚升起的威严泄了气，不得不忍着笑冷着一张脸问道：“说吧，你到底怎么会出现在山上的？”
说到这个话题，王太子摸摸鼻子，瓮声瓮气地回道：“那什么，在警察叔叔的帮助下，其实我一早就到了。正巧看到你和他上山，有点不放心，就跟了过去……”
冷静眯起眼睛：“你跟踪我们？”
“哎，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王太子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弱小可怜又无辜，“这怎么能叫跟踪呢，充其量就是跟在后面保护……”
“行了，别解释，越描越黑。”
“哦……”
冷静转过身，对Oliver鞠了一躬：“对不起，Oliver，都是我不小心，害你受伤了。至于这家伙的事，也请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跟你闹着玩。”
“……放心吧，我不会跟他一般见识的。”
“嘿，什么叫不跟我一般见识，是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Oliver完全不理会王太子的叫嚣，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冷静的眼睛，一汪如水的深情中，还暗藏着一分不易察觉的受伤：“只是，你真的要和我这般客气吗？”
她一愣，这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有多么的疏离。一丝愧意袭上心头，令她不由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他有些悲伤地笑了，“只要你开心，我怎样都会开心的。”
“Oliver……”
王太子左看看，右看看，心中警铃大作。好啊，他就离开这么一会工夫，这小子就敢钻到冷静心里头去了，这要是再晚来一步，后果不堪设想啊……
想到此，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顾她的挣扎，硬是将她拉到了院子里。
“你干什么？！”冷静狠狠地将他甩开，捂着自己的手腕，一脸的莫名其妙。
看到她手腕上的淤青，他这才想起她在悬崖上受的伤，不由心中一痛，忙拉着她的手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粗心大意，弄痛你了吗？”
“……也没有那么夸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抽了抽，却发现被他牢牢地握着，心口一甜，脸颊不禁红了。
“静静……”看到她这难得的羞涩模样，王太子的喉头动了动，心跳忽然加快了不少，“你并没有讨厌我，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