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你瞧,你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天秤失衡,可明明是你那边的筹码更多一些。}
1
苏黎世夜晚的凉意沁入肌肤,已近天明,窗外偶尔传来悠扬的钢琴声。这一夜扶桑睡得并不安稳,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做了许多奇怪的梦,她在梦里看到烈日下的慕西躺在血泊中,而霍城昀就在附近的车里安然而坐,冷眼旁观一切,他的眼神如同肇事者般冷酷。然后扶桑看到那个躲在暗处的人收起枪,上了霍城昀的车。
扶桑猛地睁开眼,额上布满汗水,紧张得喉咙发紧,等稍稍平静下来,才发现似乎有什么不对劲,一侧脸,黑暗里,一道剪影异常清晰。
扶桑手忙脚乱地按开台灯,当霍城昀的脸出现在视线中时,她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霍城昀就坐在床边,身体舒展,长腿交叠,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她,他仍穿着他们几个小时前重逢时的衣服,高定外套被他随意地搭在椅背上,锃亮的袖扣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光。
扶桑忍不住蹙了蹙眉,掀开被子冲到门口,发现门锁完好无损,不知道他进来了多长时间,又是怎么进来的,但他这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简直让扶桑背脊发凉。
“过来躺好,再睡一会儿,天还没亮。”霍城昀微笑着向她招手,一点也没有擅闯他人私人空间的觉悟。
扶桑就那么背靠在冰凉的门上无动于衷地看他,静静地与他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
“霍城昀,我不喜欢这样,即使你有一手遮天的本事,也不该随意用在别人身上,把全世界的人都当成蠢蛋。”
“扶桑,我们四年未见,我只是想看看你。”
“可是我不愿意见你。”
四年,隔着一千多个日夜,扶桑在今天终于悲哀地发现,曾经在她心里的霍城昀早已面目全非,不,应该说,这才是真实的霍城昀,四年前,是她一厢情愿地以自己的意愿美化了他,让那时的他成了她心里想要的喜欢的男人的形象。而实际上,他与她心目中的样子根本就是背道而驰。
她终于看清,却难过得想哭。
霍城昀似乎有些疲倦,他揉了揉眉心,声音低下去:“扶桑,我们就不能好好说会儿话?你一定要对我保持这种莫名其妙的敌意?”
扶桑像个倔强的孩子,执意与他保持自认为安全的距离。分明同处一个空间,可扶桑觉得他们之间好像隔着千山万水,无论她如何自我催眠安慰,也无法说服自己认为慕西的死与霍城昀无关。
见扶桑仍然不动,霍城昀索性起身走到她身前,记忆里的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仍能发光,皮肤似乎被晒黑了一些,可依旧白皙,从前留着的长发被她剪短了,乱糟糟的,像个闹情绪的小孩。他耐心地替她捋顺头发,她则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彼此之间的距离只有几厘米,扶桑却还是看不清他眼底的深意。
“跟我回去,嗯?”
他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漫不经心却又专注无比。,扶桑几乎失笑,摇着头对他说:“我当然要回去,但绝不是因为你。”
扶桑终于伸手推开他,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窗帘,外面天光大亮,雪山就在眼前,清晨时分,街道上还没有什么人,空气里透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鳞次栉比的欧式建筑给予这座城市十足的厚重感。
她就那么靠在窗口,转过身看他:“霍城昀,这四年我申请去许多处于风口浪尖的地方做采访,遇到过许多危险,爬过许多荆棘,为的就是有一天,让我有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回去是因为我还有未了的心愿,所以你不必处心积虑地接近我,其实你早已看透,真的没必要大费周章。”
他们彼此对峙,像是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役,扶桑从来没有想过,在霍城昀面前,自己努力伪装出来的坚强几乎溃不成军,他只需站在那里,就已经让她心烦意乱,有的人就是可以很容易地看穿另一个人,不动声色,运筹帷幄。
2
午餐后,扶桑和傅司琪道别。
傅司琪见到跟在扶桑身后的霍城昀时变了变脸色,扶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霍城昀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微微朝傅司琪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可傅司琪的眼神却从一开始的探究变成了审视。
扶桑敏感地捕捉到了傅司琪的眼神变化,于是支开霍城昀,将傅司琪拉到一个僻静处盘问。
“是霍城昀吧?”傅司琪弯嘴轻笑,戳了戳扶桑的胳膊,说,“不要拿那种眼神看我,谁不认识霍城昀啊?他可是名人,满世界撒钱做慈善,和美国那些著名的慈善机构走得非常近,你在非洲的时候又不是没见过,那么多的医院和校舍都是这位幕后大老板出钱盖的。他这几年名声好得不行,隔三岔五上个头条,他真是我见过的最会自我营销的人。你看,现在根本没人再提起他从前那些负面的陈年往事了,人们总是更愿意看到世人美好的一面。”
的确,这四年,扶桑走过不少贫穷破败的地方,却总能在其中不起眼的一隅找到医院或学校,尽管设施依旧简陋,卫生条件依旧无法改善,但至少让更多的当地人受到了医治,孩子受到了教育。而这其中,都或多或少跟霍城昀有关。
他们称他为大慈善家,在那些贫穷落后的地方盖一个医院的费用并不昂贵,对他来说只是九牛一毛,却给他带来了掌声和名誉。
傅司琪看着扶桑脸色微变,不由得说道:“扶桑,看上去你们关系匪浅,我提醒你,别跟他走得太近,对他来说你就像一张白纸,他一眼就能将你看透。”
这一点扶桑自然知道,哪儿还需要别人提醒,也许她走的每一步,都已经被他料到了,而她的每一步,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才是最令她沮丧的地方。
傅司琪这个时候回忆起往昔,似乎才渐渐明白为什么每每她们进入那些医院或者校舍,听到管事人说起这位幕后大老板的时候,扶桑的脸上会出现那么多不适应的表情,有时她甚至会中断采访,提前走人。
如今,答案昭然若揭。
与傅司琪匆匆告别,扶桑就被霍城昀推上了车。
霍城昀看上去心情不赖,在前头开车的唐德也忍不住侧目,四年了,宁扶桑一出现,霍先生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那种常年的漠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渐渐有了转圜。
唐德把他们放在了火车站,扶桑不明所以地被霍城昀拉着上了火车。见扶桑恹恹地没什么精神,霍城昀干脆一伸手把她的头搁到自己肩上:“你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扶桑的身体猛地僵硬起来,不自在地直起身子,固执地把头转向窗外,霍城昀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可不行。
火车行驶了将近四十分钟后到达沙夫豪森,霍城昀领着扶桑沿着河流走,河对岸的林荫道到处散发着瑞士真实的生活气息。空气中充满着舒服的水因子,扶桑眼里全是壮观的莱茵瀑布,游客们争相合影,她也忍不住拿出手机,偷偷摸摸朝走在前面的霍城昀拍了一张。
霍城昀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扶桑立刻收起手机,佯装无事地继续观赏风景。
他弯嘴笑笑。
施洛斯利沃特城堡内早已为他们留了最好的观景位置。这座建于12世纪的城堡看上去就像建在莱茵河上的小岛,如今经过几年的装修变成了一家高级餐厅,在这里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一边喝咖啡一边欣赏瀑布的美景。
扶桑惬意地在座位上舒展了一下筋骨,觉得今天的早起是值得的。她接过霍城昀递来的红酒,小酌一口,有感而发:“瑞士真适合生活,田园风光,雪山环绕,与世无争,平平淡淡也能令人觉得无比幸福。”
“原来扶桑向往那样的生活?”霍城昀晃着酒杯,含笑望着她。
“简单平淡才是人生真谛,霍先生大概不会明白我们这种人的生活哲理。”
“扶桑,你为何总要将我们划分在对立面?”
扶桑放下酒杯,玩味地看着霍城昀:“难道我们还能是同一战线的战友不成?”
“即便不是战友,也没必要当敌人。”
霍城昀的声音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双眸冷若冰霜,下颚微微紧绷。扶桑的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到他搁在桌上的手,嘴角凝着的笑意越来越浓。周遭的食客们的低声耳语仿佛只是他们互相凝望的背景音乐,不过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两人中间却像隔着千山万水,扶桑甚至觉得,就算赴汤蹈火,他们之间的距离也无法更近一步。
多么悲哀,又多么现实。
扶桑看向窗外的瀑布,隐隐约约看到了彩虹的影子:“霍先生又不是不知道我就是这么不识好歹的一个人,我的世界非黑即白,还请霍先生见谅。”
她不断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似乎有些微醺,白皙的双颊隐隐透着一层绯红。
“我一直在想,四年前你离开我的原因。”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身上,让她无处可逃,“扶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扶桑闻言,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从刚才收敛的笑变成了大笑,笑得东倒西歪,笑到眼里隐隐酸涩。
多少个不眠的夜里,慕西那张惨白的脸清晰地出现在扶桑眼前,她冰冷的尸体躺在血泊里,她死得那样惨,甚至无人追究死因便被世人匆匆遗忘,连想查明真相都举步维艰,一个人的生命被另一波人所掌控,有多少不甘不忿不平都无济于事,都显得尤为可笑。
她和他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一条人命这样简单。
霍城昀静静地看着扶桑笑得像个不倒翁,明明在外人看来这个女人笑得仿佛有什么天大的好事,可在他眼里,对面的女孩子却悲伤得好像被雪山覆盖,他看到她眼底倔强隐忍的伤痛,握着酒杯的手指渐渐用力。
许久以后,扶桑才抚着胸口平静下来,嘴角含着笑,却眼眶通红:“霍城昀,在非洲,那些外国人在艰难贫穷的环境里被人道救援,那么简陋的医院,那么艰苦的条件,可那些人在提到你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崇拜。我总是在想,这么一个将生命视为蝼蚁的人,怎么能戴着伪善的面具欺骗了那么多的人?钱可以替你买来名声,买来数不尽的好声誉,可是钱真的能买来一切吗?”
“扶桑。”
扶桑揉着自己的鼻梁,终于露出一脸倦意:“你知道吗,这四年最让我难过的不是环境如何艰难困苦,而是走到哪儿都能听到你霍城昀的名字,你到处撒钱修建医院,是不是因为手上沾染的血太多了,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霍城昀对此直言不讳:“扶桑,你看,从前你总说看不透我,可明明在所有人中你是最能够一眼将我看穿的人。”
扶桑自嘲地将最后一口酒饮尽:“是啊,大概我们真的是孽缘情深。”
她放下酒杯,起身对他说道:“我想一个人走走,你别跟着我。”
他真的没有跟上来,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扶桑的身影一点点隐匿在了人群里。这么多年,他坚持每年拨出一大笔款项用于慈善,这笔钱对他来说或许无关痛痒,却是那些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人的一笔巨大财富。
她说得很对,最初的时候,做慈善、投资医疗设施的建设,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一些。
扶桑,你瞧,你总觉得我们之间的天秤失衡,可明明是你那边的筹码更多一些。
3
扶桑走回火车站的途中,下意识地往后看了看,人来人往,皆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她松了口气,突然转了方向,朝另一条人烟稀少的小道走去。
古朴的小道上,处处都是烟火气息。小店两旁的露天咖啡馆坐满了人,扶桑一路往里走,脚步停在稍有空位的一处,蹙眉看向此刻正坐在面前端着咖啡杯一脸享受的凯瑞。
“你一路跟在后头就不怕霍城昀发现吗?”
“你以为他不知道?”凯瑞抬眼看了她一眼,笑得一脸无所谓。
扶桑皱着眉想了想,既然她都能发现被人跟踪,更别说霍城昀了。
“霍城昀走到哪里你就跟到哪里,要不是我知道你俩素来不和,真会以为你们感情好得如胶似漆呢。”扶桑嘲讽地笑道,唤来服务生要了杯咖啡。
凯瑞显然并不介意她的讽刺,笑着挑眉道:“你们的约会如何?我没打扰你们谈情说爱吧?”
“你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什么情爱可谈?”
“我明白了,他千里迢迢赶来找你,只是一场空欢喜。”凯瑞点头笑着下了结论,又补充了一句,“看来阿昀痴情错付了。”
扶桑冷笑,咖啡在她手边,溢出一阵咖啡香,她慢条斯理地搅拌着咖啡,不急不缓地环顾四周,午后的露天咖啡馆透着一股夏天的气息,阳光洒在大大的遮阳伞上,明媚而温暖。凯瑞不急,她自然更不急,她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舒服地靠向背后的椅背。
凯瑞的目光未曾离开过扶桑,过了四年,她比以前善于伪装了,这个女人跟霍城昀有太多相似之处,他们之间最像的一点,就是即使心里恨得滴出了血,表面也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咬着牙把血肉模糊的痛楚掩盖过去。
所以霍城昀会看上她一点也不奇怪。
“不如我们来说说被阿昀藏在心里十几年的那个姑娘怎么样?”
扶桑呼吸一窒,搅拌着咖啡的手下意识地顿了顿,胸口某个地方像突然被炸开了一点。她目光犀利地看向凯瑞,凯瑞对她的反应好像很满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其实只不过想说这个吧?”
“我以为做些铺垫再说这件事,你的心里会好受些。”他摆出一副“我废话这么多只是为了你好”的样子,看得扶桑想拿起一杯咖啡冲他泼过去。
“呵呵,那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你的善良?”
“说起来,我认识的阿昀挺专一的,我刚认识他那几年,好几次听到他在梦里叫唤一个女孩,嘴里念叨着别走、回来之类的胡话,后来我威逼利诱,才知道了他少年的那些春心萌动。啧啧,我还以为他是个情种,没想到现在居然栽在你的手里,我真想知道,要是他那时一直念叨着的姑娘突然出现了,他又会把你置于何地。不过阿昀这个人向来有情有义,想来也不会亏待你。”凯瑞的挑衅写满了整张脸,阴阳怪气的语气让扶桑想甩手走人,她强忍着自己的脾气笑着听完这个故事,随后冲他眨眨眼。
“凯瑞,你不会真的以为霍城昀对我重要得让我非他不可吧?”
凯瑞听后一阵唏嘘,摊了摊手:“看来你对他的怨念颇深。”
扶桑耸了耸肩,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跟你扯淡简直是在浪费生命。”
她转身正要走,忽然身体一僵,猛地顿住。
背靠背式的座椅,她身后的椅子和她只隔了几厘米的距离,近得能清晰听到对方的交谈,而那个位置上,此刻正坐着不知何时而来的霍城昀,他长腿交叠,却一动不动,面前放着的咖啡还冒着热气,他的身形凝在那里,静得像一座雕塑。
扶桑的心狠狠钝痛,回头看向一脸愉快的凯瑞,一瞬间仿佛什么都明白了。她露出一抹冷笑,下一秒,毫不犹豫地迈步离开,将那两个男人抛在了身后。
她的背影在霍城昀的眼里慢慢变成了一幅画面,线条渐渐消失,人影终究消散。
“阿昀,原来你也只是个配角而已啊。”身后的凯瑞放肆地笑道。
霍城昀双手插在兜里,淡漠地起身:“看不出来,你对她的兴趣这样大。”
凯瑞无辜地摆手道:“你忘了我们从小就常常喜欢相同的东西吗?”
霍城昀的脸上闪过一丝狠戾,眼底的深沉更加高深莫测,他们之间虽隔着一段距离,却已经风起云涌。他没再多说什么,沿着扶桑去时的路一路走到了火车站,周围有很多陌生的人擦肩而过,唯独没有扶桑的身影。
他低头拧眉,自嘲一笑,上了火车。
4
三天后,扶桑跟着霍城昀回国。再次踏上西凉市的土地,扶桑心里感慨万千,四年前她带着霍城昀给的伤痛离开这里,四年后居然和霍城昀一同回到这里,世事变幻莫测,谁都想不到时间究竟会把人变成什么样子。
扶桑一下飞机就回社里报道,林社长见到她喜出望外,例行公事地夸奖了她在外派期间的工作进行得十分圆满,而后将她分配到了时事新闻部。社长亲自带着扶桑到部门办公室,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听过扶桑的大名,光是主动要求外派到冲突剧烈的危险地带这件事,就已经让许多人敬佩得五体投地,毕竟在和平年代,能放下安逸舒适生活的人已经少之又少。扶桑向大家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在主编的指引下到了自己的座位,凳子还没坐热,肩膀忽然被人猛地一拍。
“嗨,好久不见。”
这声音……扶桑回头一瞧,眼睛猛地一亮:“许开?你转科了呀!”
四年不见,许开看上去比以前更成熟了,因为常年在外奔波,皮肤也比以前更黑了,当扶桑走进办公室的那一刹那,他竟有种时光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前的感觉。
“太好了,我们又可以做搭档了。”许开的脸上全是笑意,这让扶桑的心温暖了不少。
晚上许开请她吃饭为她接风,两人的话题不知不觉又转到了四年前的林妍一事上,许开所知道的结果是,最终艾姐出面自首,声称是她给林妍下了安眠药,最后把林妍从楼上推了下去,至于原因,版本太多,他也懒得再去探究,案子就这样彻底结了。
扶桑听着他的转述,专心致志地吃着美味佳肴,心里却隐隐觉得悲哀,这就是最后的结果。其实她早该料到结果会是如何,只是没想到,最终会让一个女人独自出来承担了所有的后果。但是艾姐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让她出来背锅的,是凯瑞还是霍城昀?
许开见扶桑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感兴趣,也就识趣地闭了嘴。
快吃完饭的时候,扶桑接了一个电话后匆匆同许开道别,他又坐了一会儿,才伸手唤来服务生买单。
夜深人静,位于老城区巷子深处的一座老宅灯火通明,扶桑在老宅大门口熄火下车。
铁门大肆敞开着,她步入大厅,总算在二楼最里头的书房里找到了人。
那男人夸张地戴着放大眼镜,正坐在书桌前埋头摆弄着新入手的相机,扶桑轻轻干咳一声,他头也不抬地说道:“你迟到了八分零三十六秒。”
扶桑翻了个白眼,走近他自顾自地找了个位置坐下,把包一放,说道:“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我这儿有个独家消息,可以让你在回国后一炮打响自己的事业道路,你要不要?”
“顾北,你一个私家侦探,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别在这儿装神弄鬼的,有话快说,我忙着呢。”扶桑不耐烦了,伸手一把扯掉他脸上的眼镜。
顾北没料到扶桑会上手,放下相机,正要发怒,却被扶桑的一句“我可是你的雇主”磨得立刻没了脾气。
他没好气地从抽屉里拿出今天傍晚拍到的照片摊到扶桑面前,扶桑随意地看了几眼,心里一惊,照片上的人居然是夏晓七。
“哦,给你介绍一下,在她一左一右扶着的两个人是便衣。”顾北好心地为扶桑解释了一下照片里的故事,没想到惹来她的又一记白眼。
“大小姐,你让我调查的事儿可跟这个没关系啊,我可是出于对雇主的忠心才把这件事告诉你的,你好歹给我点好脸色看啊。”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做事三心二意?”
顾北仰头一叹,总算正经下来,指着照片说道:“据说夏晓七倒卖商业机密,被秘密抓获了,这事儿是暗中进行的,没几个人知道,估计是对方不想闹大,想私下解决,这个新闻还没爆出来,我是在调查你的那件事的时候无意撞上的,我保证你绝对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记者。”
顾北的一大串说辞让扶桑更加疑惑。
夏晓七倒卖商业机密?她这又是玩的哪一出?霍城昀知道吗?
“另外,昨晚我收到了一封很奇怪的邮件,我想有必要让你看看。”他说着,将电脑屏幕转向扶桑,“看来不止我们在调查慕西的事情。”
扶桑盯着屏幕一行行看下来,越看到后面,心里越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渐渐开始心烦意乱。
“慕西死的第二年,有人找出了当年开枪的那个枪手,他直言不讳,说有人付了巨额款项让他干掉那个一直跟进新闻的记者,另外……”顾北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脸色越来越差的扶桑,“出事的那天霍城昀人在华盛顿,不在纽约,经证实慕西当时跟进的那条新闻也跟霍城昀无关,而是凯瑞伙同几个公司高层企图搞乱霍城昀起头的几个大项目,不过凯瑞似乎没有成功,虽然没有明确的报道出来,不过之后那一年凯瑞再也没有踏进过纽约公司一步,在公司的声势也一年不如一年,现在完全是被霍城昀踩在脚下。”
扶桑只觉得呼吸越来越重,手指不自觉地颤抖着。
顾北又指了指邮件最底端的位置:“你看,这上面有说,慕西当时跟进的新闻已经卷进一宗商业诈骗案,她一直跟着的那个人只是和凯瑞合作的其中一人,听说是个人物,里边的水深得很,你不是说当时见到慕西的时候她的相机不翼而飞,最后却在霍城昀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吗?我几乎可以肯定,她的相机里一定拍到了十分重要的东西,重要到对方需要杀人灭口。”
扶桑闭了闭眼,微颤着嘴唇开口:“可是相机里的那张SD卡已经损坏,后来我找了很多这方面的专家,都说破损得太彻底,根本无法修复……”
“很显然,SD卡被调包了,你为什么不去问问霍城昀这件事呢?相机出现在他的地盘,他就没什么要说的?”顾北的声音变得有些古怪,“你当年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没有当面问清楚他就一走了之。也许,他比我们更清楚慕西究竟发现了些什么。”
扶桑蓦地看向顾北,半眯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
顾北无视她想杀人的眼神,继续说:“应该是有人在刻意调查这件事,因为据说这个枪手是个亡命狂徒,找到他的时候,他人在伊斯坦布尔。”
“可是……如果这封邮件的内容属实,为什么在两年后的现在才突然提起这件事?那名枪手在慕西死的第二年就找到了,不是吗?”
顾北揉了揉太阳穴,轻声提醒她:“你可别忘了,你在几个月前才让我调查这件事。”
当年扶桑在调查的过程中没有任何进展,再加之外派后工作任务繁重,她人不在纽约,于是只能将调查一事暂时搁置。
“所以有人就顺水推舟将这个早就发现的事情以匿名邮件的形式告诉你?”
扶桑说到匿名邮件的时候猛地一停顿,表情渐渐凝固,记忆回到那年的明尼苏达州,当时也是在没有任何进展的情况下,她收到了这种莫名其妙的匿名信……
扶桑在顾北错愕的目光里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十分重要的事,飞快地冲了出去。
5
她敲开霍城昀家的大门,开门的却是唐德。
“霍先生下午高烧不退,已经请了私人医生在家里为他输液。”唐德见扶桑目光狐疑地四处搜索,主动为她解惑,“宁小姐要上去看一看霍先生吗?”
扶桑欣然同意,沉默地跟在唐德身后上楼。
“霍先生这几年拼命工作,好几次病倒了却不听医生的劝阻,执意继续工作,最后落下了病根子,宁小姐,你见到霍先生的时候还请口下留情。”
扶桑讶然,蹙眉看向唐德:“你觉得我对他说的话都太恶毒了?”
“宁小姐,这世上仅用语言就能伤到霍先生的人,恐怕只有你。”
扶桑强忍住心头异样的情绪:“是吗?你未免也太小看你家霍先生了。”
霍城昀的心就像铜墙铁壁,从来只有他掌控别人的时候,哪里轮得到别人伤他?唐德领着扶桑到了霍城昀的卧室,霍城昀安静地躺在床上睡着了,一旁的医生听到动静立刻朝他们做了噤声的手势,出来同唐德讲明了情况。
“他是胃炎引起的急性高烧,唐德,你这个跟在他身边的人是怎么照顾他的?”
扶桑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眉清目秀,带着一身的儒雅气质。
“纪医生,霍先生的性子你也知道,工作起来是谁能劝得住的吗?”唐德话虽这么说,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过扶桑,好像扶桑才是那个导致霍城昀病倒的罪魁祸首似的。
扶桑假装没看见地东张西望。
纪炎这才把注意力放到扶桑身上,见她眼珠精明地转着,淡定地开口:“你就是宁扶桑?”
扶桑闻言一怔,随即没心没肺地笑道:“没想到我这么有名。”
“可不,简直鼎鼎大名,如雷贯耳。”纪炎嘴角的那抹笑别有深意,转身收拾好自己的医药箱,对唐德说,“已经输完液了,明天我会再来,今天最好有人在这儿照顾他。”
唐德立刻反应过来,走到纪炎前头说:“纪医生,我送你。”
纪炎没有拒绝,正要下楼时才回头对扶桑说:“家里没有用人,他一整天都没吃过什么东西,他醒来的时候最好能有白粥填填胃。”
扶桑笑着挑眉,所以呢?
“麻烦宁小姐好好照顾一下病人。”他说完,就跟着唐德下了楼梯。
扶桑立在原地,表情千变万化,她找霍城昀只是想问清楚当年的事情,怎么反而被当成保姆使唤了?
楼下的关门声传来,扶桑回头看了一眼卧室里躺在床上的霍城昀,叹了口气,下楼找到厨房。
开放式厨房一看便知因无人下厨而常年空置,冰箱里倒是配备了十足的食物,扶桑熬上粥就四处观赏起来,这一片的宅子都有些年头了,可里面的装修仍然崭新,欧式的简约风格,与霍城昀给人的感觉十分相似。
她走到二楼霍城昀的卧室,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他脸色煞白,一脸倦意。她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仍旧滚烫,似乎输进去的两大瓶液体并没有多大效果。
房间内有些昏暗,扶桑看向窗口,窗帘只拉开了一半,她索性走过去拉开另一半窗帘。
“哗啦——”窗帘一拉开,她就愣住了,呆呆地望着眼前的墙壁。
确切地说,这不是一堵墙,而是一幅画。
她怎么都没想到这扇窗户只有一半,而被另一半窗帘遮住的,竟然是一幅高达两米的油画,巨大的画布几乎掩盖了整整一半的墙面。
她的手指放开窗帘,呆呆地仰头望着这幅被藏起来的画,画被保养得很好,画布上面的颜料层层叠加,摸上去纹路清晰分明。
画布上描绘的是苏黎世的尼德道尔夫,在离火车站不远的老城小巷口,一个少女曼妙的背影跃入眼帘,少女白裙飞扬,在蓝天白云的小巷中长发翩然。
扶桑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她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黑眸里渐渐闪现出惊讶与忧伤。
被保护得这样隐蔽,就如霍城昀永远不可捉摸的心。
“你在干什么?”
森冷的声音陡然响起,扶桑吓得一个转身,便瞧见霍城昀半支着身体,目光凛冽地看着她。他看上去仍旧病态,可语气却铿锵有力。
霍城昀的视线从画上移至扶桑的脸上,扶桑动了动嘴唇,想解释什么,出口却变成了:“原来凯瑞说的是真的。”
那个时候,凯瑞对她说,霍城昀从小心里就藏着一个人,如同被藏得如此隐蔽的这幅画。她强颜欢笑地指指身后的画:“画得很好,你画的?”
右下角有画家的署名,一个简简单单的Huo,已经说明了一切。
思念太深重,才能画得如此传神和逼真。连扶桑这个外行都能看出来这幅油画中流露出的满满思念。
霍城昀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侧,长臂一伸,“哗”地一下将窗帘又拉了回去,他身上那种凉薄的气息几乎覆盖扶桑整个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一下子就空了,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说:“我去看看粥熬得怎么样了。”
扶桑没想到才走出一步,就被霍城昀攫住了手腕,他滚烫的掌心落在她的皮肤上,眼底的复杂是两人之间无法逾越的世界。
霍城昀抬手摩挲过她的眼睛,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不高兴了?”
“不高兴?我有理由不高兴吗?”扶桑到这个时候仍然嘴硬,说完就轻轻甩开他的手,“你的私人医生说你醒来后需要粥填胃,我想应该熬得差不多了,我是端上来给你吃,还是你自己下楼去吃?”
霍城昀和扶桑一起下楼。没想到他的胃口这么好,一锅粥就这样被他一个人吃得见了底,扶桑面露难色,皱着眉问:“你吃饱了吗?要不然我再给你叫点外卖?”
扶桑实在没办法,她的手艺仅限于此。
霍城昀默不作声地起身走进厨房一阵忙活,之后为扶桑端上来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他坐到原位,对她说:“吃吧。”
“呃……这不太好吧,怎么能让病人做东西给我吃呢?”话是这么说,可扶桑还是没忍住吃了一小口,汤美味鲜,比她熬的粥强了十万八千里。
气氛在怪异的沉默之中被霍城昀打破,他舒展身体靠着椅背,双眸直直地盯着她,突然问:“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
一口面条差点卡在喉咙里,扶桑呛得面红耳赤。看见她绯红的脸写满窘迫,霍城昀的心情略微好了一些。
既然他这么问了,扶桑也就不再客气,她调整好气息,面不改色地问道:“顾北的那封匿名邮件是你发的吧?”
霍城昀的面色毫无波澜,耸肩问道:“顾北是谁?”
扶桑握着筷子的手指渐渐收紧:“霍城昀,在苏黎世的时候你问我,我们之间是不是有误会,现在我来找你说这个误会,你怎么反而装傻呢?”
霍城昀的侧脸线条紧绷,脸上露出一抹像苦笑又像自嘲的表情:“扶桑,我等你来说这个误会等了四年。当初你不愿意听我解释,一走就是四年。”
“可是那个时候……我明明看到唐德从那栋公寓里出来……”她低着头说话,像是喃喃自语。
“那是凯瑞在纽约自己设立的办公室,他煽动公司高层挑事,我从那里拿走任何东西或者出入那里都再正常不过。”霍城昀接话,声音里有种说不清的情绪,“说到底,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信任,所以你宁愿相信,你的好朋友慕西的死和我有关,或者说得更残忍一点,你觉得是我一手主导了她的死亡。”
扶桑蓦然抬头,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她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扎了无数针,疼得无言以对。
“扶桑,你以为只有你在意她的死吗?当我得知慕西是你的好友时,那种心情你能想象吗?你凭一部在我办公室里发现的相机就定了我的死罪,我连解释都变成了狡辩,我满世界找那个枪手,我希望当面和你解除误会,可是你呢?你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霍城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控诉,而扶桑竟然一句话都无法反驳。
最后他终于垂下了眼,低声问她:“扶桑,是不是今天我不以这种方式走向你,我不发这封邮件,这个黑锅就会一直背在我身上无法卸下来?”
这四年,他一直等着她,等到最后,他终于相信她绝不会再主动走向自己。
山川变更,海河流转,却再也等不来她的信任。
霍城昀甚至觉得,也许她和他一样,都早已没有了信任别人的能力——而这,曾是霍城昀最想给她的东西。
扶桑深吸了一口气,抬眼问他:“当年……慕西的相机为什么会在你的办公室?”
“如果我说当时凯瑞可以随意进出我的办公室,你大概会认为我在为自己找借口。”
“相机里的SD卡……”
“在我这里。”霍城昀毫不掩饰地承认道,“但是扶桑,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她拍到了什么。”
“她的死跟她拍到的东西有关吗?”扶桑死死握着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里。
“是。”
扶桑蓦然看向霍城昀,第一次发现,原来一个人的坦诚有时候可以近乎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