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他沉默寡言,玉树临风,像一个骑士般从天而降。}
1
顾北说得没错,扶桑真的是第一个知道关于夏晓七这件事的记者。
直到几天后,才有新闻媒体开始报道这件事情,但都没有用太大的篇幅进行报道,看上去只是一笔带过的可有无可的新闻而已。以扶桑的直觉来看,这既像是希望通过报道给某些人施压,又像是不想闹大的样子。
这本身就很矛盾,以霍城昀身处的腥风血雨的环境,但凡和霍城昀有一点点挂钩的事,都是各家争相报道的头条,这次的事件反而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
顾北火急火燎地赶到扶桑报社楼下的星巴克,才发现扶桑正窝在沙发上惬意地品着咖啡、吃着蛋糕,心里当即不爽起来。
他的不爽自然写在脸上,还“砰”的一声将包甩在桌上,其间扶桑只是淡漠地抬眼瞥了他一眼,就又埋头在自己手上的记事本里写着什么。
“雇主大人,雇员也有自己的休息时间,不能你一声令下,我就得万死不辞啊。”
“我让你去死了吗?我只是让你过来一趟而已。”
顾北的嘴角抽了抽,不高兴地去柜台要了一大堆食物,等他坐定,扶桑才开口问道:“有没有什么进展?”
“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揪着一个十年前的案子不放,你很闲吗?”
“憋很久了吧?其实我最开始找到你的时候,你就想这么问了吧?”
顾北微微靠近扶桑,试探性地问:“所以……是为什么?”
扶桑合上笔记本,好整以暇地往后靠去:“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告诉你,干吗还要浪费时间纠结这个问题?”
顾北冷哼一声,不高兴地一口吞下一小块糕点。
宁扶桑这个人,说不出有多讨喜,但就是自有一套让人对她服服帖帖的本事,她的专业能力满分,工作态度满分,只有人际关系处理方面勉强处于合格的水平,好在她有良好的家庭条件,不需要她向一些不喜欢的人或事低头妥协。
顾北起初接这姑娘的活就是因为她给的钱多,豪爽,实在是太豪。然而当他问扶桑为什么会选中他时,答案让他当场吐血三升——因为你够无赖。
什么时候无赖成了他的优点了?何况他认为自己并不无赖啊。
他喝下小半杯咖啡后,才思路清晰地开始向扶桑汇报:“当年声称被你的好朋友慕西的父亲侵犯的女士名叫宋意美,出事后她就消失不见了,不过这个女人前科累累,要查她也不是什么难事。其他倒是没什么可疑的,唯一让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宋意美居然是伍德的旧情人,听说她掩护伍德做过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伍德你应该知道吧?我想这件事会不会和伍德有关?”
十年前,慕西的父亲慕易扬被诬陷强奸,当年的新闻报道像被刻意买通了似的,铺天盖地的报道空前一致,慕易扬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慕家虽然家境贫寒,可慕父到底是个读书人,他不堪被人侮辱,亦无法承受重压,为了不累及家人,最后跳江身亡。可他的自我了断非但没有换来息事宁人,反而变成了畏罪自杀,在那个网络还不发达的年代,新闻报道的真实与否几乎是致命的。当事人已死,人们就把矛头转向慕西母女,慕西的母亲荷妈在宁家做了一辈子工,几乎一手带大扶桑,那段时间荷妈因为丈夫的事整日精神恍惚,慕父死后,她的情绪出现巨大波动,有一天在买菜的途中出事故身亡。从此慕西成了孤儿。
这件事对扶桑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这么多年过去了,慕西即使身处国外,也从未放弃过寻找真相,扶桑亦然。
然而如今,只剩下扶桑一人了。她一直知道这些年来慕西暗中的努力,可惜其中的利害关系太过复杂,时间拖得越久,她们的调查越是举步维艰。
扶桑喝了口凉水,面若寒霜,伍德?她蹙着眉问顾北:“如果你所说的这个伍德是我知道的那个伍德,那他可是个人物,他有什么原因要逼死一个小人物?”
顾北停顿了一下,迟疑地说:“或许……是慕父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宋意美那几年只跟伍德走得近,除此之外,她甚少与人亲近。”
“知道宋意美现在在哪儿吗?”
“她像是消失了似的,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对了,还有一个道听途说的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消息,听说慕父出那事之前好像还和伍德碰过面,就在宋意美当年在西凉市的房子内,不过都过去那么久了,真假也无从印证了。”
慕父和伍德?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的人,怎么会碰面?
宋意美消失,伍德已死,所有线索都无从追查。扶桑的好心情被顾北这番话生生破坏,她窝进宽大的沙发里,喝完瓶子里的最后一口水,脑海里倏然浮现出一个身影。
霍城昀会知道些什么吗?
顾北一眼就看出了扶桑心里在想什么,对她冷嗤道:“我劝你还是别打霍城昀的主意,据说他和这个宋意美的关系比他跟凯瑞的关系还差,你可别在老虎嘴里拔牙。”
“为什么?他和宋意美有什么过节?”
顾北两手一摊:“鬼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查霍城昀是件难事,这个宋意美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个案子非同寻常,你确定非要蹚这浑水?”
扶桑听出了他话里的担忧,挑眉揶揄道:“怎么?怕我连累你?”
“怎么说话的?我是这样的人吗?”
扶桑对他呵呵一笑:“把宋意美家的地址给我。”
顾北早有准备,从一个小本子上撕下那张写了地址的纸扔给她,顺便叮嘱:“你一个人去可得小心点,住在这个片区的人非富即贵,他们那种人对记者大都有点敏感。”
扶桑狐疑地瞥了一眼地址,而后眉心越蹙越深,几乎拧成一道弯沟。
顾北看出了不对劲,问:“怎么了?”
“你确定是这地址没错?”
“千真万确,我核实了很久,这房子到现在还挂着宋意美的名字呢。”
扶桑手指捏着那张纸片,越捏越紧,最后纸片被她揉成了一团攥在掌心里。
嗬,真巧,她昨天才从这个地址出来——霍城昀现如今的住所。
也就是说,顾北口中那个和宋意美关系差得要死的霍城昀,却住在写有宋意美名字的房子里。
疑团重重,扶桑头疼地闭了闭眼,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2
扶桑穿过一道道厚重的铁门,终于在某个昏暗的房间里见到了夏晓七。夏晓七比之前瘦了许多,她灰头土脸的,看上去似乎精神不济。在看到扶桑的时候,夏晓七的眼底流露出一抹稍纵即逝的恨意,随即便平和地坐到了扶桑面前。
扶桑扫过她腕上那副狰狞的手铐,将视线移到她脸上。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进这里吗?”
夏晓七咬着唇,当扶桑不存在似的,一直低着头不作声。
“你守口如瓶,是因为觉得凯瑞一定会救你出去?”
在来之前,扶桑打听过,夏晓七被带进来之后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警方问了一个晚上什么都问不出来,实在拿她没有办法,她似乎在等什么人到来,可那个人始终没有出现。
扶桑本来只是试探夏晓七,没想到夏晓七听到这句话后猛地抬起了头。
“夏晓七,你要想清楚,不管是凯瑞还是霍城昀,他们都不可能为了一颗棋子放弃整盘棋局,从林妍的事你就应该明白,除了自己,没有人会救你。”
扶桑的语气轻松,听在夏晓七耳里却是满满的讽刺。
“宁扶桑,你现在是特意过来向我炫耀自己的聪明,还是霍城昀对你的纵容?我最讨厌你这样的人,仗着有人撑腰就胡作非为,以为自己是记者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挖别人的隐私,总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别人都是蠢货,你不知道其实你真的很不讨人喜欢吗?”
和之前寥寥几次的碰面相比,这一次,夏晓七终于赤裸裸地展现出了自己对扶桑的排斥。
不料扶桑却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面色如常:“人活一世,本来就是独立的个体,我为什么要讨别人的喜欢?”
夏晓七冷笑出声:“哈哈,你看,我就是讨厌你现在这个样子,脸上永远是一副对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你离开霍城昀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所以,记者小姐,我倒是很想知道,霍城昀对你来说算什么呢?”
“我不认为你现在有资格替霍城昀打抱不平,不如我们聊聊你为什么要潜入霍城昀的书房,并偷偷从他的电脑里拷贝这些数据。我想比起霍城昀对我来说算什么这种问题,他应该比较好奇,为什么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人会倒戈到对手的阵营里去。”
扶桑随手将一个U盘扔到夏晓七面前,夏晓七的面色随之一变。
夏晓七的身家背景其实很干净,干净到想找出一些阴暗的蛛丝马迹都颇为费劲,如果刻薄一点说,勉强要找出些黑点的话,大概也只是跟霍城昀关系匪浅这点而已。
“你知道就在你被带进这里之后,霍城昀的公司已经立案起诉你了吗?”
扶桑的这句话像一颗平地而起的炮弹打破了湖水的平静,夏晓七难以置信地瞪着她,嘴巴微微张着,好像在努力消化刚才听到的事情。
扶桑突然有点于心不忍,夏晓七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女孩子,心思敏感又细腻,霍城昀对她来说就是身骑白马的王子,可生活不是童话,生活永远有扯淡而荒唐的反转和迫不得已的背叛。把自己的人生系到别人的裤腰带上,是多么愚蠢的行为。
夏晓七突然间有点手足无措,她根本不愿相信扶桑的话,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嘴里喃喃道:“怎么可能?那个时候房间里明明没有人啊……”
扶桑神情一凛,身子不由得往前倾了倾:“你难道不知道他的房子里到处都有摄像头?”
“我之前检查过,房间里根本没有摄像头之类的东西。”
夏晓七说得又急又快,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猛地捂住嘴巴,双眸里这才渐渐流露出恐惧,她微微眯着眼睛,眼里波光粼粼。
“你不是喜欢霍城昀吗?喜欢一个人应该很了解他才对啊,你跟他认识这么久,居然会觉得他是那种会不小心忘记关电脑就离开书房的人?你得手之后难道就没有想过,事情为什么会这么顺利?”
扶桑抛出的一个又一个问题尖锐地刺破夏晓七努力维持着的希望,她像是一个突然失去了生气的洋娃娃,无力地瘫软在椅子上。扶桑从前就知道,尽管和霍城昀认识那么多年,夏晓七却完全没有从霍城昀身上学到隐忍和伪装,别人只需要几句话,就能让她原形毕露,这样不善于心计并且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露出马脚的人怎么会被凯瑞看上?
她的防备在一点点崩塌,而扶桑坐在对面,明亮的眼睛里说不出是看轻还是看透。
“你大概到现在才稍微看清一些自己的处境吧?你要不要告诉我为什么?或许我可以帮你。”许久之后,扶桑才叹了口气,轻声对夏晓七说道。
夏晓七猝然看向扶桑,眼里透着一股扶桑看不懂的埋怨和恨意:“你不要假惺惺地露出一副只有你能救我的表情,你们这些记者最擅长的就是歪曲事实、扭曲报道,谁给的钱多就倒向谁,你们拥有说话的权利,却唯利是图,选择用假话蒙蔽群众。我家破人亡的时候就不再相信记者说的话了,所以现在,我不会对你说一个字,我要见霍城昀,否则我不会开口。”
扶桑并不意外夏晓七对自己怀有怨念,早在第一次见到夏晓七的时候,她就已经隐隐感觉到了夏晓七对自己的敌意,只是直到今天她才弄明白那股敌意是因为什么。她看着夏晓七红肿的眼睛,内心五味杂陈。
夏晓七红着眼咬着嘴唇的倔强模样,像所有这个年纪里受了委屈渴望得到安抚的女孩子,霍城昀成了她空旷的内心深处唯一可以抓住的浮木。
当年将自己从泥沼中捞出来,抚养自己长大的霍先生总会相信自己的吧?可是,那个讨厌的声音却在逼仄的空间内再次响起。
“你真的觉得霍城昀很想知道你的答案吗?我们要不要赌一赌?我赌他不会见你。”
对,就是这种永远胸有成竹、好像看透了一切的表情,让夏晓七十分讨厌。
扶桑的笑声慢慢漾开在暗房内,她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害,看上去那么温柔、那么平和,夏晓七的心却狠狠一颤,她的手不自觉地抖起来,连带着手铐发出轻微的声响。
扶桑知道夏晓七动摇了,可也只是动摇而已。
走出看守所的时候,阳光炽烈得仿佛能灼伤人心,扶桑用手挡住阳光抬头看蓝天白云,这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午后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她在原地呆站了一会儿,才轻声叹着气准备离开,一转头,那辆熟悉的车就停在身后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唐德从车上下来,为她打开后座的门。
果然她走到哪里都逃不开他。
扶桑一上车便看见霍城昀闭眼靠着座椅,从头到脚都透着疲倦和冷漠,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嗯,烧退了,不烫了,看来那个没什么礼貌的私人医生还真有点本事。
扶桑正要缩手,霍城昀猛地握住她的手,手指轻柔地缠住她的五指,紧紧地交握着放到身侧。扶桑试着挣了挣,没挣开,索性挨着他一靠,歪着脑袋问:“没有哪里不舒服了吧?”
霍城昀冷哼了一声,表示不想回答。
“你现在是在闹脾气还是要怎样?”
霍城昀总算慢慢睁开了眼睛,扭头望进她眼里,她微微蹙着的眉像两道不安分的弯月,他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把自己牵扯进去就这么难?怎么来这种地方?我记得你跟夏晓七之间并没有多和睦啊。”
“霍城昀,明明是你拉我进来的,非说得好像是我主动进来似的,请不要在我面前装无辜,OK?”
在苏黎世的那个下午,他拉着她在书房的暗间里目睹了夏晓七所做的一切。
他了然地挑眉:“所以,你问出了什么答案?”
“你很想知道吗?”扶桑笑眯眯地打趣道,一副“就算你问我我也不说”的表情。
霍城昀挑了挑眉,眼底浮现笑意:“她说了吗?”
“她说她只告诉你一个人。”
扶桑看着他,皎洁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嘴角扬着的那抹笑别具深意,霍城昀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她好像料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没了兴致,又重新往回靠去。
“不如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果然转移了话题,不再谈论这件事。
“你是铁了心要起诉夏晓七?”
“你见到这个人一定会喜出望外。”
“你真的不打算去见夏晓七?我挺想知道里面的故事。”
“待会儿见了面你打算去哪里招待他?”
气氛顿时凝住,扶桑皱起眉,他们两个说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霍城昀在刻意逃避着什么?还是真的有什么不能让她知道的秘密?他的云淡风轻让她觉得自己像是在无中生有,他是真的不想让她过问夏晓七的事吗?
霍城昀终究还是轻轻叹了口气:“扶桑,你真的看不出来我极力想让你和这件事撇清吗?”
扶桑愕然:“你觉得我撇得清吗?”
“还不算太晚。”他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扶桑觉得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霍城昀了,他有时候好像恨不得将她拉到同一个世界,有时候又狠狠把她推离那个世界,可当她一只脚已经踏进他的生活之后,他真的认为她还能置身事外吗?
这条路才刚开始走,哪里还有回头路?
她不想再和他说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赌气似的将窗户打开,冷风瞬间充斥整个车厢,她的头发被吹得一团糟,而她却完全没有要关窗的意思,甚至干脆将头靠着窗檐,煞有介事地欣赏起沿路风景。
唐德从后视镜看向霍城昀,用眼神询问是否需要关窗,霍城昀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随她,她高兴就好,心里憋着气对身体不好。
唐德的内心却有些怨,这位小姐大概忘了她身边那位爷刚刚大病初愈。
3
她跟着霍城昀回到别墅,顾北的话犹在耳边,这一次她不由得停在门前多看了几眼,别墅古朴的外表,仔细看还能看出岁月的痕迹,小型花园专门请了园林公司的人打理,一些植物修剪得甚是好看,脚下通往大门的路上铺了一块块青石板。扶桑跟着霍城昀的步子进了别墅,刚一站定,一声礼炮声响彻整个大厅。
扶桑一脸茫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少年英俊的脸陡然出现在视线里。
“ Surprise!”
熟悉的脸,熟悉的声音……扶桑愣在了那里。
“莫斯利!”
她喊出声来,惊喜地抓住他的双臂,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打量一遍。过了五年,他长高了,也变强壮了,记忆里倔强的脸上已经出现了岁月留下的成熟。五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只有十六岁,如今二十一岁的莫斯利有着少年的英俊和阳光,站在任何女孩子面前都足以让人过目不忘。
“嘿,见到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吗?”
莫斯利顽皮地在扶桑眼前挥了挥手,他居然说着一口流利的中文,扶桑眨着眼睛难以置信地问:“你学了中文?”
“不是你拜托我照顾他的吗?跟在我身边当然要会说中文,他的学习能力可比某些人强多了,第一年的时候就已经能熟练对话了。”霍城昀从厨房出来,手里握着一瓶矿泉水,瞄了一眼扶桑含沙射影地说道,又径直绕到沙发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坐下。
扶桑白了他一眼,注意力仍然在莫斯利身上,这些年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再见到莫斯利,所以此时此刻在此地,故人重逢,她的内心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兴奋得竟有些词不达意。
“吃过饭了吗?什么时候到的?饿不饿?”
莫斯利有一头卷金发,明明已经高出扶桑一个头,还半蹲下身子撒娇似的往扶桑肩膀一蹭:“饿死了,我一下飞机就被弄到这儿来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能吃的东西,霍叔叔的家真是一贫如洗。”
扶桑“扑哧”一声笑出来,冲他竖起了大拇指:“一贫如洗这个成语用得真好,你霍叔叔要吐血了。”
沙发上的某人满含怨念地往门口望了一眼,拧开矿泉水瓶盖不爽地往肚子里灌了一瓶冰水。
扶桑忍着笑把莫斯利拖到霍城昀面前,指着莫斯利的肚子对霍城昀说:“霍叔叔,你的大侄子肚子饿了,是不是先带他去填饱肚子?”
“还是扶桑心地好,知道疼人。”莫斯利挽着扶桑的手臂,像个怎么也长不大的孩子,他的脸上有着纯真和稚气,与五年前满脸的倔强和奋勇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扶桑不知道霍城昀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让他有了这样大的转变。
霍城昀扔掉手里的空瓶,看向莫斯利,眉毛一挑:“我是叔叔,她是扶桑,你这是什么辈分?要不要我重新为你找个中文老师教教你怎么分辈分?”
没想到莫斯利却是一脸的无辜:“扶桑长得年轻啊,看上去跟我一样大。”
言下之意就是……霍城昀沧桑得已经到了叔叔辈的年纪了。
扶桑摸摸莫斯利的头:“乖,真会说话,姐姐带你去吃好吃的,你霍叔叔要是愿意可以捎带上他。”
霍城昀瞧着那两个人相亲相爱地手挽手准备出门,一声冷哼,没想到他也会有被捎带的一天,可也没犹豫两秒,就从沙发上站起身,遣了唐德,充当起那两人的司机来。
他不断从后视镜看向后面的两个人,扶桑显然十分喜欢莫斯利,也很关心过去五年莫斯利的生活发生的变化,两个人之间有聊不完的话题,而且两人权当前面的司机是空气,途中他竟一句话都插不上,第一次,原本冰冷的车厢内好像有了一些生气。
莫斯利很喜爱中餐,满满的一大桌菜被他消灭了一大半。餐后,霍城昀先将莫斯利送回别墅,莫斯利一下车,车内顿时安静下来。
扶桑打量着霍城昀,憋着笑问:“为什么莫斯利会叫你霍叔叔?”
霍城昀大概已经被叫得习以为常,不以为意地说道:“他第一次学叔叔这个词的时候我正巧在边上,他就现学现卖,现在叫叔叔已经叫顺口了。”
“我真没想到你会把他带在身边,还把他培养得这么出色。”
霍城昀瞥了她一眼,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握着方向盘:“不是你说他成绩优异,是个好孩子吗?不是你发了一封也许我根本看不到的邮件,希望我能帮他一把吗?”
扶桑一愣,木讷地开口:“可你还是看到了那封邮件。”
“扶桑,我对你永远比你对我上心,这一点,你无法否认。”
霍城昀直视前方,声音低沉如琴音,路口的红灯亮起,车子平稳地停下来,扶桑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脸渐渐开始发热。
“我以为你不会管他,毕竟说起来他只不过是贫民区里千千万万个孩子中的一个而已。”
那个时候发的那封邮件,其实连扶桑自己都没有抱多大希望,霍城昀确实和她一起帮着莫斯利将他母亲去世的真相公布于世,可他没有义务去照顾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后来她偶尔想起来,也觉得当初自己发的那封邮件实在有些强人所难,毕竟没有人有义务去负担别人的人生。
更何况是霍城昀这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人。
“可你喜欢他不是吗?”霍城昀轻笑着说道,“五年前你看那孩子的眼神,就像一个姐姐看待亲爱的弟弟般的眼神。扶桑,我一直认为那时候的你并不适合做记者,你太感性,而一个记者首先需要具备的素质就是理性,你一旦碰到与自己有关的事就会失去理性,变得耿直和尖锐,这是你最大的弱点。”
扶桑呼吸一窒,刚才残留的温情在顷刻间荡然无存,她收起笑容,反唇相讥:“所以你就拿着我的弱点对我肆意攻击?”
“不管你信不信,这一句话我必须对你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攻击你。”
扶桑在心里冷笑,她就知道,他们之间的温情持续不了多久,现实永远能将残酷摆放在他们面前,诸多复杂关系,绕得她明明想远离,却只能越靠越近。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发动。
城市的掠影就像人心,一晃而过的瞬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凭着一腔热血的奋力奔波,也许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故弄玄虚。扶桑越来越不懂霍城昀,也越来越分不清他说的话中哪一句真哪一句假。
“扶桑,我一直放在你手心里的信任,你是真的不想要,还是故意避之千里?”
霍城昀一句话打破他们之间的沉默,扶桑紧紧咬着下唇,垂着眼不知该说些什么,言语的匮乏已经让她无法形容出他们之间的关系,霍城昀将话讲得这样明白,扶桑却不敢真的听进去,她怕打开那扇门后,一脚踩进去却是一场空。
她扬起笑,眉宇间又是那种熟悉的假笑:“霍城昀,你可千万别对我说什么信任,你骗我的难道还少?”
霍城昀将车子缓缓驶入扶桑住的小区,停靠到路边,熄火,转头看她:“你好好想想,我骗过你什么?那时你为林妍的事跑来问我要个答案,我没有给你吗?你在纽约我的办公室取走那台相机里的SD卡,我没有给你吗?甚至连‘我喜欢你’这种直白的话,我没有对你说过吗?一直在逃的人明明是你,为什么你却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指责我不诚实?扶桑,你又对我有多诚实呢?”
两人之间的气氛一下子凝固,扶桑的手僵在那里,她的心隐隐泛酸,想起四年前他们互相坦诚拥抱的那个晚上,美好总是来得突然又短暂,慕西的突然死亡,让她再也不敢相信霍城昀的无辜。
对,也许在他看来自己何其无辜,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好友的死会对她造成怎样的伤害和影响,在那个时候,他想的或许是如何撇清一切置身事外。
扶桑吸了吸鼻子,脸上那种惯有的笑容第一次让霍城昀觉得无比刺眼,他转过头不再看她,空气里全是她隐忍的呼吸和悲伤的情绪。这个女人总以为自己很坚强,固执地不肯服输和低头,就连痛都要笑着承认,不肯让人看轻。
“霍城昀,我们对彼此的坦诚程度都是半斤八两,所以谁也别嫌弃谁了。谢谢你送我回家,再见。”
她下车,关门,动作一气呵成,甚至连头都没有回。
霍城昀坐在车内,眼底渐渐被迷雾笼罩。扶桑从窗口往下望,约莫一个小时后他才驱车离去。可靠在窗口的她,心里却难过得仿佛被雨水淹没。
明尼苏达州的午后,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往事历历在目,那时的他沉默寡言,玉树临风,像一个骑士般从天而降。可现在,围绕在他们身边的是小心翼翼的防备和处心积虑的算计,是分秒必争的试探和审视,所有的感情都在利益面前变得虚情假意。
他们在感情这条路上,渐渐地背道而驰。
他们怎么变成了这样呢?
4
下着雨的天,顾北趴在靠窗的位置,拿着笔在纸上不断写写画画,桌上摊满了洗出来的照片,他耷拉着脑袋,看上去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
扶桑挑着眉坐下,随手抓起几张照片翻看,草草地看了几眼,就又扔回了原处,都是一些没有用的东西,可见这家伙这些天浪费了多少相机电池。
服务生上了各式餐点,扶桑几乎将餐厅里的点心每样都来了一份,顾北这才抬起头来扫了一圈桌子,疑惑地问道:“你的食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惊人了?”
扶桑慢条斯理地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看你的样子就知道最近的工作挺不顺利,有没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
“你这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我从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扶桑淡淡一笑,放下咖啡杯,双手抱胸看向他。
顾北像是跟她杠上了,突然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那霍城昀呢?”
“在他的为人处世方面,我自认为从未看错。”
顾北依旧紧追不舍:“那你在什么方面看错了他?”
“这和你有关?”扶桑白了他一眼,继续道,“你有这个时间跟我耍嘴皮子,不如帮我找找宋意美这个人。”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人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完全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你一定觉得我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
扶桑赞赏地对他笑了笑:“看来你对我十分了解嘛。”
顾北收拾好满桌狼藉,将那些餐点一个一个按照顺序放好,不一会儿工夫,整张桌子就恢复了整洁和有序,他一边动作一边问扶桑:“我看你对霍城昀的事这么上心,不知道的还以为霍城昀在外面有了小三,才让你这么费尽心机地去跟踪调查。”
“我认为你完全可以抱着这种心态去调查,这样至少你还会有些激情。”扶桑毫不掩饰地讽刺道,随后低头看了看腕间的手表,像是在等什么人。
顾北懒得跟她打嘴仗,收起笑容开始谈起正事:“你上次见夏晓七有进展吗?她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她恨不得我去死,怎么可能跟我说实情?”
“夏晓七这两年跟凯瑞来往得颇为密切,凯瑞对她也照顾有加,但根据我的调查显示,她的心应该是在霍城昀这边的,她干吗两边站队折腾自己?难道她觉得自己有能力游走在这两个以算计为生的狐狸之间?”
顾北之前跟踪过夏晓七一段时间,但并没有太大的收获,他总觉得夏晓七这个姑娘虽然年纪小,人却不简单,她能在霍城昀和凯瑞之间随意切换相处模式,必定是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扶桑曾经提醒过他,夏晓七也许会是一个有利的跟踪线索,哪想到她这么不给力,没一会儿工夫就被霍城昀抓到尾巴给弄了进去。
“也许她没有站队,只是其中有人给了更为诱人的条件,诱人到让她无力拒绝。”
顾北眉心一蹙:“会是什么条件呢?”话一出口,他又蓦然一顿,“你觉得她被凯瑞收买了?否则以她对霍城昀的那份心思,不可能做出这些事来啊。”
扶桑看了他一眼,一语点醒梦中人:“她这几年一直想要的是什么?一直努力的目的是什么?如果你连这些都猜不出来,那我真的要考虑换一个人了。”
顾北猛地一拍脑袋,眼睛一亮:“她是想将十一年前她家发生的那起交通事故的真相公之于众,还她一家人一个清白?”
“毕竟没有人不介意‘杀人犯的女儿’这种称呼。”
顾北这才明白为什么这几年夏晓七不断依靠霍城昀的关系结交各类媒体记者,她的朋友圈几乎都是这一类人,重叠程度这么高,而之前他居然完全没有起疑。然而霍城昀自从收购了几家有分量的媒体之后,在媒体界的话语权越来越重,但夏晓七居然完全没能因此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令人费解,莫不是霍城昀其实是拒绝她的这些做法的?
“霍城昀跟凯瑞唯一不同的一点是,他至少还顾及自己的脸面。”
顾北对扶桑的话一知半解,他仍旧有些不相信扶桑的推测,悻悻地问道:“你怎么敢肯定她是为了这件事才选择站在凯瑞这边?”
扶桑摇着头纠正他:“她站在哪一边对霍城昀来说并不重要,所以他放任夏晓七去做那些事情。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四年前我第一次见夏晓七的时候,她希望通过我报道她家发生的那些事,可是我拒绝了她。”
“为什么?”
“也许在很多人眼里,记者有话语权,一支笔杆子就能撼动世界,可新闻报道不是为了私欲被利用的工具,我被霍城昀利用过一次,所以在没有看清局势之前,我宁愿做错,也不会被利用第二次。”
扶桑的话掷地有声,让顾北突然噤声,虽然他的心里有一万句话飘过,但最终还是说不出什么话来,他在这个时候才明白为什么夏晓七那么讨厌扶桑。也许在当时,她曾把扶桑当成希望,可现实总不按照剧本演出。扶桑这个人,虽然有时候又骄傲又倔强,性子硬得像一块难啃的骨头,可她对自己的事业却绝对保持忠诚,大概人活着,总要有信仰这种东西支撑吧?
突然的沉默让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凝重起来,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雨水拍打在玻璃窗上,餐厅里进来越来越多避雨的人。顾北指了指一桌子的点心,忍不住开口道:“奇怪,你点了那么多,却不吃。”
话音刚落,他身边的沙发突然下陷,一个约莫二十岁出头的金发少年欢快地坐到了他身边,微笑着对扶桑打招呼。
“这场大雨下的,路上实在是太堵了,霍叔叔真小气,都不肯留一辆车给我,害得我走了很远才打到车。”莫斯利英俊的脸上满是抱怨,看上去十分可爱。
扶桑脸上的冷意渐渐褪下,重新换上笑容:“他是怕你不熟悉这里的交通规则,开车出事,你就老实安分一点,别给他添麻烦。”
“你们果然是一个战线的。扶桑姐,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霍叔叔?反正霍叔叔是喜欢你的。”
莫斯利一边说,一边开始享用桌上的点心,嘴里塞得鼓鼓的,好像完全没看到身边还有一个目瞪口呆的大活人。
顾北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并且还亲切地喊霍城昀为叔叔的少年充满了好奇和……深深的震惊——毕竟这是一个喊“霍叔叔”的少年……
扶桑被莫斯利的这句话说得嘴角一抽,别过头去,正巧对上顾北耐人寻味的眼神,她狠狠瞪了回去,没想到莫斯利又再接再厉。
“我可是看到霍叔叔的秘密了,扶桑姐,你要是承认你喜欢霍叔叔,我就告诉你霍叔叔的秘密是什么。”他一脸神秘,冲扶桑调皮地眨了眨眼。
扶桑猛地一拍他的脑袋:“快吃吧,不是说吃完了要去机场接你的阿姨吗?”
莫斯利这才悻悻地闭了嘴,又把注意力放到了食物上。他真的很爱吃中餐,连使用筷子这件事情也是信手拈来。
顾北觉得自己大概插不上什么话,于是以眼神向扶桑告别,扶桑朝他微微颔首,因为固有的默契,即使不言不语也知道对方想说些什么。
走出很远之后顾北才回头看了一眼看似孩子气的莫斯利,不知道为什么,莫斯利给他一种戴着面具的感觉,但看扶桑那么宠他,想必还有其他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5
等莫斯利吃完东西,扶桑载着他往机场的方向驶去。因为霍城昀不允许他开车,也没有为他准备司机,他只得打电话给扶桑央求她载他去机场接人。
说是阿姨,其实是莫斯利的养母,四年前莫斯利从看守所出来后就被一位好心人收养,他虽然得到霍城昀的关照,但更多的时间是和那位好心人生活在一起,他不愿叫她母亲,一直固执地喊着阿姨,不过对方也不介意,索性顺了他的意。
扶桑一贯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是需要缘分的,就像霍城昀和莫斯利,谁会想到年纪相差这么大的两个人关系会这样好,而霍城昀这种不苟言笑的人居然也能容忍莫斯利对自己的诸多无礼。
莫斯利似乎也十分黏霍城昀,霍城昀在某些方面对他极为严苛,饶是如此,他看霍城昀的表情仍是一脸崇拜。扶桑相信,当年是霍城昀在背后用力推了他一把,才让他变成了现在的莫斯利。莫斯利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大,霍城昀绝对功不可没。
只是,霍城昀为什么要让莫斯利变成这样的莫斯利呢?在扶桑的记忆里,他仍旧是十六岁时那个倔强少言的少年。他这样的变化,用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变来形容也不为过。
“对了,你阿姨来了住哪儿?你订了酒店吗?总不能让她也住到霍城昀家去吧?”扶桑随口问道,这原本只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可她却被莫斯利的回答震得手一抖,险些失去方向。
“为什么不能住霍叔叔家,那房子本来就是阿姨名下的啊,应该说是霍叔叔借住在她家才对。”莫斯利没心没肺地指正道。
扶桑惊得手上力道一松,方向盘顿时失去控制,车子朝道路中央开去,旁边的莫斯利一声大叫才把她从分神中叫回来,她吓得赶紧抓紧方向盘,险险避开后面的车辆,心跳快得仿佛下一秒心脏就要从嘴里蹦出来。
“扶桑姐,你没事吧?”莫斯利惊魂未定,抓紧胸前的安全带,满脸紧张。
扶桑长长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冲他勉强一笑。
“你刚才……说什么?霍城昀现在住着的那个房子是你阿姨的?就是那幢别墅?”
“对啊,霍叔叔没跟你说呀?那房子空了很多年,霍叔叔觉得那地方风水好,空着怪可惜的,就拿来住了。”
“莫斯利,你阿姨叫什么名字?”
“你问她的中文名吗?她的中文名叫郁静华啊。”
扶桑的心脏猛地一紧,握着方向盘的手指逐渐泛白。
郁静华?不是宋意美?顾北说过,霍城昀现在所住的那幢别墅是在宋意美名下。
那这个郁静华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