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交替,斗转星移,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在她一意孤行的蹉跎之下,被轻易浪费。}
1
莫斯利兴奋地冲到达口招起手来,扶桑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来人,她气质雍容,举手投足间显得气场十足。扶桑微微眯着眼,观察着越走越近的人。
这就是莫斯利口中的养母郁静华?郁静华到底是不是宋意美?
郁静华与莫斯利久未见面,一碰面就贴面相拥了好一会儿。莫斯利似乎很尊敬自己的养母,举止间多了几分谨慎。他拉过郁静华的行李,郁静华此时才注意到在边上不动声色的扶桑,她的脸上虽有笑意,可扶桑分明在她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诧异
“这位是……”郁静华看向莫斯利,动作得体大方。
“阿姨,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扶桑啊,想不到吧,她居然也在西凉市,要不是霍叔叔神神秘秘地说带我去见一个想见的人,我压根就不会和扶桑姐重逢。”
莫斯利孩子气的笑容化解了她们之间的几分尴尬,扶桑朝郁静华礼貌地点点头:“你好,郁女士。”
郁静华是个美人胚子,饶是留有岁月的痕迹,也不妨碍她天生的美丽。她跟莫斯利关系很好,至少在回去的路上,后座的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说着近况、开着玩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陌生和疏离。
扶桑不禁有些奇怪,莫斯利的过往注定他不会成为一个性格如此外向的人,这在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可五年后的今天,是什么把莫斯利变成了一个让她如此陌生的少年?虽然相较于从前,她也更喜欢现在这个开朗的莫斯利,但能让一个人的性格变化如此之大,恐怕背后总有些不为人知的故事吧?
到了别墅,扶桑特意往门口看了看,大门紧闭,想必霍城昀还没有回来。莫斯利邀请扶桑进去坐坐,扶桑以工作忙为由拒绝了,她笑着同莫斯利道别,视线无意间扫过郁静华,心弦猛地一颤——郁静华眼中那种带有攻击性的审视目光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等莫斯利一回头,郁静华已经完全变了脸,微笑着和车里的扶桑挥手道别。
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扶桑停在了路边,在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咕噜咕噜”一口喝下,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直到现在她仍然对郁静华刚才的目光耿耿于怀,那眼神,就好像她脱光了衣服在被郁静华探查似的,那目光太具有震慑性,对方分明就是在告诉她来者不善。
扶桑掏出手机拨电话给顾北,对方一接通,她就劈头盖脸地说道:“顾大侦探,我觉得你可以金盆洗手了,就你那点能力我估计这辈子都查不到宋意美的下落了,身为雇主,我对你的能力感到非常不满意。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去查查一个叫郁静华的女人,郁闷的郁,动静的静,中华的华,定居美国的华人。”
扶苏说完,也不给顾北一个喘息的机会,果断地挂了电话。
顾北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又是谁不要命地得罪了这位大小姐?
2
扶桑对着电脑写完稿子,一抬头看向墙上的挂钟,才发现居然已经接近凌晨,扭头往后一看,整个城市的万家灯火都在脚下,办公室里的同事不知何时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盏亮着的小灯显示着仍有人在办公室奋笔疾书。
她在座位上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关了电脑准备回家,正要起身,手机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
她一看,是唐德。
唐德的语气似乎有些谨慎:“宁小姐,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霍先生喝醉了。”
扶桑皱起眉头:“喝醉了就给他喝醒酒茶,我又不是卖醒酒茶的。”
“宁小姐,你也知道霍先生的脾气,他现在一个劲儿地在里头给自己灌酒。你要是有空,能不能麻烦你过来一趟?”
唐德的话都已经说到这份上了,扶桑只得幽幽开口:“地址。”
深夜,车子在无人的道路上疾驰,扶桑赶到的时候整个饭店内已经没有客人了,唐德一脸焦急地等在外头,见到扶桑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忙迎了上去。
“你们霍先生也不是什么会借酒消愁的人啊,怎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了?”
“晚上霍先生在这里宴请莫斯利的养母,本来还好好的,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莫斯利和他养母提前走了,他们走后霍先生就一个人在包厢里给自己灌酒。宁小姐,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霍先生这样,我一点也没有夸张。”
别说唐德,扶桑也想象不到霍城昀会是灌自己酒的人,他一贯要求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而一个清醒理智的人怎么可能放任自己沉溺在酒精里面?
扶桑走进包厢里,一室的酒精味,霍城昀就坐在中间圆桌的位置,一只手搁在椅背上,一只手握着酒杯,她一眼就看出他喝多了,领带已经被他扯松,脸上是微醺的神情。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他一抬眼,瞧见是扶桑,笑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来陪我喝一杯吗?”霍城昀笑着从旁边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向扶桑示意。
扶桑走到他身边坐下,静静地看着霍城昀的脸。他脸上的笑容难看得让扶桑想哭,她不由得伸手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到桌上,低声说:“你喝醉了。”
霍城昀却笑着摆了摆手,饶是如此,他的声音仍旧清晰:“你什么时候见我喝醉过?”
“现在不就是了?”
话音刚落,霍城昀的身体猛地倾斜过来,下一刻扶桑整个人已经被霍城昀圈在椅子内。霍城昀的吻铺天盖地而来,。扶桑双手握成拳头抵在他胸口,只觉得全身无力,想推开他又浑身酥软。
她被他困在怀里,被动地承受着他的深吻。第一次,他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直白地传达给了她,他的困顿,他的无助,他的坚韧和失望,那么多种情绪交织在这个可以称之为粗鲁的吻里,令她的心止不住地颤抖着。
慢慢地,扶桑抵在他胸前的拳头渐渐松开,不由自主地抱住了他。
她想安抚他,想大声告诉他困难都会过去的,可胸中的那股困闷却让她透不过气。
霍城昀的气息终于从凌乱变成平缓,他的唇离开她,额头却仍抵着她,含着雾气的眸子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两人的气息交缠,暗潮涌动间,有太多的话无从说起。
半晌,他的声音才传来:“扶桑,你经历过真正的绝望吗?”
扶桑调整着呼吸,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他们离得这么近,她亲眼看着他的眼神从起初的平静转变成了无法抑制的伤痛。
扶桑的手抚上他的脸,掌心触碰到的热度令她身体一颤,他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让她又生气又心疼,遂忍不住降低了音量,温柔地问他:“霍城昀,发生了什么事?”
“扶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明明知道不可能得到的东西还拼了命地想要,偏偏每次都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这种欲望,我都觉得自己很无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能让霍城昀说出这样的话?
扶桑直视着他,他眼里的清明逐渐被混沌取代,却紧紧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她真真切切地在他身上感受到了痛意,那种无处宣泄的、在内心疯狂滋长的痛意。
扶桑觉得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似的,口干舌燥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努力回握住他的手。
真正的痛能够贯穿全身,能够深入到身体里的每一处骨髓每一个细胞,是阳光灿烂也无法照耀到的心里的阴霾,那个地方的泥土无法被滋润,只能任由它自主溃烂或痊愈。
“是挚友在你面前死去时的无能为力,是为了真相不得不和爱人划清界限的画地为牢,是价值观无法达成一致的心灰意冷,你问我什么是真正的绝望,那这些算不算是绝望?”
扶桑看着他,眼眶里盈满热泪。
“霍城昀,那个时候你问我四年前为什么要离开你,这就是答案。我们之间,隔着鲜血和人命,我无法干涉你的人生,你也无法左右我的信仰,因为发现我们不可能成为同一个世界的人,所以我才及时抽身,避免更大的损失。你比我更懂得算账,应当比我更了解什么叫止损。”
扶桑以为这些话她一辈子都不可能对霍城昀讲明,没想到在这样一个夜晚,她终于向他说明,语言的苍白只能显得人心格外矫情,她看着这样的霍城昀,心里疼得仿若已经有千疮百孔。
原来再怎么告诫自己要保持距离,也无法否认他们之间存在着爱情这个事实,原来最令她难过的不是他们无法走到一起,而是看到深爱的人痛苦时她的无能为力。
他眼里仍有混沌,却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疼痛不已。扶桑对他轻轻一笑,吸了口气,故作平静地说:“你已经走了那么多难走的路,还有什么地方是你走不过去的?想要得到,总得失去,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霍城昀自嘲地摇头:“在你眼里,两全是一件这样难的事吗?”
扶桑不假思索地点头承认:“是,我相信有得必有失这句话。”
霍城昀渐渐松开了她的手,扯掉松垮下去的领带扔到一边,唤来唐德结账。
扶桑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于是跟上正要出门的霍城昀,小心翼翼地拽住他的袖口:“你刚才……难不成是演了一场苦肉计?”
霍城昀的两道眉不悦地拧成一团:“我伤心成那个样子,你却认为我在演戏?宁扶桑,你是心瞎了还是眼睛瞎了?又或者,你心里早已对我有偏见,所以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的。”
扶桑被他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若非唇上仍有刚才霍城昀留下的刺痛,这一切都仿佛一场梦。他是真的醉了,还是故意借着酒意袒露心事?又或者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然而那个吻,却真的痛到了扶桑心里去。她从来不知道,原来接吻也会让人心痛。
3
周末,扶桑难得地起了个大早,却被莫斯利的一通电话差遣到了别墅。她到的时候霍城昀已经去公司了,莫斯利穿着一身西装,一副很正式的模样,扶桑见了他戳了戳他的脑袋。
“你还真的把我当成司机了?”
莫斯利吐了吐舌头,讨好地说:“扶桑姐,我在这里又没有认识的人,只和你最亲,你又对我好,我只能找你帮忙了啊。而且阿姨好像对你特别感兴趣,那天见过你之后她一直向我打听你呢,听说今天你要送我们过去她特别高兴,我告诉她你是霍叔叔的女朋友,阿姨特别赞同你们在一起。”
扶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问道:“霍城昀交什么样的女朋友还需要她赞成?”
“可不是,霍叔叔对她很尊敬的,你别看霍叔叔平日里那么专横霸道,可我阿姨说什么就是什么,他都言听计从,不然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到阿姨那里去?”
扶桑的眼皮一跳,突然觉得莫斯利话里有话,他是不小心说漏嘴了,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这么说来,是霍城昀把莫斯利送到郁静华身边的?再看莫斯利,刚才那种冲她眨眼的机灵劲已经完全没有了,此时正没事人似的帮正在下楼的郁静华提东西。
果然如莫斯利所说,郁静华见到扶桑态度十分友好,一只手搭着她的肩嘘寒问暖,好像她们之间有多熟稔似的。扶桑强忍着尴尬,笑呵呵地把他们送上了后座,暗中松了口气。
听莫斯利说这次郁静华专程回来是来祭拜什么人的,但具体是谁他也不得而知。墓地就在西凉市最大的墓园里,郁静华祭拜的人的墓碑在墓园的中心位置,大大的一片绿地里只立了这么一块墓碑,可见葬在这里的人身世不凡。
然而扶桑走近一看才发现,这座墓碑上什么字都没有,是座空白的墓碑。扶桑和莫斯利面面相觑,谁都没有说话,只见郁静华的脸色忽然一变,将手里的花放到了墓碑前。莫斯利很有眼色地拉着扶桑走远,整片空旷的绿地里,郁静华的身影格外显眼。
“那里面葬的是谁?怎么墓碑上连个名字都没有?”
扶桑的视线仍旧锁在郁静华身上,嘴里却问着莫斯利。
莫斯利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看莫斯利的表情不像是在撒谎,她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可他却将话题主动引向了霍城昀。
“扶桑姐,你和霍叔叔怎么了?昨晚霍叔叔半夜才回家,脾气特别差,你是不是给他气受了?”
扶桑的手指一颤,佯装淡定地回答:“他发脾气为什么一定是跟我有关?谁敢给他气受啊?他不气别人就不错了。”
“话虽如此,可我想来想去,除了你就想不到第二个敢给他气受的人了,真的跟你没有关系?”莫斯利低了低头,凑到扶桑面前,认真地看着扶桑的眼睛,他那张脸上就差写上“我不相信”这四个字了。
扶桑推开他的脸,嫌弃地说:“别一天到晚在我面前霍叔叔长霍叔叔短的,先管好你自己。”
“我怎么了?”莫斯利无辜地摊了摊手,脸上的几个小雀斑雀跃在鼻梁边,甚是可爱。
“莫斯利,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比如,一个人的性格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我可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知道从前的你是什么样子,所以我不相信现在的你真的就是你自己。”
扶桑的话让莫斯利的笑容顿时凝固在脸上,他的手还悬在半空,可看她的眼神却渐渐起了变化,碧蓝的眼珠子美得像未经打磨的蓝宝石。此时此刻,扶桑与他对视着,扶桑的眼中没有尖锐的审视,却又让人无法逃避。
恰逢这时,郁静华过来了,莫斯利又换上了刚才那副无害的笑容迎向她,不知道是不是扶桑的错觉,她总觉得莫斯利对郁静华客气得有些过分。
“宁小姐,听闻你一个人定居西凉市,你哥哥最近可好?”
乍一提到哥哥,扶桑心里一抖,不由得多看了郁静华两眼,郁静华的问题其实没有任何问题,可却让扶桑觉得有些奇怪。
“我哥哥挺好的,没想到郁女士也认识我哥哥。”
“都是一个圈子的人,想不认识可真有点难。”郁静华开玩笑似的说。
扶桑侧目打量着她,还没开口,便又听她说道:“听说阿昀很喜欢你?”
扶桑无言以对,这个问题不是应该问霍城昀吗?
“不过我认为你们不适合在一起,宁小姐你太正气凛然,你无法理解他心里的苦,价值观不一样的两个人硬要在一起只能是彼此折磨。况且阿昀是做大事的人,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希望他能找一个助他的事业更上一层楼而不是想方设法拖他后腿的人,你觉得呢?”
郁静华不高不低的声音传进扶桑耳里,让扶桑的脚步蓦地一顿。自郁静华来到西凉市后,扶桑认为自己跟这个女人并无过多交集,可现在她却将话说得如此露骨,眼里被掩藏得极好的敌意又恰到好处地展露无遗,扶桑不禁有些纳闷,这个郁静华之于霍城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扶桑看向一边的莫斯利,刚才还言笑晏晏的少年,此刻站在郁静华的身后,在郁静华看不到的地方,一脸阴郁。
一瞬间,扶桑突然明白了刚才自己问莫斯利的那些问题的答案。
如果你要干掉一个人,你需要足够了解这个人以及他的……软肋。
扶桑的表情只是僵硬了那么一会儿,随即便无辜地耸了耸肩,笑道:“原来郁女士和霍城昀的关系这么不一般?都能替霍城昀决定要跟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了?”
“宁小姐,两个不同世界的人何必要固执地纠缠在一起?”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扶桑字字清晰地回敬她,脸上多了几分不屑和不耐。
风吹过脸颊,两个人的对视被莫斯利突然阻断,莫斯利已经换上了一副笑脸,挽着郁静华的手说道:“阿姨,您就别管霍叔叔了,他那人您还不了解吗?他想做的事、想要的人哪里是我们能阻止的?”
郁静华就这样被莫斯利在一言一语间拖走了,可扶桑的心口就像堵着一口气似的,总觉得不舒坦,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块孤立在中央的墓碑,表情更深沉了。
顾北的办事效率提高了不少,没过多久就查到了那块无字墓碑的主人。
“听墓园的人说那块地本来是绿化用地,但是多年前有人出巨资态度强硬地要买下那块地,墓园那边看对方出的价很高,也就卖了。没过多久那里就立了墓碑,葬了骨灰,但买方立了块无字碑,坚决不在上面刻任何字,且很少见人去那里祭拜,但因为对方每年都交足量的保养费,所以那块地在整个墓园是最干净的。当时买下那块地立下墓碑的人,就是霍城昀。”
扶桑一只手举着听筒,另一只手揉着眉心,她原本只是想听听顾北能查出点什么来,可在听到霍城昀的名字之后,她的揉着眉心的手猛地一顿。
霍城昀……又是霍城昀,怎么什么事情都能和霍城昀搅到一块儿去?
“你确定是霍城昀?”
“千真万确,这些都是有记录的。”
扶桑愣怔了一会儿,问顾北:“你有没有觉得好像每件事里都有霍城昀?”
顾北却一语道破:“那是因为你查的都是和霍城昀有关的事情,没有霍城昀才不正常吧?”
“顾北,你说……郁静华会不会就是宋意美?”
顾北沉默了,这个想法不止扶桑有,他也有过,可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之前,他们谁都不敢贸然行事。从目前已知的情况看来,郁静华这个女人似乎并不简单,连霍城昀都对她礼遇有加,可见其身份之不寻常。
4
第二天,扶桑被许开拉去参加一场新闻发布会,地点在西凉市最豪华的酒店内。刚踏入大堂,扶桑便觉唏嘘,当年林妍就是在这里出的事,事隔多年,死去的人早已被遗忘,留下的人仍旧歌舞升平,这个世界好像从不会为任何一个人流一滴眼泪。
出神之间,她已经被许开拖进了二楼的宴会厅,这原本只是一个寻常的新品发布会,却因为夏晓七入狱的事受到众人瞩目。
扶桑在一群摄影记者身后,透过空隙看向上面站在正中间的霍城昀,他的神情十分闲适,对这样的场面游刃有余。彼此间隔着一段距离,她想起那晚醉酒的霍城昀,不免鼻尖一酸。
到了记者提问环节,果然已经有人将尖锐的问题抛向霍城昀。
“霍先生,听说夏晓七因为倒卖商业机密,贵公司准备起诉她,并且已经付诸法律行动,但据说夏晓七是得到霍先生的资助才完成学业的,霍先生对于这次夏晓七反常的行为有没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霍城昀的面前摆放着话筒,脸上依旧风平浪静。扶桑有时候很佩服霍城昀的波澜不惊,在任何时刻都能保持平和的男人身上总是有种独特的魅力。
他的声音轻轻从喉间溢出:“关于这件事情,我知道的和你们了解到的一样多,至于其中各种缘由,还请各位等待最终的调查结果。”
“有消息称夏晓七实际是霍先生曾经的爱人,请问这个消息属实吗?”
霍城昀看向那位提问的记者,扶桑的身体狠狠一颤,就这样与他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她忙低下头去佯装无事,心里却暗暗叫苦,怎么这个提问的记者跟她站在同一个方向。
霍城昀的脸上总算有了些笑容,他不紧不慢地回答那位提问的记者:“看来贵社的消息来源有些问题,我的确有爱人,但并不是她。”
此话一出,刹那间全场哗然,一个个像抓到了什么大新闻似的对着霍城昀猛拍,原本的新品发布会被霍城昀的一句话变成了他的个人恋爱问题研讨会,因为对象是霍城昀,所以大家都关心那个被霍城昀看上的女人是谁,然而七嘴八舌的问题迎面而来,霍城昀却再也没有回答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一个问题。
扶桑的掌心微微出着汗,心神不宁地低着头想快点离开这里,哪知许开已经拨开人群冲到了前头,在台上的主持人问出“还有哪家媒体有问题”时,许开猛地举起了手,霍城昀率先指向许开,示意他提问。
许开扯了扯边上的扶桑,扶桑怔怔地仰起头,正对上霍城昀饶有兴味的目光,她又看了看许开,强压下心里的不适感,接过前方递来的话筒,清了清喉咙,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夏晓七仅仅是一个台面上的牺牲品,实则被人陷害?”
主持人一听扶桑的问题,眉心一皱,连忙出声声援:“各位,今天是越式集团西凉分公司的新品发布会,请各位不要再提与本次发布会不相干的任何问题,这个问题我们不予……”
主持人的话还没说完,霍城昀却打断了她的官方说辞。
霍城昀看着扶桑,话里有话:“我相信法律会给出一个公正的评判,况且有这么多记者朋友在关注和报道这件事情,结果一定是公平公正的。”
“那请问霍先生个人对于这件事的看法呢?”扶桑盯着他,不依不饶。
“我本人的看法并不能左右这件事的结果,证据才能。”
扶桑握着话筒的手微微用力,她不知道还能再问些什么,不管她问什么、怎么问,霍城昀都有办法回答得滴水不漏。她浑浑噩噩中话筒被人收走,周边的人开始散去,她也被许开拉着离开了宴会厅。
扶桑并不想跟进夏晓七的事件,越是这样就越会跟霍城昀牵扯不清。扶桑从新闻大楼出来的时候,迎面碰上一脸焦急的唐德,唐德见了她就像见到了救世主,也顾不得她的疑惑,一把将她往车里推。
5
扶桑就这样被唐德带到了“战场”,她站在门口看着办公室里面的一片狼藉,愣是不敢进去,在她看不到的地方,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空气里的紧张气氛让扶桑连呼吸都变得很轻。
这一层的人都被唐德支开了,扶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
里面,凯瑞一脸的气急败坏,大口喘着气看向一派安然的霍城昀,恨不得当场把他从这座高楼上丢下去。
“你看上去很不好,我建议你回去休息休息。”霍城昀摊了摊手,表情诚恳无比,看得凯瑞咬牙切齿。
“霍城昀,你的演技真是一流,你就这么心安理得地利用一个对你死心塌地的女孩儿。”
“凯瑞,是你起的头,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至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这些都应该在你的预想之中,如今出了事你反而跑来怪我,这有点强词夺理了吧?”
扶桑皱着眉,听着这一番对话,视线再次瞄向唐德,可唐德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保持着紧张的状态,这令扶桑更加不解。
“啪——”凯瑞一掌拍在桌上,震得门外的扶桑浑身一颤。
“你把夏晓七聘到公司,就是为了通过她把那些假情报给我?现在事情败露,你一纸诉书把她告上法庭,你这招玩得可真够狠的。”
霍城昀的目光突然转冷,迎向凯瑞,声音冷得更是彻底:“你如今这么维护她,只不过是怕她把你牵扯出来罢了,你们是一条船上的,她完了你也好不到哪去。凯瑞,你最好想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当年你加注在我身上的,我会一样一样地还回去。”
“那宁扶桑呢?”
赫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扶桑又吓了一跳,凯瑞干吗喜欢把她牵扯到他们的事件里去?
“霍城昀,宁扶桑查你可查得紧,你不要以为随随便便就能蒙混过关,她要是真的相信你,怎么会到现在都不肯跟你在一起。”
霍城昀冷哼一声:“还不是拜你当年那一枪所赐。”
“为你制造麻烦,给你添堵,我实在太乐意效劳了。不过霍城昀,宁扶桑那个人跟所有愚蠢的记者没什么两样,一点就燃,你最好把她看住了,免得到时候她亲手把你推向悬崖。”
霍城昀微微一笑:“凯瑞,当年你的嫁祸方式太不高明了,你不过是抓住了扶桑痛失好友心绪难平的弱点才能得逞,否则你觉得以她的警醒,你能这么容易成功?别忘了,她背后还有宁池默。”
霍城昀这句话乍听之下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扶桑一下子便读懂了他话里的意思,他在警告凯瑞,若凯瑞再敢打她的主意,她哥哥一定不会放过凯瑞。
扶桑的心紧紧地纠结起来,原来她当年……真的错怪了霍城昀?那时候在霍城昀的办公室看到慕西的相机,她情绪失控,再也没有见霍城昀一面,他因此失去了解释的机会。她闭了闭眼,伸手死死扶住边上的墙,霍城昀说得没错,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给他判了死刑,甚至不给他任何为自己申辩的机会。
呵呵,宁扶桑,你自以为的喜欢,原来仅此而已。
“哼。”凯瑞哼了一声,“夏晓七这件事,你可得处理好了,否则郁董那边你恐怕没法交代。”
霍城昀向后退了一步,舒展了一下身子,缓声说道:“我说过了,凯瑞,不要企图威胁我,我不接受任何威胁。”
凯瑞怒气冲冲地出来的时候扶桑躲到了一边,所以他自然没有看到扶桑。扶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朝唐德使了个眼色,而后走向另一个方向。
“宁小姐……”
“唐德,你巴巴地把我带来这里不是没有原因的吧?”
唐德看着她,像是在思考该不该告诉她。见他的眼神里有闪躲的意味,扶桑不容他有半点犹豫,再次开口:“你要求我开导你的老板,却不打算付出一点什么?这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唐德犹豫再三,总算松了口:“宁小姐,你想知道什么就问吧。”
“凯瑞来这里撒泼是为了什么?”扶桑也不含糊,直截了当地问他。
“夏晓七长期窃取公司一级商业机密,以及各类财报数据,卖给凯瑞。结果这一次他们在交易的当天被警察当场抓获,包括夏晓七和凯瑞的助理在内的几人全部入狱待审。那些资料虽然早就通过云端传送到了凯瑞那里,但凯瑞利用从夏晓七那里获取的机密和霍先生竞争最新的项目时,发现那些都是假的,凯瑞也因此在竞标过程中以惨败收场,一时间成了圈里的笑柄。这件事也让圈里的人知道,原来凯瑞一直偷窃公司机密转卖他人以获取暴利,这种损害公司利益的行为,让他现在的名声一臭再臭。他认为是霍先生从中作梗摆了他一道,所以才来这里找霍先生撒气。”
唐德说得简单明了,让扶桑一听就理顺了里面的因果关系。
“可是为什么数据会是假的?是夏晓七在造假?”
唐德摇头:“夏晓七拿到的本来就是假的数据。”
扶桑皱了皱眉,摇着头说:“凯瑞不可能这么没有警惕心,他怎么会完全相信一个对霍城昀有情的女人?”
“夏晓七最开始跟凯瑞接触的时候,窃取到的那些机密数据都是真的,后来霍先生发现以后,就一直给她亦真亦假的数据,这才让凯瑞慢慢放松了警惕,直到这一次,凯瑞已经完全相信了夏晓七……”
直到这一次,凯瑞已经完全相信了夏晓七,却发现夏晓七的数据全是假的。
“一开始的时候,公司其实损失了不少,但霍先生一贯是看大局的人,认为这些损失构不成什么威胁,也就让事情过去了。”
扶桑揉了揉眉心:“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损招也只有霍城昀干得出来。”
唐德踌躇了片刻,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还有四年前宁小姐的好朋友慕西那件事,宁小姐离开后霍先生一直留在纽约,直到查明整个事件的真相才返回西凉市。霍先生早就知道宁小姐你当年带走的那张SD卡有问题,凯瑞绝不会疏漏这么重要的东西,霍先生费了很大的工夫才从凯瑞手里拿到那张SD卡,险些……宁小姐今天就见不到霍先生了……”
扶桑脸色煞白,从旁人嘴里听到这件事情,竟然让她觉得如此心悸。额头密密地冒着冷汗,她紧紧盯着唐德,强迫他说清楚:“什么叫险些见不到他了?”
“宁小姐,不管霍先生对别人如何,但他对你的事一向是最放在心上的,他怕别人会坏事,那天亲自潜入了凯瑞家,然而那天晚上凯瑞家里发生了混乱,霍先生险些被发现,离开的时候腿上还中了一枪……”
扶桑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这好像是一个离自己十分遥远的故事,可故事里的主人公却又离自己这样近,霍城昀是一个那么高冷的人,她从未想过他会为自己做这么多事。
“霍先生日复一日地在这里等着宁小姐回来,每每有新闻报道哪里又发生了瘟疫、暴乱之类的事件,他便想尽办法核实宁小姐是否在当地,得知宁小姐并不在现场的时候,他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失望。霍先生一直想当面跟宁小姐说清楚慕西这件事情,有一天霍先生说,也许他曾经说过许多半真半假的话,但在这件事上,他从未骗过你一个字。”
一字一句,字字钻心。扶桑的心脏像被人用力掰成了好几块,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心在滴血,却无法伸手去包扎,一道道经历了岁月侵蚀的伤疤,即使缝合得再好,也终究不再是原来的样子。她静静地蹲下来抱住自己,蜷缩在偌大的空间里,唐德低低的叹气声犹在耳边,可她耳里只剩下唐德离开时最后的那句话:“这些事情霍先生不准我告诉宁小姐,可我觉得宁小姐对霍先生误会太深,这样对霍先生太不公平。宁小姐,也许你无法想象,但霍先生一直把你看得很重。你……去看一眼霍先生吧。”
瞧,连他身边的人都开始看不过去了,宁扶桑,你究竟犯了多大的错误,让你们之间错失了整整四年。她抱着自己,任由眼泪透过衣服的面料沁入皮肤,滚烫的泪,一滴一滴,像是火焰般狠狠烧着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昼夜交替,斗转星移,一千四百多个日夜,在她一意孤行的蹉跎之下,被轻易浪费。
唐德不知去了哪里,扶桑左顾右盼仍旧不见其踪影,她走到霍城昀的办公室门口,里面静得仿若无人。扶桑往里头走了一步,才发现霍城昀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闭目假寐。
他听到脚步声,以为是唐德,眼都没睁,冷声说道:“出去,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大概是没有听到离开的脚步声,霍城昀这才不紧不慢地睁开眼睛,当扶桑的身影映入眼帘时,他的眸光几不可见地微微一亮。
“你还没走?”
霍城昀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仍旧低沉有力,这句话让扶桑终于抬眼直视他,话里却全是困惑:“你知道我在这里?”
“唐德站到门口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扶桑歪着头,试探地问他:“是你让唐德带我来这里的?”
霍城昀看上去十分疲倦,与在发布会上的神采奕奕截然不同,偌大的办公室衬得他身上的孤独更加深重,全景式落地窗将城市的风景烘托成背景,在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个体。
他伸手解开领口的一粒纽扣,关了电脑,看了她一眼才说:“扶桑,你是最讲证据的人,有些事就算我说得再明白,你心里始终会有疙瘩,只有让你亲眼见到、亲耳听到才能消除你心中的疑虑,我不想让你在慕西这件事上有一点点的不舒服,你能明白吗?”
扶桑看着他起身,颀长的身影在没有开灯的室内立成一道剪影,霍城昀的话重重地撞击着她心里那个原本就已经脆弱不堪的地方,她抬步慢慢走到霍城昀身边,忽然上前一步,抱住了他,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霍城昀的心跳沉稳有力,他身上好闻的薄荷味立刻缠绕在扶桑的鼻尖,就连隐隐的烟草味在此时此刻都没能让扶桑蹙眉,她把他抱得那样紧,恨不得就此进到他的心里去。
霍城昀任由扶桑抱着,岿然不动,过往的时光在眼前一一划过,他的心里有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那里面藏着所有与扶桑有关的画面,在那个盒子之外,是他到目前为止黯淡无光的全部人生。
“我是不是真的太蠢了?被人一点就爆。”她在他怀里闷闷地问道,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霍城昀的脸上这才有了表情,唇边也凝起一抹淡淡的笑,他伸手摸了摸扶桑的脑袋,宠溺地说道:“没关系,有我在,我会为你灭火。”
“霍城昀,对不起。”
对不起,四年前的那场误会,让我们彼此失联;对不起,明明知道你的感情,却软弱地不敢面对;对不起,在这么多个日夜里想你念你,却永远不敢对你提起。
还有,我爱你。
扶桑的脸被抬起来,霍城昀在她额前轻轻一吻,他们的气息互相缠绕,她的心跳不断加速,双手抵在他胸前,突然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好在霍城昀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他环抱住她,将下巴搁在她的发顶,闭上眼闻她的发香。
“扶桑,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扶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霍城昀了然,轻笑道:“不回答也没关系,你只需要知道,你想努力维护的东西,我愿意和你一起维护。”
扶桑的心瞬间漏跳一拍,这算是承诺吗?他给她的承诺?
“扶桑,你不愿意走的那些路,我来替你走,你只需要站在原地,等我走向你就好,反正我已经走了那么远。”
扶桑紧紧地抓着霍城昀的衬衫,心里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总是用自己的方式挡在她面前,一次又一次地为她遮风挡雨,为她抹掉那些她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可她给予他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疏离,一次又一次的冷淡,甚至远离。
他们像磁铁般互相吸引,却被外力强制拉开。
那个午后,扶桑仿佛第一次听到了霍城昀的心声,他不再是那个高深莫测的男人,从他的眼底望进去,那里面第一次一片清明,这让扶桑得到了满满的安全感。
想要征服的世界,始终没有改变,可至少,我们可以改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