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披荆斩棘朝你走来,那种决心,就像雪地里的藤蔓,拼命滋长,拼命蔓延。}
1
回去的路上扶桑紧紧握着霍城昀的手,车开到市区的时候,她招手让唐德将车停到了路边,扭头朝霍城昀盈盈地笑:“霍先生,我们要不要去约个会?”
霍城昀纵使眉宇间闪着倦意,仍旧任由扶桑把自己拉到了车外。扶桑走到前面对唐德说:“等会儿我会负责送你老板回去,你安心地下班吧。”
唐德看向霍城昀,在得到霍城昀的默许后才驱车离开。
扶桑看向霍城昀,他永远穿着一身正经得要死的西装,她抿嘴笑笑,说:“咱们先去解决温饱问题。”
霍城昀颔首表示赞同,手心忽然一热,她的手指交缠上来,与他紧紧握住。他心里轻轻一颤,回头去看她的时候,她朝他调皮地挤眉弄眼。一瞬间,好像回到了那个时候的明尼苏达州,他们之间还没有那么多无法跨越的鸿沟,彼此还能够怡然自得地相处。
霍城昀直到这个时候才发现,其实自己想要的,一直都只是扶桑一个谅解的微笑而已。他曾经拼尽全力想向她解释,换来的却是她的远走,现在她就在身边,手心的温热诉说着无言的柔情,他不由得紧了紧手上的力道,舒展开了眉心。
扶桑挑了一家她平时喜欢去的餐厅,没想到拉着霍城昀刚走进去,她的脚步就忽然停住了。
霍城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面上的柔和顷刻间不见了踪影,那张脸又恢复了万年不变的冰冷。扶桑的视线从他的脸上再次移到窗边的那一桌人,深深吸了口气,突然觉得事情变得很复杂,已经复杂到她的大脑瞬间罢工了的地步。
凯瑞和郁静华正有说有笑地用餐,饶是离得有些距离,扶桑也能感受到那两人之间亲人般的温情。郁静华不再是扶桑眼里那个总是一身高贵一脸严肃的女士,凯瑞也不再是那个吊儿郎当,随时会说谎的男人。
不知怎的,她突然不想让霍城昀看到这个场景,于是她抓住霍城昀的胳膊准备往回走:“我们换一家餐厅吧。”
可已经来不及了,她还未转身,凯瑞已经率先发现了他们。
“这么巧,你们也来这里用餐吗?不如和我们一起吧,我们也刚到没多久。”
凯瑞的声音里分明带着几分挑衅和示威,扶桑担忧地看向霍城昀,霍城昀早就换上一脸波澜不惊,挑了挑眉,握住扶桑的手往那一桌走去。
凯瑞挑衅,霍城昀也不推脱,真的拉着扶桑在那一桌坐了下来。扶桑看着霍城昀没事人似的将点餐本推向自己,心里像是被刀剐了似的疼。
原来霍城昀故作无谓是这种样子啊,就好像活生生咬着牙将嘴里的血吞了下去,明明疼得浑身发颤,却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
他的心里那么难过,脸上却始终挂着云淡风轻的笑意。
这一顿饭扶桑自然是吃得索然无味,连最爱吃的点心都没动几口,全程她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霍城昀身上,以至于连郁静华跟自己讲话的时候反应都慢了半拍。
“宁小姐,你跟阿昀……真的在谈恋爱吗?”郁静华突然抬头问扶桑。
扶桑慢了半拍,怔怔地望着郁静华,一脸懵懂:“呃?嗯,是的,我们在谈恋爱。”
扶桑的这句话说出口后,霍城昀似乎总算放松了些,靠着微软的椅背,神情里多了几分自得和欢愉。扶桑偷偷瞄了一眼霍城昀,得到他眼里无声的赞赏之后,挺了挺腰杆。
“所以,宁小姐,你不在乎阿昀心里曾经有过别人?”凯瑞端着酒杯好笑地望着扶桑,他的眼神让扶桑觉得格外不舒服。
再看霍城昀,尽管凯瑞说出这么一句挑拨离间的话,可他面上却没有任何变化。扶桑在心里松了口气,她淡淡地回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需要和一个外人解释吧?”
郁静华除了问出那个问题外,全程都没怎么开口,确切地说,是当霍城昀和扶桑坐下来之后,她的话突然变少了,明明刚才她和凯瑞还一副亲人之间的熟稔模样,顷刻间又荡然无存。
“凯瑞,你陪我去附近的商场逛逛,这里留给宁小姐和阿昀单独相处吧。”
郁静华拿餐巾优雅地拭了拭嘴角,一边对凯瑞说一边起身。凯瑞自然听从郁静华的安排,跟着郁静华离开的时候还冲扶桑挤了挤眼,眼底的不怀好意清晰可见。
“他们两个……关系很好吗?”
霍城昀抬眼瞄了她一眼,问道:“你觉得他们是什么关系?”
扶桑想了想,小心地使用措辞:“郁静华看上去好像很爱护凯瑞,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像一对母子?”
霍城昀端起咖啡啜了一口,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并不说话。
扶桑想起在墓园的时候莫斯利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歪了歪头,小声问他:“你很尊敬郁静华?”
“她是长辈。”他如是回答。
这个回答一点都不像霍城昀的风格,霍城昀根本不是那种因为对方是长辈就手下留情的人,扶桑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撒谎的痕迹,然而却心知肚明,这只不过是他的搪塞之词。
“霍城昀,郁静华突然从美国回来,真的只是为了祭拜故人这么简单?”
“说说你得到的情报,我来帮你分析一下。”这时他笑着放下咖啡杯,身上锐气全无,与任何一个普通温和的男人无异。
扶桑望进他的眼里,他的眼睛像是有一种魔力,将她吸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她内心颤抖,狠狠一闭眼,再睁开来,他仍旧一脸淡笑,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她慢慢抚平加速的心跳,毫不避讳地对他说:“郁静华去祭拜的那块墓碑是空的,那里面葬着什么人呢?”
“她的爱人。”
“可那块墓碑……那片墓地是你买下的。”
“我只是替她做事而已,签字人是我并不奇怪。”霍城昀摊了摊手,脸上写满无辜。
料到霍城昀的回答会天衣无缝,所以扶桑也没有执意问下去的打算。他想说的,即使她不问,他也会用自己的方式告诉她;他不想说的,即使她问破喉咙,也只能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扶桑对此早有觉悟,她只是难过地想,为什么平常男女朋友之间摆在首位的坦诚,于他们而言,竟这样难。
“霍城昀,你很在意郁静华是吗?你在意她的一举一动,你在意她对谁好,那天晚上你第一次酒后失态,也是因为她?”扶桑低着头,声音清脆又凛冽。
她仿佛感受到来自霍城昀身上的冷意,霍城昀的黑眸里像是有山风呼啸而过,排山倒海的狂风被大雨冲刷,徒留表面勉力维持的处变不惊。
她无视霍城昀的沉默,仍旧固执地问道:“她究竟是谁呢?”
两个人的沉默,让原本热闹不已的餐厅陡然铺上了一层寒冰。霍城昀的目光让扶桑感到沮丧,他们之间好不容易才拉近的距离,似乎又被她的一系列问题打得荡然无存。扶桑低下了头,原本以为不会再得到任何答案,谁知霍城昀的声音终于在耳边响起。
“她是我的养父伍德生前爱过的女人。”
扶桑霍然抬头,眼里的光芒渐渐地汇聚成激动,霍城昀的这句话更加肯定了她之前的推测——郁静华就是宋意美!这世上不会有那么多凑巧的事,所有凑巧的事情加起来就是事实。她盯着霍城昀看,他的脸上却一点点浮现出了笑意。
“我现在所住的那栋房子是她的,我住在她的房子里,当然要尊敬她。”
像是要加深扶桑心里的推测的真实性,霍城昀又加了一句。扶桑的眼里像有星星在闪烁,她动了动唇,却无法开口说话。
“仅此而已吗?”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又出现了那种感觉!
扶桑总觉得霍城昀的那双眼睛好像能轻易穿透她的心脏,看透她心里所想所猜,他说的这些话究竟是巧合,还是真的是为了让她证实自己的猜测?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疑问?”
“扶桑,任何时候,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给你答案,前提是我认为那对你构不成伤害和威胁。”
这一刻扶桑真的相信了,霍城昀对她所言没有半点虚假。
2
郁静华祭拜完后完全没有离开西凉市的意思,顾北收到扶桑的消息后就开始跟踪她,但跟踪她的这几天里,郁静华除了跟友人叙旧之外,再也没有特殊举动。直到某一天,顾北在跟踪郁静华的过程中,居然发现当初那个和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金发少年也在跟踪她。
“莫斯利?”一听顾北的描述扶桑就猜出了那人是谁,“莫斯利是霍城昀的人,霍城昀当年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是一个十分记恩的人,所以不会跟霍城昀站在对立面。”
扶桑想起莫斯利这几年的变化,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会不会是霍城昀授意了莫斯利什么,因此让莫斯利待在郁静华身边?如果是这样,那还有另一个问题:郁静华知道莫斯利是霍城昀的人,却还对莫斯利这么好,这又是为什么?
“宁大小姐,你要不要去问问这个莫斯利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总觉得他怪怪的,他潜伏在门外的时候还冲里面拍照呢,别说他跟我是干一个职业的。”
“拍照?当时郁静华和谁在一起?”
顾北似是这才想到了重点,拿出相片指着上面的其中一个男人说:“就是这个,凯瑞,我发现郁静华跟他走得十分近,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又是凯瑞?经顾北这么一提醒,扶桑也开始觉得奇怪,按理说霍城昀和凯瑞的争端许多人都知道,而霍城昀能住在郁静华的房子里,显然跟郁静华关系匪浅,郁静华怎么又跟凯瑞走得这么近?
“不过也没必要认为她是在站队,没准人家就是跟霍城昀和凯瑞关系都很好呢?”
扶桑白了顾北一眼,视线瞄到另一堆照片,似是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你最近挺闲的啊,除了跟踪郁静华之外,还有时间调查夏晓七。”
“你难道不觉得夏晓七这件事很诡异吗?”
“没什么好诡异的,她自己跳进了霍城昀设的陷阱里,就要想好可能会出现的后果。”
“可霍城昀为什么执意要起诉她?原因呢?我可不相信只是因为夏晓七让他的公司损失了一些钱,他不差钱。”
扶桑对顾北的话置若罔闻,脑子里突然想起霍城昀来,霍城昀对夏晓七的态度一直让扶桑觉得模糊不清,说不清他究竟将夏晓七当成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对夏晓七的恩情并非出于善良,所有人都知道,霍城昀对一个人好必有所图,他的付出必须要求有回报。
第二天傍晚,扶桑在看守所外踌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再见夏晓七一面,她必须知道夏晓七和凯瑞究竟在搞什么,这件事她无法问霍城昀,因为她深知霍城昀绝不会告诉自己。
然而扶桑进去了才被告知,夏晓七在几个小时前被人保释出去了。怎么会这样?难道霍城昀撤诉了?不可能,霍城昀做事说一不二,不会干这种朝令夕改的事情。
扶桑正在看守所外一筹莫展时,忽然接到了许开的电话。
许开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愉悦:“扶桑,有人给我们报社的热线打了爆料电话,说在城西的荣光公馆里见到夏晓七了,我现在正赶过去,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采访?我们联手再写一个大新闻。”
扶桑眼皮一跳,想也不想便驱车朝荣光公馆驶去。
扶桑记得,荣光公馆曾经出过一件泄露权贵隐私的大事,那件事发生之后那里的生意一落千丈,只能靠微薄的收入勉强维持公馆的日常开销。现在有钱人越来越不爱往那儿跑了,荣光公馆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下也没什么竞争力了,夏晓七怎么会出现在那儿?
扶桑从自己所在的位置驱车到荣光公馆大约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车子开到一半的时候,许开又打来电话,问她到哪里了,扶桑报上自己的位置,电话那边的许开忽然咒骂了一声:“我的车抛锚了,你先过去,我打到车立刻到那里跟你会合,你有没有带相机?没带的话记得用手机把重要信息拍下来。”
扶桑从耳朵里拔下耳机随意地扔在副驾驶座上,这种事情还需要许开教吗?
车子驶上进入荣光公馆的唯一一条小道上时居然堵起了车,听说因为前面出了车祸,去和来的车辆通通被堵死在这里。扶桑下车一看,密密麻麻的车辆大排长龙,看了看地图,她离荣光公馆已经不远了,于是果断弃车步行。
她几乎是一路小跑到公馆,昔日西凉市最热闹、最负盛名的公馆如今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曾经豪华的装修也因为常年疏于维护而显得日渐陈旧,房屋外表的油漆几乎脱落了一半,扶桑远远看去,与她记忆里的荣光公馆着实相差甚远。
扶桑走近公馆,白天公馆的大门紧闭,周围静悄悄的,仿佛没什么人烟,她不禁有些纳闷,夏晓七真的在里面?许开的情报会不会出了什么错误?她伸手推了推门,推不开,就绕到公馆的后头想看看是否还有其他入口。
果不其然,公馆的后面开着一扇门,大概是员工通道。屋内亮着灯,却空无一人,扶桑往里探了探身,喊了一声,久久无人回应。她记得荣光公馆虽然生意大不如前,但仍旧保持营业状态,大白天的,一个营业中的场所怎么会一个人影都看不见?
她心中警铃大作,刚掏出手机准备拨电话给许开,忽然,一阵阴风吹过,下一刻,一根木棍重重地砸在她的肩颈处,手里的手机应声落地,她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现在怎么办?我们要怎么处理她?”
“把她扔到地下酒窖,给她注射点安眠药,让她多睡一会儿。”
“霍城昀会不会……”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女人在这里。”
模糊不清的对话飘进扶桑耳里,扶桑努力地想让自己清醒过来,可是手臂上突然传来针扎的刺痛,她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3
扶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是小时候的自己,在某个中央火车站门口被一群人围住,她穿着纯白色的公主裙,与围在她身边的小乞丐们格格不入。她找不到哥哥,怕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在她哭得天崩地裂的时候,一只粗糙的手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带着她冲出了小乞丐们的包围圈……
她跟着男孩跑着,明明这个男孩身上的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的,与刚才那些孩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扶桑原本怕得要死的心情终于有了好转。两人停下来后,她累得大口大口地喘气,抬头想看清男孩子的脸,忽然眼前笼罩起一片迷雾,她什么都看不到了……
扶桑霍地一下从昏睡中苏醒过来,医院刺鼻的药水味沁入鼻尖,她茫然地看向四周,白花花的病房里,仪器声“滴答滴答”地响着,她的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病房里安静得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
病房的门在这时突然被人推开,扶桑的眼睛瞥过门口站得笔直的黑衣人,再看向迎面走来穿着一身白大褂的医生,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你终于醒了,觉得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一听这声音,扶桑立刻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了,上一次在霍城昀家里,正是这位医生上门看诊,原来他不只是霍城昀的私人医生。
纪炎迎上扶桑怔怔的目光,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扶桑这才如梦初醒般一把挥开他的手,蹙眉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两夜。”
“什么?!”扶桑的呼吸一窒,眉头紧紧纠结起来,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你被注射了大量安眠药,能醒来就谢天谢地了。你的身子现在还很虚弱,麻烦你躺好,你现在需要静养。”纪炎一边查看她的身体状况一边叮嘱她,说话的语气没有一丝起伏,扶桑皱着眉打量他,发现在这一点上这个人居然跟霍城昀有几分相似。
“守在外面的是什么人?”
“宁小姐,你的问题还真多,我以为你会先问霍城昀怎么样了。”纪炎这话里有话的表情让扶桑摸不着头脑,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静待他的下文。
“都说红颜祸水,一点不假,一碰上你,霍城昀那么强的自制力几乎为零。宁小姐,你给他喝了什么迷魂汤?”
眼前这位医生的不善令扶桑隐隐反感,其实从第一天在霍城昀家见到纪炎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他的不友好,那时扶桑不以为意,现在她总算可以肯定,纪炎并不喜欢自己。
“霍城昀怎么了?”
在自己的提醒下她才想起霍城昀,纪炎不由得冷哼一声:“你这么聪明,不如等你出院以后自己去找答案。”
扶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回身翻找自己的手机,不料纪炎的一句话,让她的大脑猛地一片空白。
“不用找了,你现在是嫌疑人,警方不会让你有机会和外界联系的。”
扶桑猝然看向他,慢慢地眯起了眼睛,脸上一片冷然:“你说什么?”
“现在能和你接触的,非警方之外的人大概就只有你的主治医生我了,所以宁小姐,我觉得你应该对我客气一点。”
扶桑觉得头疼,不管话里带刺的纪炎,下床举着输液瓶走到门口,推开房门,果不其然,门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两人的耳朵里还塞着耳麦,模样不像是保镖,难道真如纪炎所说……他们是警察?
“宁小姐,你现在是杀害夏晓七的头号嫌疑犯,因为你的病情,警方没有办法把你带回警局协助调查,只能把你放在医院里先进行治疗。现在你醒了,相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找你录口供。”
纪炎在扶桑身后清清楚楚地说道,等看到转过身的扶桑惊恐的眼神后,他不由得移开视线,示意她到床上躺好。
可扶桑却固执地站在那里不肯动,双眸死死地盯住他:“你说什么?夏晓七死了?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纪炎再也没有回答她一个字,确切地说,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
4
扶桑躺在病床上,冷眼望着前来做笔录的两个警察。为首的那个显然是他们的头,他们叫他林警官。
林警官约莫三十岁,看上去十分年轻,穿着便衣,精气神十足,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不让人觉得具备攻击性。林警官拉了把椅子在扶桑面前坐下,首先问了纪炎扶桑的病情,在得知扶桑已没有大碍后,才例行公事地开始对她进行盘问。
扶桑对他的问题几乎一知半解,因为连她自己都没搞懂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的记忆还停留在荣光公馆后面敞开的员工通道的门,那之后她便不省人事,更别说看到什么知道什么了。
林警官沉吟了片刻,又问:“那么宁小姐,你为什么会去荣光公馆?荣光公馆位于偏僻的地段,并且早已不如往昔辉煌,你怎么突然一个人跑到那里去?”
扶桑努力回忆昏迷之前的种种,一五一十地回答:“我的同事许开打电话告诉我夏晓七出现在那里,于是我就过去了。”
“你在那里见到夏晓七了吗?”
扶桑摇了摇头。
“你什么时候知道夏晓七死亡的消息?”
“就在五分钟前,从纪医生那里知道的。”扶桑瞄了一眼门外,以她作为记者掌握的盘问技巧,对于林警官的这些问题意欲何为一眼就能看透,“林警官,请问夏晓七是什么时候死亡的?”
林警官停顿了一下,说道:“据法医推测出来的死亡时间,应当是在我们发现你之前的一两个小时内。”
通过林警官的话,扶桑才知道原来自己晕倒后就被扔进了荣光公馆的地下酒窖,而同时在地下酒窖里的还有死亡了的夏晓七,后来一名服务生发现了她们,吓得立刻打电话报了警。如果林警官没有说谎的话,也就是说……扶桑到荣光公馆的时候夏晓七就已经死了。
所以那个时候她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说把她扔去酒窖是真的,难道一直有人暗中跟踪她,等待时机对她下手?
“宁小姐,请问你跟夏晓七是否有过什么过节?”
“我跟她最多算是相识的陌生人,怎么会有过节?”扶桑似乎听出了林警官话里的一层隐喻,不由得蹙眉问道,“林警官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还没说?”
林警官以眼神示意身后的人,下一刻他的手上就多出了一把被放在袋子里隔离起来的瑞士军刀,扶桑一眼就认出那是她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把刀,她的心脏蓦地紧缩起来,林警官接下去想说的话呼之欲出。
“宁小姐,这把瑞士军刀你认识吧?”
扶桑强忍着那股不适感,坦白承认:“这把刀是我的,我一直随身携带。”
“这把宁小姐你一直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就插在夏晓七的要害部位,导致夏晓七直接死亡,这刀上全是你的指纹。”
“这把刀本来就是我的,当然有我的指纹。”
林警官并不理会扶桑的不悦,正色道:“我是说,这上面只有你的指纹。”
扶桑一瞬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林警官的意思再明显不过,这把要了夏晓七的命的刀上,除了她的指纹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的指纹,这简直就是证据确凿。
扶桑的嘴唇狠狠颤抖着,她怔怔地望着林警官,口中讷讷地说着:“我没有杀她,跟我无关。”
林警官大概觉得问得差不多了,起身对她说:“这个案子目前还在侦查中,如果还有需要你配合的地方,还希望你积极配合,如果你真的是清白的,我们也不会冤枉你。”
随着林警官的离去,病房内又恢复了安静,可扶桑躺在病床上,却颤抖得不能自已。
这分明是一桩栽赃嫁祸!
她这才从夏晓七死了的这件事中慢慢清醒和镇定起来。
后来几天扶桑以休养的名义被关在医院里,病房门口的两个便衣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守着她,俨然像对待犯人一样。她无法和外界取得联系,手机亦被没收,除了纪炎偶尔过来之外,她只能与自己独处。
这让扶桑处于极为被动的位置,一来她无法诉说自己的情况,二来外面的人就算有心帮她,也碍于无法和她直接沟通,其中难免会出现没办法注意到的细节而无计可施。她走向窗口,从四楼望下去,外面没有任何可以攀附的地方,跳窗逃走的想法一下子灰飞烟灭。
扶桑看着窗外太过出神,连纪炎进来都未曾察觉。
纪炎在她身后轻咳一声,她才不耐烦地转身看向他。
这个女孩子好像一点也不喜欢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欢或者讨厌永远表现在脸上,率真坦率又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他搞不懂霍城昀究竟被她的哪一点吸引。在纪炎看来,眼前这个女孩子没有一丁点可爱的地方——毕竟她身上那种一旦来劲就能跟人死磕到底的性格着实让人无法承受。
“你又有什么有趣的新消息?”扶桑靠着窗棂,双手抱胸笑着问他。
这几天大多是纪炎将外界的消息一点一点传送给她,但毕竟她现在是被看守起来,即便身为主治医生的他也没法在病房里久待,有时候是五分钟,最长的时候也不会超过十分钟。这种状况让扶桑感觉糟糕透顶,自己明明可以给自己清白,却偏偏被束缚住了手脚。
纪炎故意兜圈子,那双狭长的桃花眼眯着,使他的脸看上去过分温柔,视线一双眼睛半点没离开扶桑的脸:“霍城昀主动把祸水往自己身上引,这算不算有趣的消息?”
扶桑脸色一凛:“请你说清楚一点。”
但纪炎分明在故意吊她的胃口,他走到病床边记录着仪器上的各项数据,慢条斯理地说:“宁小姐,阿昀从前提到你的时候,常常说他喜欢你身上那种透着信仰的直白,你的那种为了理想可以奋不顾身的姿态让他又羡慕又喜欢,连我都差点以为干你们记者这行的,多多少少会有些道德底线。但如今看来,你们这个行业有底线的人毕竟只是少数,你说呢?阿昀说你正直得可爱,他为了守着你的那份正直,把自己往坑里推。你倒是实现了自己的理想,可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理想打乱了多少人的生活?”
他兜兜转转说了这么大一圈,让扶桑一句话也接不上来,纪炎索性挑明一切。
“在明尼苏达州时你执意要跟进的那个新闻,是他动用了自己的关系网,才得以解决得这么快。你希望他能照顾莫斯利,他二话不说就找人把莫斯利从看守所里弄出来。你对夏晓七抱有一丝同情,他即使知道夏晓七这个人有问题,也从未想过真的收拾她。还有,林妍的死明明是两个人斗争的牺牲品,他和凯瑞都在相互试探对方的底线,你却将莫须有的罪名强加给他,他依旧什么都不说。四年前你一走了之,他放下手头所有的工作彻查你好朋友的死因,为此第一次大动干戈地将凯瑞从董事会踢出去。当然,这些你都不会知道,你看到的只是他表面的淡漠和冷血,所以你永远也看不到你身后那一张把你隔离在那些黑暗之外的网。宁小姐,我好奇地问一问你,他究竟要怎么做,才会成为你心里的霍城昀?”
纪炎的目光里没有一点善意,甚至锐利得让扶桑无从招架,扶桑下意识地避开他的视线,心口像有一团火在烧。她胸前的手慢慢垂下来放在窗台上,手指狠狠地捏住质地硬冷的石壁,咬着下唇轻轻说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让他成为我心里的样子。”
纪炎冷哼一声:“可他却为此费尽心思。”
在你不知道的地方,有个人披荆斩棘朝你走来,那种决心,就像雪地里的藤蔓,拼命滋长,拼命蔓延。
到了半夜,扶桑仍辗转反侧,脑子里充斥着白天纪炎说的话,她终于理解为什么纪炎总是对自己一副不爱搭理的样子,她猜纪炎跟霍城昀关系不错,所以才会有那么一丁点儿讨厌自己,她翻了个身,忽然失笑,一丁点儿?没准是很讨厌很讨厌。
“警察同志辛苦了,这里是一些夜宵,你们吃了再值班吧。”
静谧的夜里,门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声音,扶桑起身走向门口,微微开了条门缝朝外面看去,守在门外的两尊大神似乎确实饿了,终于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离开了白天坚守的岗位。
“笃笃笃——”这时窗子突兀地响起敲窗声,扶桑蓦然回头,只见一个人影趴在窗口,艰难地弯着腰示意她开窗,她立刻关上门跑过去。窗子被打开的同时,霍城昀利落地从外头蹿了进来,伸手解开系在腰上的安全带,他穿着一身黑色运动服,有一种英姿飒爽的范儿。
一见到霍城昀,扶桑心头一暖,鼻子一酸,几天不见,他一点未变,可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一种她看不懂的担忧。他朝扶桑张开双臂,扶桑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把脸埋进他怀里。
他身上还有从外头带来的凉意,但他的怀抱却那么温暖。扶桑靠在他怀里不知不觉就红了眼,得知被关在这里的时候她都没觉得这么委屈过,可一看到他,心里的委屈全部涌了出来,恨不得向他倒出所有的苦水。
但是她不能,此时此刻,外面必定已经出了许多乱子,她不能再让他为此分神。
病房里没有开灯,霍城昀捧起她的脸,只能透过月光细细描绘她的面容,手指划过她蹙起的眉时,微微一顿,而后轻轻替她拭平,低下头抵住她的额头,温柔地低声问:“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扶桑努力忍住眼泪,摇了摇头。
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陡然溃不成军。
“有没有吃好睡好?纪炎说你不是听话的病人,护士给的药总是爱吃不吃。”他眼底写满缱绻缠绵,一只手伸向她的颈后,细细查看她那时被打了一棍的地方。
红肿已经消下去了,可他轻轻一碰,她还是痛得缩了缩脖子。
扶桑想让气氛轻松些,于是开玩笑说:“他也不是有耐心的医生,我们半斤八两。”
霍城昀笑着看她,好像要将她仔仔细细地看上一百遍似的。扶桑拉着他坐到角落里,压低声音问:“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夏晓七她……是怎么死的?”
“扶桑,你安心待在这里,过不了多久你就能出去了。”
霍城昀的胸有成竹反而让扶桑起了疑心:“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警察会查明真相的。”还是那个从来不会正面回答她的问题的霍城昀。
扶桑叹了口气,知道问不出什么来,干脆换了个话题,问他:“霍城昀,四年前凯瑞突然在越式集团失去声势,你是怎么做到的?”
霍城昀挑着眉,神情似笑非笑:“扶桑,我们只有很短的时间,你一定要在这个时候谈他?”
“我想知道。”她盯住他的眼睛,抿嘴说道。
有一段时间的沉默,霍城昀仿佛在思忖该从何说起,他尽量用简短的语言去叙述一件复杂的事情,最后避重就轻地说道:“其实还要感谢慕西,我沿着慕西留下的线索一点点摸索,发现凯瑞和一个我养父生前定下规矩说决不能合作的人多次合作,并且和对方有密不可分的利益关系,董事会那帮老古董都是我养父留下来的重臣,自然对他的话严格遵守,加之凯瑞的账户上并不干净。我只要稍稍做点手脚,再加上他和那个人曾多次合伙牟取暴利的证据,不用我动手,那帮老古董自然不会坐视不管。”
“你是说在这件事上你只负责添油加醋?”
“我还负责落井下石。”霍城昀的气息拂过扶桑的鼻尖,感受到来自他的笑意,扶桑心里连日来的阴霾也一扫而空。
“你不怕遭到他更疯狂的打击报复吗?”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他的打击报复也是只多不少。”
扶桑低下头,听了这话,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她踌躇片刻,才幽幽说道:“我哥哥说,你是被伍德以最严厉的手法训练长大的,其实那个时候伍德更看重凯瑞,可你硬生生用实力扭转了局势。他说你还不满二十岁就学会了怎么在刀尖上讨生活,所以才让伍德开始重视你。他还说你能把绝路走成生路……”
霍城昀低低笑出了声:“我那个时候蠢,不知天高地厚,养父让我带着现金去取一件东西,我就去了,从没想过那件东西也许会要了我的命。后来我给了钱,那帮人掏出枪凶狠地让我滚,我心想养父要的东西还没拿到手,即使回去了也无法交差,所以拼着一口气从对方手里把东西抢了过来,结果被对方打得浑身到处是伤。那时候我一个人揣着那个东西逃跑,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但我遇见了你哥哥,他救了我。”
“这就是你们之间的渊源?”
“是的,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扶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东西……是什么?”
“能够在短时间内牟取暴利的东西,能是什么?”夜色下霍城昀的笑容似乎多了几分悲哀,那是他闭口不提的曾经,却在今夜对她敞开心扉。
是毒品还是军火,扶桑没有再问下去,对他来说那是不愿意回想的过去,也是无法改变的回忆。扶桑握住他的手,幼稚地想通过这种方式给他哪怕一点点温暖:“你恨过你养父吗?”
霍城昀揽着她的肩,抬手摸着她的头发:“没有,即便只是从一个毫无希望的坑爬到了另一个看上去有些光鲜的坑,可他给了我新生活。”
还有……希望。
扶桑窝在霍城昀的怀里,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很想就这样在他怀里睡到老去,这个男人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怀揣着秘密和无尽的诱惑,让她一头扎了进去就再也不愿意回头。
她爱他,虽然他们之间仍然存在着隔阂,但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看得清自己的心意。
不知不觉间困意袭来,原本一直无法入眠的扶桑,在霍城昀的怀里渐渐闭上了眼睛,舒服地睡了过去。霍城昀的唇拂过她的发顶,轻吻在她的额头,很久之后才喃喃道:“他带走我的那天让我遇到了你啊,我记了你那么多年,你却忘得一干二净。”
扶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下意识地往他怀里缩了缩,无知无觉地回了句:“什么?”
霍城昀拍拍她的脑袋,像哄孩子似的轻声说:“没什么,睡吧。”
这么多天以来,扶桑第一次没有被梦魇困扰,一觉睡到天明。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安然地躺在床上,想起霍城昀,她蓦地环顾起房间,不大的空间里,昨夜霍城昀进来的那扇窗户关得严严实实,所有的摆设都在原地,像是什么人都没来过,只有她掌心的余温在提醒着那并不是一场梦。
昨夜他用最轻松的语气说了那么沉重的过去,扶桑知道,他说出来的只不过是暗无天日的曾经的冰山一角,只有真正释然后才能说得那样不痛不痒。她闭上眼睛,仿佛看到那个孤傲的男人走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偶尔从前方透出来的一点点光亮,成了他拼命往前的唯一原因,可那条路,走了那么远,光明仍旧遥不可及。
一个人,要独自走多少路,才能遇见另一个刚好也在路上的人?
5
两天后,扶桑被准许出院,林警官再次出现,他亲自将她送上了车。她并没有被准许回家,也没有被送往看守所,而是被看守在离派出所不远的一个酒店里,酒店房间里的设施一应俱全,对于一个嫌疑犯来说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一同来的纪炎却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警方还不是看在霍城昀和你哥哥的面子上,宁小姐被押入看守所,这种消息要是被曝出去,各大媒体还不得争破头抢这个头条?”
扶桑猛地看向纪炎,蹙眉问道:“外界还不知道这件事情?”
“霍城昀这个情圣替你挡掉了所有的八卦新闻,封锁了消息。”纪炎睨了扶桑一眼,越过她将一些常用医疗设备放在合适的位置,也亏得他的医生身份才能让她即使被关起来也能知道一些事情。
扶桑不想再跟纪炎说废话,关上门挡住外面那些人的视线,直截了当地上手从纪炎的口袋里掏走手机,纪炎起先还想抢回来,但扶桑手疾眼快地避开了他,这一来二去,他也就懒得再抢。
光是看了几个新闻标题,扶桑就大概知道现在的新闻导向是什么样子了。新闻里那些所谓的深扒霍城昀和夏晓七的故事真真假假,就连霍城昀十五岁之前的故事都被好事的人扒了出来,所以虽然这是一桩命案,但因为霍城昀本身经历过腥风血雨,就让所有的新闻报道都深入到了他身上。
扶桑不想再看下去,突然之间她为自己身处这样的行业感到悲哀,当新闻报道为了赚取点击率和博眼球开始歪曲事实、娱乐大众的时候,新闻本身就已经失去了原有的价值。
“从事发到现在,没有任何一条新闻指出杀人嫌疑犯是宁扶桑,你被保护得多好。你躲在霍城昀的身后,把一切都变得糟糕。”纪炎笑着,眼里那种意味分明的嘲讽令扶桑顿觉疲倦。
纪炎毫不掩饰对她的讨厌。
纪炎一声不吭地走了,关门声响起,她才像忽然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似的瘫软在沙发上,刚才随意在网上一搜,她发现其中一篇处处维护凯瑞,极力抹黑霍城昀的报道居然出自一个熟人之手,而那个熟人,曾经是扶桑当偶像一般崇拜的对象……
白慕生……那个当初被自己视为学习榜样的人,什么时候开始写这种毫无事实根据的新闻了?他知道霍城昀是什么样子吗?又了解凯瑞和霍城昀之间的过节吗?如果他只知道分毫,怎么敢这么堂而皇之地写出这种新闻?
她想要捏紧自己的拳头,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掌心全是汗。
6
纪炎走出酒店,过了马路,走进对面的咖啡馆里。窗口最佳视野的位置已经被一个男人占领,穿着一身高定西装出入这里显然是最适合的打扮。纪炎几不可见地挑着眉,坐到了霍城昀对面,从霍城昀的视线望过去,正好能观察到酒店门口的一切动态。
“霍先生,我认为现在你的精力应该放在纽约而不是这里,宁扶桑有她哥哥护着,即使没有你,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也没有人真的敢把她怎么样。”纪炎说着,直接出手将霍城昀面前那杯还没动过的咖啡拿到自己面前,轻轻吹着气小啜一口。
霍城昀却仿佛没听见他的话,注意力仍在扶桑身上:“她怎么样了?”
纪炎瞟了他一眼,双手抱胸,表情令人捉摸不透:“你现在还有闲情逸致关心她怎么样?你不如想想这一次你该怎么替自己洗白。”
霍城昀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唤来服务生要了一杯咖啡。纪炎的视线扫过周围,发现其他区域的位置座无虚席,可他们这一块却空得只有几人,这少有的几个人还是霍城昀带来的。
“你该不会准备二十四小时在这里监视酒店的动向吧?”
霍城昀沉默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问有何不可。
纪炎叹了口气,摇着头说:“我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她的房间门口有警察盯着,她不会有任何危险,将夏晓七的死嫁祸给她不过是为了分散你的注意力而已,董事会那边重新推选总裁,凯瑞已经提前过去造势了,你真的不打算回去?”
“纪炎,其实他们给我下了一个难题,如果我去,扶桑就会出问题,如果我不去,凯瑞被重新推举上位是理所当然的事。几年过去了,我还没能把那些旧势力彻底拔除,说明他们就像病毒一样根深蒂固,所以我去或不去,从根本上来讲,不会对结果有什么影响。”霍城昀就像个局外人似的分析着当前的局势,纪炎知道霍城昀一贯看得透彻,但每每真正从霍城昀嘴里说出来那些话来时,他又觉得霍城昀这个人活得太过通透。霍城昀精明得仿若一个执掌棋局的人,他知道对手会走的每一步,却无法阻止他们走下的每一步。
“阿昀,你何必为自己选择了宁扶桑找这么多借口?我毫不怀疑就算今天需要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她的命,你也会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Why?她究竟有什么好的,让你这么鬼迷心窍?”纪炎摊着手表情夸张地问,实在无法明白对于一个常年稳重自持并且过着仿佛苦行僧一般生活的男人来说,为什么这个女人能成为他的例外。
霍城昀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唐德带着电脑来到霍城昀身边,屏幕里正在直播纽约总公司的选举会议,画面扫过在场的人,凯瑞意气风发地坐在那里。霍城昀嘴角噙着一丝慵懒的笑,让服务生上了一瓶葡萄酒。
“四年前凯瑞明明已经混成那样了,你怎么不乘胜追击踩死他?看,他现在又开始兴风作浪了,霍城昀啊,你这面相怎么看也不是心慈手软的人啊,为什么?”纪炎不喜欢凯瑞,甚至是讨厌,凯瑞身上那股浓浓的痞子气让他这种从小在正规家庭长大、接受正规教育的人着实看不上眼,霍城昀尽管出身没有比凯瑞好多少,但相比之下,至少霍城昀身上的那种正气让他看得顺眼得多。
“钓鱼就要有耐心,鱼饵没了怎么吸引大鱼?”霍城昀点了根烟,放到嘴边时忽然有些愣怔,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许久没有抽过烟了。因为有一次他点了根烟,扶桑就像逃离传染病毒似的逃开他,她是个对烟味过分敏感的人,不喜欢抽烟的男人,更不喜欢烟味,但她仍笑着说他是例外。
想到此,霍城昀不由得笑了笑,将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纪炎突然有种皇帝不急太监急的错觉,喝完最后一口咖啡,他起身告辞。霍城昀这才从旁边的椅子上拿出一份资料交给他:“这是夏晓七的尸检报告,你看看能不能找出些问题来。”
过了这么多天才将尸检报告拿到手,可见霍城昀也没那么神嘛。纪炎暗自腹诽,收下报告塞进公文包里说:“我回去再看,先走了。”
霍城昀微微点头向他道别。纪炎前脚刚走,莫斯利后脚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霍城昀睨了他一眼,淡漠地说:“你不陪在你阿姨身边,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想见扶桑姐。”莫斯利直截了当地对他说,眼神里有不容他拒绝的坚毅,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之前那个总喜欢在扶桑面前撒娇的少年。
霍城昀却想也不想地拒绝了他:“她现在出不来,你也进不去,所以想都别想。”
莫斯利固执地盯着霍城昀,像个闹别扭的孩子,明明一脸不舒坦的情绪,却死死咬着嘴唇,像是在跟自己较劲。对面的霍城昀对他视而不见,晃着手里的葡萄酒酒杯,眼底一片深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神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啪嗒”,莫斯利终于不情不愿地将一个东西扔到霍城昀面前。霍城昀的视线从莫斯利的脸上移到桌子上那把闪着银光的折叠刀上,他放下酒杯,打开刀刃,弯弯曲曲的刀刃一看就锋利无比,银色的刀身除了莫斯利留下的手指印外干净得像镜子,他看向莫斯利,等待莫斯利的解释。
莫斯利的脸开始慢慢涨红,憋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我……我看过你放在书房里的那份尸检报告了,从尸检报告来看,夏晓七的伤口应该是这类刀刃造成的,跟扶桑姐的那把瑞士军刀没有一点关系。”
“你认为单凭这个就能让警察释放扶桑?”霍城昀的脸上开始出现危险的笑意,眉宇间的阴影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莫斯利毫不畏惧地直视他,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总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强吧?”
“莫斯利,你在怪我没有第一时间把扶桑从那该死的地方弄出来?”
被一语说中心事,莫斯利突然像泄了气的气球似的低下头,语不成句地说:“扶桑姐一定不希望自己被人日夜看守,她明明是被冤枉的,她什么都没做。”
“可她却在那个时间出现在那个地点,莫斯利,每个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扶桑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可你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件事,你不要再插手。”霍城昀对莫斯利下了严重警告,莫斯利的倔强实在让他头痛。
“为什么?”
“因为你的莽撞会害死她。”霍城昀将那把刀扔回他面前,“这个东西你从哪里拿来的?”
莫斯利握紧拳头,恨恨地盯着霍城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好心反而让霍城昀认为他会害死扶桑姐,他只不过想为扶桑姐做一点事情而已。
“从……阿姨的房间里拿出来的。”
“她知道吗?”
“我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拿出来的。”
霍城昀眯起眼,眼里闪过一丝戾色:“莫斯利,擦掉这上面的指纹,从哪里拿来的就放回哪里去,你最好趁她还没发现之前就放回原位,免得打草惊蛇,明白吗?”
莫斯利起先还没反应过来霍城昀的意思,等想明白后眼睛一亮,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依照霍城昀说的拿手帕包住那把刀,折返了回去。
唐德有些忧虑地说道:“万一莫斯利到家的时候郁女士已经回去了怎么办?”
“不会。”霍城昀指指电脑屏幕上的直播画面,“会议才刚刚开始,她没那么快回去。”
郁静华这个时候应该是在一个无人的安静角落,静静地观赏着这场由自己和凯瑞主导的会议才对,毕竟会议的结果关系到她的切身利益。
7
扶桑在这个酒店住了三天后再次见到霍城昀,与上次在医院的见面不同,这次霍城昀是来接她回去的。她怔怔地看着霍城昀,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可他朝自己张开的双臂又那么真切。她走到他身边,看到门外的便衣被撤走,一切发生得很快,但她却毫不怀疑其真实性,他总是有能力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
回去的路上霍城昀才将原因告诉她。
就在昨天,纪炎联合当时为夏晓七尸检的法医向警方提出了关于尸检报告里的许多问题,其中夏晓七身上那个致命的刀口就有许多问题,警方最初推断为凶器的扶桑的那把瑞士军刀,经过多番比较后,证明其刀口与夏晓七的伤口完全不一致。他们推翻了警方之前的推断,有人想栽赃扶桑这件事就变得异常明显。其次,夏晓七的死亡时间被锁定在扶桑昏迷前的一至两个小时,而扶桑体内所注射的大量安眠药经推断,与夏晓七的死亡时间完全错开,经过对扶桑的通话记录的核实,以及在交通部门监控到的扶桑离开车子的时间,得出的结论是在扶桑到达荣光公馆之前,夏晓七就已经死亡。
所以夏晓七的死与扶桑无关,扶桑只是恰巧在那个时候出现在了那里,就顺理成章地当了替罪羔羊。
扶桑被栽赃嫁祸得这样明显,为什么在几天后才还她清白?她向霍城昀提出自己的疑问,霍城昀说:“一方面尸检报告出来需要时间,另一方面我也想看看陷害你的那些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所以……你知道他们的目的了吗?”
霍城昀笑而不语,将今早新鲜出炉的英文版报纸递给扶桑。扶桑看了一眼,脸色一变,凯瑞几乎收购了越式集团三分之一的股份,并且几天前的董事会因为霍城昀的缺席凯瑞大获全胜,越式集团副总的位置已经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扶桑赫然看向霍城昀,深吸了口气,冷静地问道:“你是因为我才缺席的?”
“有些人不断为我制造麻烦,希望我缺席这次大会,不惜栽赃嫁祸你来转移我的注意力,对方如此大手笔,我若不称了他们的心意岂不是太不懂事了?”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开玩笑。
扶桑指着新闻的后半部分问霍城昀:“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凯瑞和宁氏达成战略合作协议,这个宁氏是我家的宁氏?”
“纽约有几个宁氏?”
“不可能,我哥怎么会跟他这种人合作。”
霍城昀的脸上完全没有任何危机感,他笑着摸摸扶桑的发顶,轻松地说道:“你哥说到底也是商人,商人只图利,哪里有利就去哪里,我能理解。”
扶桑哪里听得进去霍城昀的话,到处找自己的手机要给宁池默打电话问个清楚,却被他按住了手。
“扶桑,你现在是在为我抱不平吗?”他突然含笑问她,眼里有浓厚的笑意。
“不,我只是想提醒我哥凯瑞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觉得你哥哥会不知道他要合作的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霍城昀的一句话,令扶桑蓦然愣住。是啊,她哥哥是什么人,论起城府来一点也不比霍城昀浅,他怎么会不知道凯瑞的“前世今生”?
车子并没有开向扶桑家,而是朝霍城昀的别墅驶去。到了门口,霍城昀下车走进别墅,扶桑落在了后头,她刚要跟上去,却忽然听到唐德说:“宁小姐,霍先生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他心里是在意的。你出事那天,霍先生原本已经准备飞回纽约参加这次董事会会议了,可一听到你出事的消息,他就立刻取消了行程。他明明知道这件事只是想让他分心,也知道对方就是在赌你在他心里的重要性,可他最后还是妥协了。对于你的人身安危,霍先生半点也赌不起,宁小姐,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霍先生完全将自己的软肋暴露在了对手面前。”
扶桑如遭五雷轰顶,错愕地愣在那里。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这就是霍城昀,即使做了那么多的事也不会主动对她提起,在她错怪他的那些日子里,他也只是默默地找出事实为自己正名。
他心甘情愿让她成为自己的软肋。
她似乎渐渐明白了在莱茵瀑布旁的城堡里霍城昀对自己说的那句话。
他说:“扶桑,明明是你的筹码要多一些。”
她直到现在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