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这一晚上灯火通明,上至主子,下至小厮都忙成一团, 不时还夹杂着一些呜呜咽咽号啕大哭。
不过是一个下午未见,一向养尊处优的苏二夫人眼袋深重,从前被隐藏起来的岁月纹理一夕之间爬到了她的脸上,苏妍看着她,等着她先开口。
“小妍,明日那位郡主就要来收宅子,你二叔不在,我们手忙脚乱,一下子也找不到合适的落脚地,你能不能,帮帮二婶。”
这位二婶,从前与二叔也是父母之命过来的,她一向隐忍,深知怎样才能维持大家闺秀的体面,对于丈夫在外边养外室,与小情人打情骂俏,一概充耳不闻,将心思用到了打理内宅上。只是她还是顺着丈夫的心意,丈夫待之友好的,她从不会甩脸色,丈夫所厌倦的,她也不会展露出一丝的好意。苏妍从前在家中受到了诸多苛责,少有人能够和颜悦色地同她说一番话。
白日里指责丈夫,是她情绪难得的爆发。然而为了这一大家子的颜面,到了这么难堪的时候,也只得由她出面同苏妍斡旋。
“我原本想着,卖掉祖宅之后,接二叔二婶住到我的宅子里,没想到竟然遇上了这等事,阴差阳错,苏妍自是原意让几位住到城郊庭院中。”
苏二夫人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道:“他做出来那样混账的事,那位王爷只要涉足了吴苏城,怕还是要生出不少事端,妍儿,我知道你这些年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人,不知可否在外地为我们安排一处宅子?”
“苏家人在吴苏城中生活了这么多年,若就这样离开,背井离乡,不免显得有几分狼狈。”
“苏家的生意在你手上,我们自然是放心的,此遭是为避难,我们是一家人,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你二叔这些年在外边惹出了不少风流韵事,每次都是让我去面对,单是见那些人,便忘我疲惫不堪,若是出了吴苏城,他不能再借着苏家的名义作威作福,那些麻烦事,也少让我知道些,他名声怎样自是无关紧要,你表哥表侄今后还要堂堂正正做人,万不能被他所影响。”
苏妍万万没想到二婶今日会将难处说与她听。
她沉思了片刻,对上二婶迫切的眼神,道:“话虽这么说,但要找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谈何容易,你们在家中一向养尊处优,若是我寻到的地方不合心意,岂不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不过我倒是想起了一处地方,不知二婶愿不愿意长途跋涉了。”
“小妍愿意帮我的忙,我已经感激不尽,哪里还会再说什么,不知是什么地方?”
“西南有一座城,名为叶郡城,我曾经到这里做过生意,结交了一位好友,我这就修书一封,让她早日为你们安排居所。西南虽是远了些,但苏家在叶郡城中也开着几间铺子,掌柜也好照应一下,我这就联系马车。”
苏二夫人拿着帕子,擦掉额头上的虚汗,感激道:“有劳你费心了。”
何奈到了拂晓时分回到苏府,苏府的人还在忙碌,现在的计划一切顺利,她夜里趁着空闲回客栈看了看新辞,新辞正在施法中,一人二鸟如同石化一般,郑渝睡眼惺忪,撑起一丝清明道:“轻辞公子那日带着琯琅姑娘回到客栈,没一会儿,两只小雀儿飞到我们的房间中,将我同姝禹带了过来,我们进来之后轻辞便已经是这副样子,琯琅姑娘不见踪影,两只雀儿停在轻辞公子的肩上,也成了石化状态,我猜测是轻辞公子带着琯琅姑娘进入了所谓的‘魔方’中,怕有什么意外,便一直守在这儿。何奈姑娘,轻辞公子何时能够醒过来?”
何奈也不清楚是什么情况,他们从前随意往来于魔方中,观看分区中的镜像,但新辞此时并没有进去,只有琯琅同林檎眠在魔方中,她让郑渝先回去休息,自己守着新辞盯着看了一宿,中途她试着进入林檎眠的魔方中,却被阻挡在外,想了想,便不再动作。
她将口袋中保存完好的猫薄荷放在了鸟儿的头上,自言自语道:“绿孔雀扛着我摘来的猫薄荷,你醒来之后,可要想想我啊。”
她先是到了苏妍的书房,敖郁正在向苏妍说自己那边进展的情况,何奈心不在焉地听着,敖郁处理事情的结果当是毫无悬念。
苏妍听完之后,收拾笔墨,起身的时候身形一闪,她很快地掩饰好,敖郁已将这细微的举动尽收眼底,不知他从哪里拿出一颗药丸,递给苏妍,用再寻常不过的语气道:“你又一宿未眠,这颗药丸专是让人提神醒脑,你且服下,今天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一点都怠慢不得。”
苏妍笑着接过,一口将药丸吞下:“我昨晚已经命楚河收拾了两间厢房出来,你们两个也是忙了一宿,现在没什么事情,不妨去歇息一会。”
敖郁突然上手捏住了苏妍的脸颊,看到她两颊如同松鼠一般鼓了起来,又按着她的喉咙,明明是一个蕴含杀机受制于人的动作,两人却只是在这里对视。
最终是敖郁先败下阵来,他松开了手,委委屈屈道:“我亲手送给姐姐的药丸,姐姐为何不吃,是因为这药丸苦涩吗?可若是药丸甜了,不就不能是良药了吗?”
苏妍不知眼前的少年真傻还是在装糊涂,不过对上他俊美而又委屈的面庞,她终究是将藏匿起来的药丸吞了下去。
敖郁见她将药丸吃了下去,终于心满意足地说:“那我先去休息了,姐姐放心,事情会一切顺利的。”
敖郁走后,这室内只留下了何奈。
苏妍笑道:“你不是去客栈陪着意中人,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担心你这段时日积劳成疾,没想到有人比我更早一些,”何奈半真半假地说道,她看了眼桌上散乱的纸张:“那些信件,可都寄出去了?”
“已是无妨。楚河昨晚出去,安顿车马镖局的事,奈奈是否要同我走这一遭?”
苏妍的神情中一丝破绽都没有,依旧是将她当作无话不谈的知己好友,与她们相遇的那段时间一模一样,何奈心中不由升起了些茫然,她先前的话语中漏洞百出,苏妍明明心知肚明,为何没有拆穿她。
既然苏妍一直没有提起,何奈也只将这件事放在心里,原来备好的问题也没有问出口。毕竟她确定的是,苏妍对她的信任做不得伪。
她们回来的时辰刚刚好。
庭院中摆了一把椅子,坐在当中的自然是那位气势汹汹的郡主,知府身边的幕僚正为她扇着扇子,苏家众人看着这位郡主的眼神又惊又惧。
她们进院子的时候,刚好听到苏二夫人在问那位郡主,说几时才能将苏二爷放回来。
那位郡主却只将她晾在一边,任由苏二夫人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见到苏妍回来才给了苏二夫人一个眼色,道:“苏家家主回来了呀,我还以为苏老板舍不得这处宅子,将那条人命交给我了呢。”
她这话说得刁钻,既是在挖苦苏妍,又是在挑拨苏家众人同她的关系,苏妍只作不知,道:“苏家子孙得罪了郡主,无颜待在吴苏城中面对郡主,草民此番出去,是为处理乔迁事宜,郡主将苏二爷放回来,府中上下即刻搬迁。”
郡主初始还在笑着,闻言冷了神色:“你以为你是什么人,能够同本郡主讨价还价?若你舍不得这间宅子,我自然也不会对一个无耻狂徒留情。”
苏二夫人被郡主瞬间变脸所威慑,她面色发白:“小民这就搬,这就离开。”
苏妍又同郡主说了一些软话,终于使她的面色柔和下来,苏妍走过去吩咐宅中众人:“马车夫已经在外边候着,各位手脚麻利一些。”
苏家的生意都在她手中,她在钱财方面也一向管束着这些人,苏家从前派人到她府上闹事,说她每月派给家中的银钱太少,苏妍索性又削减了一部分,众人见她态度坚决,只能悻悻然地回了家,因为钱财减半,苏宅也养不起那么多的仆人,这些年来断断续续遣散了不少,留下来的,也是那些侍奉了多年的老人。
所以虽然要离开的吴苏城的行动仓促,但人员方面也没有带来很大的困扰。
只是看着下人们来来回回将这府中的东西搬出去,面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悲戚之色,苏妍心中也不免升腾起了一些人去楼空的悲凉,虽然在父母双亡,受尽这府中的世态炎凉之后,苏妍对这所宅子就已经没了感情,但是现在,这处宅子是真的空了,她的祖辈生活的地方,她今后,怕是很难再回来了。
郡主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些满意之色,从椅子上起身,命那位幕僚将苏二老爷带过来。
苏二老爷虽然面上青黑一片,但被关押起来之后也并没有受什么委屈,甚至回来的时候身上也换了一件新衣,一副衣冠楚楚的模样,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这所宅子,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祠堂呢,祠堂中的灵位拿出来了吗?”他扑通跪在地上,对着主宅叩拜,面上流下两行清泪:“我对不起祖宗啊。”
他的小孙子见爷爷哭了,一左一右,想要将他从地上拉起,苏二爷只是磕头,大理石地面上,声音清晰可闻。
郡主讥笑道:“不知苏二爷如今有什么颜面提起苏家的祠堂。”
苏妍过去扶起苏二爷,道:“二叔放心,祠堂中的灵位,我夜里已经请道士做法,将它们请了出来,如今已经放到了马车。”
苏二爷紧紧抓着苏妍的胳膊,眼珠子似要掉出来了一般,他对着苏妍,像是对着一个血海深仇的仇人,又像是对着一个心存厚望的后人,他一遍遍用力地说着:“苏家,今后就全靠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