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这些字迹的当然不是苏妍。苏妍不喜欢拖泥带水。
敖郁从人间听来了这么几个字,觉得分外适合用在莫言恒身上。恩人姐姐既已经做出决断,心中自然是宽慰的,至于欢喜,敖郁想,这还不简单吗,恩人姐姐同他在一起时候,脸上总是带着笑。他总是有让恩人姐姐开心的法子。
只望莫言恒日后如果能够知道一切之后,还能欢喜。
苏妍离开之前也是同何奈打过招呼的,她得了何奈的方子,以做胭脂生意起家,对何奈最初提到的温香阁也感到分外好奇。只是到达温香阁之后发现,温香阁中的人同何奈并不熟络,只将她视作是一位寻常的女客,何奈对此坦坦荡荡,并未觉得这样的情形有什么不合适。
她也没有问何奈这五年之间,为什么音信全无。她写出的信件石沉大海,派人来永清城中打听何奈的消息,得到的回复是温香阁中并没有姓何的化妆师。不过他们从天一阁说书人那里听来,何奈姑娘一心向道,去俗世远,若她有什么话想对何奈说,河洛先生可以代为转达。苏妍问了几次何奈的情况,得到的答案千篇一律,河洛先生既不说好,也不说坏,让人心中捉摸不定,她在传给河洛先生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何奈若是道法既成,请到吴苏城来找她,苏妍从此便不在河洛先生身上得那些云遮雾绕的消息。
她也去了天一阁,看所谓的河洛先生是何许人也,河洛先生是何人她并不在意,只是苏颜在见到河洛先生时,分外热情,恨不得在天一阁中久待,她之前听来一些苏颜同何奈的渊源,何奈所说的那位女道士,应当便是她自己,她们确实在永清城中见过面,她唯一疑惑的是,何奈为什么不明说呢?她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是修行的那段时日令何奈难堪,她虽然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明白,这件事只能等何奈同她坦白。
当她同何奈说起要离开永清城时,何奈的反应寻常,她们二人从相遇伊始,彼此之间就有一些难得的默契,这默契,比她同莫言恒之间的还要来得深厚。
何奈对苏妍的离开早有预见。苏妍心中早已经有了决断,她既然不愿意让彼此失了体面,便不会留在永清城委曲求全。
苏妍说她要离开的时候,何奈正勾着时轻辞的手,对苏妍笑道:“你要去往哪里?我同新辞少有遍走山河的机会,苏妍姐姐方便带着我们嘛。”
苏妍当然不会拒绝何奈。
费尽心思远离了吴苏城中的是非,她自然不会回去,苏伯伯已经出狱,他早已经选好了安享晚年的地方,吴苏城中也不剩下什么让她牵挂的东西。她也不会到苏家人的身边,西南苏家铺子中的生意,也足以让苏家人富贵一生,她自觉做到这个程度,已经是仁至义尽,九泉之下若是见到先祖,她大可问心无愧。
她选择要去的地方,何奈反应平淡,敖郁却是恨不得此时就腾云驾雾飞奔到那里。
那是苏妍救起他的地方。
苏妍少时从未见过冰天雪地。
有一年冬天,她央求着父母去北方看冰雪,雨雪都是从天上所降落的,白雪能让河流结成冰块,能让泥土变得坚硬,而雨水却使江河暴涨,潮汛泛滥,卷走岸边的田野,为什么隔了山山水水,雨鞋的脾性会大不相同呢。
父亲板起一张脸说不行,母亲疼爱她,在父亲哪里说了许多的软话,终于使得父亲脸色柔和了下来,同意了带她去看银装素裹的北国风光。
他们到青连城的那天,正好遇上了一个风雪天,母亲同她一样,从未离开过江南,见着了满天风雪如飞絮,难得的同她一般,在雪地上玩闹起来,母子两人一大一小摘下了掌上的手套,掬起一捧雪,朝着父亲的脖子里扔去,父亲面上佯装恼怒,加入了她们的玩闹,在雪地中“动手动脚”起来,一家三口分外快乐,他们还在地上堆起了一个雪人,她傻里傻气地叫着雪人妹妹,母亲看着父亲,笑嘻嘻地说:“刚怀上妍儿的那阵,我们去祈愿这孩子的平安,你实在是贪心,希望孩子有如白雪一样的皮肤,墨一般的长发,说我们的孩子必然会平安无事,当然要多求一些,我不敢多求,唯一的奢望便是这孩子能够平安顺遂,妍儿如今平平安安长到了这么大,谢谢你,千诺。”
苏妍当时只以为是母亲突发感慨,并没有将这番言语当一回事,后来才深切地认识到父母在她身上所投诸的心血。
他们二人青梅竹马,怦然心动的刹那是对方,情之所钟的相思也是对方,母亲从小身体孱弱,几次在鬼门关上走过,苏妍的外婆祈愿女儿健康,终生不沾荤腥,两人从小玩闹在一起,父亲自然知道这件事,他也效仿外婆,希望母亲能够长命百岁。
父亲从小饱读经书,家里对他给予厚望,也为他铺就了一条顺风顺水的路,父亲却突然转了性子,无心功名利禄,关心起了家中的生意,他做生意时进退有度,尽心竭力,长辈也渐渐对他无可奈何起来,父亲说要求娶母亲的时候,也受到了一番责难,原因无外乎母亲是福薄命浅之人,父亲不为所动,执意为之。
舅舅对苏妍说起父亲当时所说的话:“她福薄,我福气深厚,有得必有失,我也受不住这么大的运,她命浅,我将苏家的生意做出江南岸,天下的妙手神医,灵丹妙药都为她求来。”
二人成婚以后,母亲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之下,身子骨比之从前好了不少,但家中长辈几次三番在子嗣的问题上刁难二人,母亲好不容易有了苏妍,生怕自己这病弱的身子骨祸害到她身上,从小为她提心吊胆。
他们一家三口在这北方小城,待了两个多月的时间,期间母亲生了一场大病,药石罔顾,一家人头顶乌云,没想到有天,母亲的身体竟然好转了起来,不仅仅是这场病,从前的毛病也一并消失,他们对这座城留下了很深的感情,拜了这里大大小小的庙宇,后来若不是临近年关,长辈们催着回去,他们怕是还要待下去,走的时候,母亲恋恋不舍,父亲宽慰她今后还会再来。
他们再也没机会到这里。
苏妍一直记得他们当年所借宿的那家主人的名姓,在青连城中打听他的下落,令苏妍喜出望外的是,这家主人尚在人间,她想同主人商量买下这间宅子,但主人一问她的名姓, 恭敬地将她请入大宅,拿出房契。
“苏老爷离开之后不久,便托人来说想要出手买下我的宅子,我与苏老爷交情匪浅,他既喜欢,我自然答应,过了两年之后,苏老爷说他要携夫人去永清城,等处理完生意上的事就到青连城住上一段时间,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宅子的房契一并交到我手上,写了信去问,我一直在青连城等着苏老板,听来的却是苏老板与夫人葬身匪徒的噩耗,迟到的还有苏老板给我的回信,他说苏夫人做了一场噩梦,梦中苏家祖宅空无一人,他们曾经在青连城中碰上了天大的好运,夫人觉得这是上苍给他们的启示,他们说把房契交到我这里保管,若是苏小姐以后遇上了什么事,教我带着房契,为苏小姐提供一个庇护之所。苏老爷还特意强调,除非是苏小姐穷途末路,走上绝境的时候,才能够将这房契拿出来,苏家这些年发生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几次想带着房契去找苏小姐,不过苏小姐聪慧过人,几次三番扭转颓势,真真是让人佩服。今日苏小姐来到青连城,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将这房契物归原主。”
苏妍呆滞着接过了房契,她脑海中一片空白,这个人方才所讲述的事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一字不漏全听进了耳里,它们此刻,像一壶煮沸的水,在她脑海中翻腾,烫着了她的神经,稍稍触碰到沸腾的水蒸起来的气雾,都让她的眼睛感到一阵酸涩,眼睛一瞬间疼得要命,眼球像要随着蒸气一起被蒸干,她需要一抔冷水,泼在她的眼里,让她脑海中的沸水平息下来。那抔水却迟迟不来。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哭过了。
不知不觉中,这房间中的人陆续离开,只剩了何奈同苏妍还在屋里。
何奈伸手抱住了苏妍。
何奈的身子向来是冷的,纵使是在虫鸣鸟叫,骄阳似火的夏天,她的身子也沾不上那许多热气,此时何奈抱着苏妍,让苏妍想到了那个冬天的雪。
她张了张嘴:“他们离开了我许多年,我一直清楚他们离开了我,我是最清楚不过的。”
何奈看着她失去了焦点的眼睛,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苏妍抱在怀里。她亲缘浅薄,不曾经历过一家子在雪地打闹的天伦,虽然之前隐隐有过渴望,但顾七能够给她的,终究是有限,她也清楚,她们并不是一对能够知心而交的母女。她们针锋相对也好,她们形同陌路也好,这些在何奈心目中都掀不起多大的波澜。
但苏妍此时的痛苦,她竟然有些感同身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