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父亲的教诲,若真的到了那境地,他还有什么脸面苟活在世上。若真的被教坊除了名,他到时,便投在教坊的那口水井中,那口井井水肆涌,人们从来不吃它的水。
心中有了决断,那些惶惶不安的情绪也压在了心底。
卫含霜从魏王那里回来之后,见乐师安静地坐在那儿,像是在守着巢穴的鸟,她心中欢喜,并没有觉察出夏芒面上的情绪有什么不对。
授课一如往常。
等魏王将乐师的牙牌交给他时,乐师沉默片刻,恳请魏王准许他能够回宫里收拾一些东西。
卫含霜看到他离开,想到了北雁南归的鸟儿,他像是决然要去赴一场迁徙。
在乐师走后,卫含霜一直回想着他当时的神情,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乐师脸上是视死如归的神情,她央求着父亲将自己带入皇宫。
她若是晚来一步,乐师怕已经成为井中冤魂,她到的时候,乐师正站在井边,试图跳进去。
她没有多想,上前紧紧地抱住乐师,手臂环绕的部分,是人的躯体,体温透过薄薄的衣裳传过来,不是地上的蝼蚁,数量一少,便让人察觉不到存在,也不是天上的飞鸟,她再怎么仰望,也不能够让它们停下步伐。这具躯体是属于同她一样的人,让她能够感受到一种鲜活的生命。
她救下了欲自裁的夏芒,她一向驽钝,不知道夏芒为何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夏芒惊愕地推开她,以男女授受不亲的名义对她避而远之,府中从未有人同她讲过这些大道理,她不明白夏芒话语中的意思,她只知道夏芒心中存了死意。
“你为何,想要寻死?”又不是重病的燕雀,怕拖累队伍,想着一死了之 。卫含霜想到这儿,又想起他前几日确实生了一场病,她拉住夏芒的袖子,道:“你吃药了吗?我们换一个新的大夫看病,总会好起来的。”
夏芒明白了,郡主以为他是身患重病想要寻死。
他突然之间没了寻死的念头,爹爹说离了教坊,三教九流的日子过起来猪狗不如,但他这段时间还能留在魏王府中教郡主学琴,报酬丰厚,日子,也并没有过得脏兮兮。何况,他想到了自己放在魏王府中的琴,那是父亲亲自为他打的琴,他总不能抛下它一走了之。
他对郡主说:“劳烦郡主挂心,我的病已经大好,不用再请大夫了。”
郡主忽然觉得悲伤,她感受到了夏芒对她的戒备,她一瞬间理解了夏芒,她想将夏芒关起来,夏芒并不愿意,宁愿跑到另外一个笼子,也不肯安然踏入她准备好的笼子。
她想说什么,不过她向来口齿拙笨,不能准确地表达她的意图,她注视了夏芒良久,终于挤出了一句:“那,你现在愿意同我回家吗?”她怕夏芒不够理解她的意思,匆匆忙忙补充道:“魏王府很大,一个人要走完魏王府也要花上一整天的时间,你想去哪儿,我都不会拦着你,父王母妃这些年送给我不少的财宝,你若是喜欢,也尽可挑去。魏王府的厨子烧菜偏辣,你若是不喜欢,永清城中美食甚多,我们可以出去吃。‘
夏芒听着郡主这番话,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样的话,无论从什么立场来看,都太过亲密了。
夏芒终于想出了一句:“我会好好养你的,比你在教坊中过得还要好。”
他这样的身份,去往哪里不是为奴,他最终还是同卫含霜一道回到了王府。
魏王妃发现,自己的掌上明珠主动提出到宫里走了一遭,回来之后性情大转,从前她对万事不上心,不爱出门不爱交际,吃食方面也没有好恶,如今却不时从王府外出,总将夏芒带在身边,魏王妃对夏芒并不感到担心,单论传授琴艺来说,这二人有师徒名分,本朝注重纲常,夏芒又是从宫里出来,而且她先前查过夏芒的底细,干干净净。不过饶是如此,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暗中派人跟在了这两人身后。
卫含霜同夏芒吃遍了永清城中的大酒楼,知晓哪家的糕点最美味,哪家的狮子头最为鲜嫩,哪家的燕窝最为正宗,他们也走街串巷,知道哪家巷子中做的糖人最惟妙惟肖,哪家的老板最为妙语连珠。
他们也遇上了不讲道理的小贩,不过是拿起他的东西看了一下,便嚷嚷着让人买下,他们二人都不擅长应对这样的情况,夏芒掏出身上的碎银,买下了那两张面具,周围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他们二人戴着只露出眼睛的面具,心照不宣地笑着。
他们也到城郊踏青,春日里出游的人们都是成双成对,余光一扫,看到别人脸上的含情脉脉,收回视线时,发觉彼此的眼神稍微有些躲闪,自认为调整好情绪之后,想要对对方说什么,目光一触像被火苗烫着了一般,马上分开。后来又觉得这样的行为似乎欲盖弥彰,他们神态自若地看向对方,慢悠悠地回了城。
她的琴音开始鲜活起来的时候,他感受到了惶恐,于他来说,琴音最是能够传达一个人的情绪。
他在魏王府中待得已经够久了,教授她的东西也已经差不多,他决定去向魏王请辞。魏王见到他来,有些遗憾:“本王向陛下将先生从教坊司要出来,本打算让先生常作这魏王府中的乐师,小女在先生的教导下,琴艺渐长,不知先生因为何故要离开?”
他编了一个半真半假的借口,说是家中的大伯年事已高,无子送终,写信予他,希望他能陪着走这最后的一程,大伯对他们一家恩深义重,他自不好推辞。
魏王听了他的说辞,赠与了他百金,准许他离开魏王府。
他回到屋里整理东西,翻找出许多他这些时日同卫含霜在集市上买来的东西,陶土小人,拨浪鼓,面具,折扇,还有郡主平日里赠与他的绫罗,他将绫罗与百金放好,带着自己的琴与行囊,准备离开。至于告别,他闭上了眼睛,等到发现他不见了,她总会知道自己已经离开,告别,显得多余。
推开房门,卫含霜站在门外,她只是盯着他,神情克制。
她没有说话,将他推到了屋子中,将门从外面反锁,他听到了屋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他取下肩头的琴,将它放在桌面上,手指在琴弦抚过,他想啊想,他像是被绑在这琴上的弦,只能断裂,或者是由旁人来更换,嘈嘈切切,又是一团乱麻。
中午的时候,郡主身边的侍女来为他送饭,见他面沉如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先生纵使要离开,多少先同郡主说一声,郡主有多看重先生,先生心中应当是明白的。”
正是明白,所以到了他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他形单影只地在房间中坐了良久,问侍女道:“郡主,她现在怎么样了?”
侍女说来忍不住叹息:“郡主将你关在屋子里,摆明了是生气,不想让你离开,回去之后将自己也关在屋里,王爷王妃到门外也不见,主子们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先生,只好由着郡主的意思,将先生关在屋里。”
夏芒抚摸着琴面,又陷入了沉默。若是往常,遇上了这些事,他自然会想着父亲说过的话,让自己走上绝路,但他现在并不想那么做,在永清城中体验过了鲜活的生命,他怎么还会平白中断这一生。
夜晚的时候,魏王的侍从打开了房门放他离开,神情中的厌恶毫不掩饰,他心知肚明,那些朦朦胧胧的情绪,终究是被旁人捕捉到了。
他背起琴与包裹,又见郡主惨白着一张脸站在门外:“先生,我学会了长相思,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忘却它。”
他心中又是一惊,天空中是一轮圆月,圆月上遮了云雾,云雾随风退去,剩下圆月正明。
郡主走到他身边,对魏王身边的侍从说:“你告诉父亲,夏芒要为大伯送终,等处理完后事,我们会回来的。”
她将夏芒的离开当作是一次比较久的外出,同先前的外出并没有什么两样,她白日里忿忿他的不告而别,回房里生闷气,父王母妃在门外说起他要离开的缘故,她思索之后,又改变了主意,她总是习惯为他找借口。
侍从闻言愕然,他在魏王府中待了几十年,这位郡主的性子他一直看在眼里,眼前这位言语大胆,不顾体面的人,是郡主吗?他对乐师的厌恶更深了一层,劝郡主道:“郡主,您只是受了他的蛊惑,他从一开始便别有用心地接近您。”
卫含霜不理会他的话,在她心目中,鸟类也分了群体,这位侍从是一只乌鸦,存心在挑拨他们的关系。
夏芒后退了几步,拉开了同卫含霜的距离,他对卫含霜道:“白日里同郡主不告而别,是我的不对,郡主如今琴艺已成,在下也没有待在府上的必要了,夏芒就此别过。”
他绕开了卫含霜,匆匆忙忙要离开,卫含霜见他动作,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侍女忙拉住她:“郡主,我们回去吧。”
她甩开了侍女,抓住了夏芒的衣襟:“你慢一些,我追不上了。”
身后突然传来了魏王威严的声音:“含霜,过来。”
这声音,于卫含霜来说,是属于慈父的声音,于夏芒而言,却无异于是一把铡刀,他有一种避害的本能,在灾祸到来之前,尽早抽身而去,他现在明白,这个时间,已经晚了。
或者说,在她懂了琴曲之后,便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