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周围俱是狼才虎豹，当真是孤立无援。
楚河见莫言恒面上忧思，并未打住这一话题，继续道：“这段时日难过得很，小姐整日不仅要面对上门讨债的人，还要盯着祖宅那边的动静，老爷生前有几位忠心耿耿的心腹，不过二老爷将他们分派到闲职中，存心打压，纵使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小姐需得重新培养，极耗心神。”
苏妍每日疲于奔命，分身乏术，莫言恒知晓形势险峻，却不解详情，一时间以为苏妍还要搅和在这滩浑水中，有如溺毙。
楚河却在这个时候转了话锋。
“情况并未如二老爷的意发展下去，虽然形势艰难，但小姐也并非坐以待毙之人，公子也不必太过忧心，我们家小姐学了老爷的一身手段，等撑过这段时候，生意便会渐渐步入正轨。”
“今日这番话，是你们家小姐派你过来说的？”
“是我妄自揣测小姐的心意。老爷夫人从来都对小姐有求必应，小姐向来无拘无束，若是吩咐了手下的人做了什么，也是理所当然，毕竟苏家每月按时为下人分发利钱，只是公子不同，你与小姐无海誓山盟，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陪在小姐时日，总让人觉得不妥，公子今时今日，怕也不是那般适合待在小姐身边，皇城与吴苏，远隔千里，小姐断然不会放下这吴苏城中的基业同公子一道，更何况京城于小姐来说是一处伤心地，小姐更是避之不及。奴婢只愿小姐能够完成老爷夫人的遗愿，重整家业，不为杂事所累。”
莫言恒也非愚钝之人，听出了她话语中的意思，士与商之间泾渭分明，京城与吴苏，又隔了天南地北。楚河对于他们之间的相交，并不看好。
只是他们二人的关系，不足为外人道也。他心中甚至觉得有几分好笑，他不过是寻常考生，大家偏以为他已经高中一般，为他筹谋未来。
“苏妍于经商方面颇有魄力，眼下的困境只是暂时，我自然相信你家小姐能够解决这些事情。”
他言语诚挚，有种对苏妍的盲目信任，婢女一时之间也辨别不出他是否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意，只是眼下的情境也不容她多说，点到即止。
“蒙公子吉言。”
这日苏妍回来的时候，脸上难得有了一些喜色，一反往常地对莫言恒提起了生意上的事。
“苏家的绸缎在江南一带颇具盛名，只是丝绸一般面向殷实之家，做工极为讲究，如今生意落到了二叔手中，我也没有法子再炮制一个苏家绸缎庄出来，但生意还要继续，你还记得那日在店里，我欲送你的那盒胭脂吗？”
“自然记得佳人赠香。”
“那胭脂也非寻常，我外祖祖上便是在做胭脂水粉的生意，到了这几代上，因为战争逃难，手艺人离散，工艺失传，如今虽招牌还在，但名声早已不同以往，我在家中也是用尽了各种胭脂水粉，程家的胭脂生意没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品质不及别家。那日的胭脂，是我找了手艺人，照着外祖家的方子所制而成。这些时候，我与舅舅商议，我将手上几家生意好的铺子给他，他将程家的胭脂水粉生意交到我手上。我近日里花重金聘了几位手艺人，若是他们能够照着秘方重现程家昔日辉煌，我定不会辱没这一招牌。”
家中遭此变故，家道中落，亲人离散，莫言恒甚少在苏妍眼中见到颓丧，此刻的苏妍更是意气风发，壮志满怀，他也不由为苏妍感到高兴。
“如此甚好，现在就待那几位手艺人将程家古法中的胭脂炮制出来，只是这些手艺人你从何处寻得？程家经营了这么多年，对此一筹莫展，他们的底细你可查过了？”
“你放心好啦，其实舅舅本也有心重整家业，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背地里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少时常听母亲……嗯，说起外祖家的事，这些年我也颇多留意程家的生意，若不是有这番变故，这几位手艺人，我原本是打算送到程家的。”
她说完话之后移开了眼睛，从窗户中看到了屋外的月亮，圆月正当空。
冬日寒冷，她突然支起了窗户，双手托腮盯着天上。
莫言恒安静地走到她身边，听见苏妍道：“连日来的疲劳奔波在今日终于可以告一段落，圆月皎洁，晴空有时，我还不算孤家寡人。”她回头拥抱莫言恒，脸撑在他的肩膀，两人看不见彼此的神情，地上的影子相依相偎。
“谢谢你。”
接下来的时日，苏妍虽是得了闲暇，但依旧很是繁忙，再有几日便是年，这一年惨淡，苏妍也没有大操大办的打算，宅子中显得分外冷清，莫言恒居住的地方又是最为幽静的一处院落，他不喜旁人在身边侍奉，有时读书忘记了时辰，等回神的时候，听到了苏妍在门外嘱托婢女们要轻手轻脚，推开门时四目相对，交换一个心有灵犀的笑。
天上黑云遮昼，她身后是亮堂的光，晃然之间，他们在一起似乎很久了。
除夕那天，下人们大多回了家，只剩了几位苏妍带过来的忠仆。
苏家的人对她不闻不问。
苏况询派了人过来，欲接苏妍到府上过年，苏妍拿出自己早先准备好的礼物交给了小厮，婉拒了苏知府的邀请。
其余的院落早已经换上了新灯笼，莫言恒的住址，仿佛与世隔绝了一般，他从红灯中走出，放眼望去满目皆白。
这日，苏妍命人在他的院子中张挂灯笼，却是用了红灯笼。
莫言恒不解。
苏妍解释道：“来年开科，当讨一个好彩头，留你在吴苏城已是不该，若是让你的年也过得那般白茫茫，我心中有愧。”
他握住苏妍冰冷的手，他们两人俱是寒冷体质，谁也暖不了谁，但这样的接触，似乎让他们的距离更近了一些，也能驱散一些彼此的凉意：“我不是你的家人吗？”
他的院落，最终还是挂了白灯笼。
“若是你父亲在此，知晓你不仅与孤女相交，自己的住所大过年的还挂了不吉利的白灯笼，不知他会做何感想？”
“那你若是过门的话，父亲定会阻碍重重。”
“哇，那到时候可怎么办呢？我也须得仿照二十四孝中的孝子贤孙，做一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一步一步改变婆家对我的印象。”
婢女听到了他们这番话，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划过，做出一个“羞羞”的表情：“小姐这还没过门呢，便先认了公婆，再聊下去的话，怕是孩子叫什么名字都商量出来了。”
苏妍神情难得赧然，她今日恢复了不少先前的盛气，不再是这段时日的稳重深沉，听了婢女这番话也不见收敛，竟是直接去问了莫言恒：“我们的孩子起什么名字为好呢？”
莫言恒归根结底来说，面皮薄，听了苏妍的问题面上红晕从头漫延到脖颈，话语也变得结结巴巴起来：“你，你，想起什么，便起什么吧。“
苏妍竟然认真地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婢女率先觉得自己在这儿的存在显得多余，这两个人，一个无拘无束惯了，另外一个说什么也都向着她，饶是她再有什么刁钻的问题，苏家大小姐也总能应对，反而是她先不好意思起来。
“小姐，姑爷，你们在这儿聊，奴婢先告退了。“
婢女走后，苏妍趴在桌上闷笑出声：“想以这些问题难住我，怎么可能？“
莫言恒的声音响起：“叫莫利安怎么样？“
“什么？“
“我说孩子的名字，若是男孩，便叫莫利安，若是女孩，便叫莫莉安，愿他们一生中遇上的事情，都能转劣为利，化险为安。“
苏妍刚想问一声你怎么想得这么长远，突然想到了那晚夜色中的迷乱，一时卡窍。
眼前的这个人温温吞吞，温和无害，却从初遇，便一直在往她的心里走。
苏妍想到了白日里他说的那声家人。
午夜时分，家家户户都放起了烟花爆竹，苏府也不例外。
两人依偎着看着天上绽放的烟花，苏妍看着旁边人的侧脸，心中许了一个愿望。
“我曾经祈愿苏家生意兴隆，我能够拿回属于苏家的家业，我再向您许一个愿望，愿我身边之人，登科及第，官场顺遂。”
之后便是何奈所知晓的那般，莫言恒进京赶考，一朝高中，而苏妍凭借那几位手艺人调制的胭脂水粉，重归在吴苏城有了声誉，走南闯北，重整家业。
这前半段的故事当真是美好。
“你们最初情义深重，你侬我侬，莫不是在作戏？“
“我对苏家确实一无所知，但在船上听了船夫那席话，自然也想结交吴苏知府，久闻吴苏知府处事公正，造福一方百姓，心想周扬城的冤案或许有翻盘的机会。“
“那苏妍呢，她又是作何想法？绣球招亲是为苏家铺子的噱头，意不在招亲，只是为什么又横生出了戏码，那个合字，究竟有什么意义？“
莫言恒上了年纪，他一向清瘦，如今的手已经瘦骨嶙峋，他取下荷包，小心地拉开口子，一点一点地将穗子从荷包中拉出来。
拉出来之后，只见它上边还扣着一个袋子，将袋子取下之后，那只姻缘结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
从他们相识到如今，已有三十多年的时候，这姻缘结依旧保存完好，如同新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