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况询言辞之中并未许诺他处理县令贪污受贿一案,但也指点了他些许其中的曲折。周扬知府与县令是连襟,自然沆瀣一气。
官官相护乃是常事,并非不可解,
“官场所为有三,一为天地民心,二为升官,三为权势,若能找到软肋,方能迎刃而解。”
与苏况询的一席话于莫言恒来说,无疑是醍醐灌顶。
半个月之后他离开了吴苏城,走时苏妍去送他,她还是骏马高坐,一路驰过长街,英气勃勃。
他想起来,苏妍的马匹甚多,这些时日骏马轮着换,今日这匹马。正是当初他在江面所见的那匹。
莫言恒心中感怀:“那日在铺子中,你当真没有认出我来吗?”
“彼此不过是擦肩而过,萍水相逢,哪里及得上我们此时的情深义重。”
她不过是带着笑的玩笑语,眼神中像是粘了胶,挂在人身上,又让人觉得她说出口的话语无比诚恳,莫言恒心想,是真是假,都足以让人心甘情愿。
他们并没有约定归期。
苏妍勒着缰绳,道:“我不过是一个商旅,走街串巷的时候不定便与公子遇上,到时公子可也要认出我来。”
回去之后,他在家中一心向学,不时思索苏况询指点他的几点道理,只待来年。
他与苏妍情投意合,两人之间从未有信件往来,有几次他想要提笔写些什么,不过是刚开了一个头,便笑着放下了笔。
那只写着“合”的姻缘结,时常被他拿在手里把玩,他不知道,苏妍那里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姻缘结,她是否也将这个“合”放在了心上。
临近过年的时候,莫言恒与书童去集市上买些东西,偶然间注意到书铺的老板不在,便随口问了几句。
小二说起来有几分雀跃:“我们家老板一直有意将铺子开到吴苏城,这不是吴苏城最近有一位豪富出了事嘛,只剩了一位孤女,名下有很多铺子都要转手,我们老板去吴苏城谈生意去了。”
他闻言,只觉脑海中有一根弦,被焚琴煮鹤的人硬生生地敲断,心神俱震。
这么大的事,他一点都不知情,他这个时候也才感受到,自从回到周扬城,他与苏妍的那段相交,像极了南柯一梦,恍恍惚惚,除了那只姻缘结,他们二人之间再无联系。
他当即便找了一位马车夫去吴苏城,书童在身后抱着纸笔问他要去做什么,他只说让书童回家知会一声老爷夫人,让他们不必担心。
路上,马车夫看他眉头紧锁,一时之间还以为他要去吴苏城里讨债。
“这段时日,经由我的马车,前往吴苏城的客旅很多,瞧公子的打扮,是个读书人,莫也是去吴苏城里讨债?”
“讨债,讨什么债?”
“吴苏城中的苏家接了一桩大生意,来来往往牵扯的人很多,苏家家主去世之后,新上任的家主是一介女流,大家唯恐这女家主挑不起担子,让自己血本无归,这些时日纷纷去吴苏城里要债。”
“听闻苏家富甲一方,家财万贯,是接了什么大生意,招致如此?”
“这小老头我可不敢妄加揣测,我也是听人说,这生意似乎与朝廷有关,苏家不定会惹上官司呢。公子若不是为了讨债,这临近过节,为何不待在家中与家人团聚,反而外出奔波?”
“先前定下的亲事,现在收到音讯,有些变故,便去那边探探情况。”
说起亲事,这马车夫也来了兴趣:“哎,不是我说,这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父母双方不满意,这亲事大可不结,你们读书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天涯何处无芳草,公子一表人才,不必忧虑这结亲的事。”
莫言恒只敷衍地应和了几句,便退回到马车中。
腊月的周扬城,天气阴冷,冷风如刀,一刀一刀切入骨中。他走时匆忙,没有带暖炉,待在外边与车夫聊天的功夫,才知道这天气真的很冷。
苏妍,此时不知在做些什么。
到达吴苏城外,车夫道:“公子,我就送您到这儿了,最近来往吴苏城的人太多了,进一个城门都要盘查老半天,我家中儿媳才生了小孙子,想早些赶回去。”
莫言恒点头下了车。
在等着进入吴苏城的时候,莫言恒又听到有人谈论起苏家的事。
“苏家那偌大的家业,说落败便落败了,我听说最近还不仅仅是落败,苏家的旁支蠢蠢欲动,那新家主不过是一介女流,哪里能够争得过那些人,我看呐,苏家接下来上位的,怕是苏二老爷。”
“苏老爷以前不是分给苏二老爷几家铺子吗?怎么,他还不知足啊?”
“分给他的只是冰山一角,苏家的生意做的那么大,林林总总的铺子不知道有多少间,这人啊,哪里有知足的时候。”
“啧啧啧,吴苏城中禁马,我以前看那位苏大小姐骑着马招摇过市,便觉得这家人委实太过张扬,如今苏家破落,也真是天道轮回。”
“可别这么说,苏老爷在世时,可是一位大善人,赈灾救急,乐善好施,哪里都没落下。”
“朱门酒肉,有哪家是清白的?听闻苏家这事还跟朝廷有关,这等触犯国法的人,自是活该。”
这人说话比较大声,自然也传到了城门守卫耳中,他们耳语了几句,一位守卫指着他道:“你你你,排队的时候保持安静,排到后边去。”
这人向后望了一眼队伍,谄媚笑道:“官爷,我在这里都排了许久了,您不让说话,我这就闭上我的乌鸦嘴。”
守卫见他态度良好,也没再说什么。
莫言恒看到这人转头就翻了一个白眼。
苏家的这出事情中,落井下石的人又有几何?他正想着,就听见城门内传来了哒哒的马蹄,他视线放过去,看见了白色的鞋子,视线再向上,与苏妍的目光对上。
苏妍看到他也是一愣。
守卫见到是苏家大小姐,友好地问道:“您这是要去哪里,天色不早了,若是出了城门,近处还好说,若是远了,回来晚了,城门都关上了。”
苏妍未答话,到达莫言恒跟前突然伸出手,莫言恒拉过她的手顺力翻身上马。
苏妍挤出一个笑:“我来这儿接人。”
她骑着马带着莫言恒,天空中乌云密布,寒风凛冽,街上的人寥寥无几,她一路疾驰,莫言恒都能听到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近在咫尺,苏妍面色平静,气色看起来一如往常,甚至比从前更为精神,只是比先前要瘦上一些。
莫言恒没有出声。寒风袭来,他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战栗,苏妍自然感受到了,她放慢了速度:“我们先回去。”
她在那处宅子前停了下来。
丫鬟看见苏妍回来,急急忙忙地迎了上来:“小姐,你可回来了,大夫都嘱托您短时间内不要骑马。您的伤势才好了没多久,若是再遇上了什么不测,伤口裂开该如何是好。今日天儿这么冷,您若是想出去,同马车夫说一声便是,哪里需要您亲自前往。哎,这位公子是?”
他知晓苏家这段时间的变故中发生了不少事,他只能一点点地从旁人的言行中拼凑。他视当时为假,此时当真,但在苏妍心目中呢,可有真切的时候?
小丫鬟离开之后,两人之间着实沉默了有一阵子。
苏妍踢踢脚下的石子,猛地握住了莫言恒的手,十指相扣:“我本来想着去见你,走到城门的时候心中觉得有些不妥,正想返回去,不曾想在人群中见到了你。还好你来了。我的情投意合,天作之合,百年好合。”
他风尘仆仆,身上沾了一声凉意,闻言也顾不得在意繁文缛节,将苏妍揽入怀中。
他在吴苏城中一直陪着苏妍,直到过了这个萧瑟的年。
苏妍没有同他说这些时日发生了什么事。她这段时间很忙,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回来之后还要在书房看账目,莫言恒于生意上的事情一概不知,也帮不上她什么忙。
苏妍望向他的眼底柔情万种。
初来的时候苏妍身边还只有一位他不认识的小丫鬟,没过几天,苏妍的贴身婢女也来到了府上。虽然苏妍不提过往,但楚河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告诉了他一个大概。
“苏家同朝中的皇商有些往来,皇商先前从苏家铺子中定了一批丝绸,运到了京城,吴苏丝绸一时间在朝廷名声大噪,皇商有意同苏家长期合作,老爷夫人也有此意向,打算将生意做到京城去,这一年来一直在着手此事,十月的时候打算去京城看铺子的事,夫人与老爷感情一向深厚,便也跟着去,只是没想打老爷在路上突然暴毙,老爷一同带去的还有丝绸并家中财物,被别有用心的人抢夺一空。小姐听闻此事,独自一人策马去找老爷夫人,路上失足摔到了崖下,九死一生,也算捡回了一条命。只是这一支人丁凋零,小姐昏迷的那段时间,二老爷也有所动作,将苏家的不少生意揽入囊中,留给小姐的都是一些烂摊子,小姐如今不仅要应付追债的人,也要同二老爷斡旋,将苏家铺子收回来。二老爷还在外散播谣言,说我们老爷惹上了朝廷的官司,导致苏家的名声一落千丈,小姐如今真是分身乏术。”
“她当时受的伤,怎么样了?”
“小姐当时的伤也真是凶险,大夫都说从那么高的悬崖摔下来,小姐只是受了内伤,昏迷了几日,怕真的是冥冥之中有神灵保佑,现在已无大碍。”
“苏家二老爷侵吞苏家的家产,族中的人便没有说什么吗?”
“说什么,怎么说,苏家引以为傲的丝绸生意都到了二老爷手中,一大家子的人都是靠生意养着,自然都向着那些人,小姐这段时日一直在这个宅子,不想回是一方面,回不去也是一方面,二老爷道貌岸然,美名其曰说这边适合静养,将小姐的东西都搬到了这边,对着家里的人说小姐的命格不好,阻挠小姐回到祖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