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生意如日中天，正是鼎盛，纵使是买官，凭借苏家的家底拿出这一笔钱也无妨，何至于到了变卖祖宅的地步？何奈见苏妍没有立刻回答，在脑海中思索当前的情况。
按照苏妍的时间轴，她们相遇的那年，苏妍十五，苏父苏母在她十四岁那年便相继离开了人世，在何奈与苏妍相处的时日中，苏妍尚未认识莫言恒。
在苏妍的实像中，她是在父母双亡，四面楚歌之际结识了莫言恒。苏妍本不愿意前往花灯节，楚河软磨硬泡说要带她出去散心，不得已走了这一遭。他是文弱书生，被推搡的人群挤到了江里，苏妍的随从路过救了他。
友人匆匆来寻，手上还带着莫言恒在花灯节上赢来的花灯。他在赢得花灯之后，有不少的人暗送秋波，他不习惯于这样的场合，只好先躲避一时。
他忙不迭地向苏妍道谢，将那盏花灯赠与她，花灯节本就是少男少女结缘的一个场合，那盏花灯上，有着“心如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字样，莫言恒送出去之后才觉得有几分不合适，苏妍那晚心情欠佳，对此更是兴致缺缺，莫言恒见她神色冷淡，以为是自己唐突，跟在苏妍身后赔礼道歉，苏妍冷不丁被他衣衫尽湿，头发凌乱的笨拙模样逗笑，二人从此结缘。
但在阴梦石中，苏妍与莫言恒的相遇似乎推迟了一些。
何奈离开的时候，苏妍的处境虽然艰难，但因为有先前她留下的胭脂古法，再加之苏妍招揽客人向来有自己的一套路数，生意更是稳步向前，她与莫言恒相遇时，应当是意气风发才对。
苏家的生意重掌手中也不过几年，若说苏妍是为了替莫言恒铺路而做这些事，其实，也不是不可能？何奈想到这里忍不住摇头，这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苏家家大业大，不至于为了买官赔上祖宅。
只是，官？何奈盯着苏妍的脸，苏妍脸上似笑非笑，她向来爱摆出这副让人难辨情绪的神情，似乎胸有成竹一般，何奈初见她时，也当她是神仙姐姐，不过她那时心性混沌，对于旁人的情绪知之甚少，自是感觉到了便说什么，她用手挤着苏妍的脸颊，看到苏妍拉下了嘴角，她不禁有些释然：“原来苏妍姐姐的脸也会变呀。”
她此时也做出一副斩钉截铁的样子，道：“买官只是个幌子，你实际上，是为了苏伯伯吧？”
苏妍的手指在桌面轻扣，脸上神色不不变。
何奈心中更是确信自己的猜测：“买官虽然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一件事，但买官之人遮遮掩掩，不会像这般大肆宣扬，你与莫言恒之间感情甚笃，也知晓他一心向着官场，不会做出这种毁人前程的事，这么看来，卖掉祖宅这么大的事，故意传得满城风雨，怕是为了隐瞒别的什么事情，或者说，是为了别的事情所铺路。”
苏妍终于收起了脸上高深莫测的笑，她叹了一口气：“五年未见，奈奈心智更胜从前。想到泥沼中懵懂如新生婴儿的何奈，你成长的速度真是太快了。”
何奈撇嘴：“你不要转移话题，苏伯伯在官场出了什么事情？他年事已高，当是告老还乡的年纪，卸任之后颐养天年，也不失为一种圆满，今时今日，莫不是还有什么阻碍不成？”
苏妍拉过何奈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
“你也说了，若是能够功成身退，于苏伯伯而言，已是最好的结局了，但症结也在这儿。奈奈，你在永清城时日尚久，可对朝中的情形有所耳闻？”
无论是人间，还是何奈曾经所见识过的有关于皇上的几处虚像，朝中的形势就是那般，国力衰微，齐淮楚结党营私，把持朝政，皇上暗中扶持自己的势力，谨小慎微，朝堂之外的各国虎视眈眈。
听何奈说完，苏妍神情严肃：“苏伯伯从永清城中遭贬谪而来，在齐国丈势力还未到如今一手遮天的地步时，苏伯伯这些文臣暗中也形成了自己的派系，齐国丈上位之后，文派受到打击，为首的尚书身陷贪墨案落到一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苏伯伯当时与齐党的一员交好，在他的帮助下逃过一劫，如此这般，来到了吴苏城，虽提心吊胆，但也安稳度日。”
“只是如今，怕是不能善了了。我行商途中，足迹至边境，与凉夏人打交道时，意外得知齐国丈与凉夏王室勾结，可能还不仅仅是勾结，我从京城中打听来的消息，淑妃身死，辛尚书不久之后因为强抢民女，草菅人命的罪名锒铛入狱，辛尚书当年也是文派，不过功名微薄，免遭毒手，在皇上的有意扶持下坐到了尚书的位置，苏伯伯与辛尚书有些交情，在苏伯伯出事前不久，他曾写信告诫苏伯伯早些辞官归故里，苏伯伯也为此早做了打算，没想到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他为官多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终究还是被人抓住了把柄，苏伯伯的儿女年岁尚幼，我托人向当年助苏伯伯逃过一劫的人求助，他也向我点明了这其中的深浅，吴苏城虽然远离京城，但经济富庶，是重要的粮仓之地，齐国丈有意让自己的人来接掌此地，苏伯伯的案子可大可小，若是成了，便为那人做了跳板。”
“你变卖家业，是为了筹措钱财？”
“上上下下要打点的关系甚多，何况若是齐淮楚的人当真来了吴苏城，哪里还有我们苏家的安稳之处，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借着此番机会离开吴苏城，吴苏城啊，怕是要乱了。”
何奈却噗嗤一笑：“苏妍还有事情瞒着我呢。”
苏妍白了何奈一眼：“纵使我不说，你也应该猜到了吧。”
“朝中财政紧张，衍生出了卖官，皇上不像汉灵帝那般光明正大，三公九卿的位置都能照买不误，皇上卖的也多是闲职，并无什么实权，但齐国丈的官职，其实从根本来说，不也是因为钱财得来的吗？民间也基本将买官当作乐子，并无实际的嘲讽之意，你打着的是买官的名义，明码标价，这钱送的光明正大，旁人还能说什么呢？齐国丈虽然富可敌国，但若是想成事，或是手底下的人想要讨好他，这有钱，可是能使得鬼推磨。只是莫言恒心高……看起来心高气傲，像是正儿八经考科举的，怎么也同意了这买官？”
苏妍闻此冷笑道：“闲职明码标价，其余的职位虽未摆到明面上，但各方势力暗中已经放好了筹码，仕途一道更是难如登天。”
苏妍说到这里，何奈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莫言恒本应该入朝为官，如今却还是拘于这吴苏城，他差的，正是那一年，齐淮楚从前甘于一人之下，自从他狼子野心萌芽后，这朝中更是一片乱政。
“他还是想入朝为官呐。”何奈感慨。
苏妍惨淡地笑道：“他从前不准我插手，如今看清楚了这朝中局势，虽对科举已经全然死心，但入朝为官的念头却不曾更改。脏污不堪的一池死水，他若是想去，由着他去吧。”
“那你呢，你又作何打算？”
“苏家的这一大家子，我自然要护他们平安，到时寻一个安稳些的地方，东山再起便是了，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此时苏妍脸上的笑容放大，何奈意识到，虽然她这么说，但并不是这般打算，她也没揪着这个问题穷追不舍，她又拿起了一块桌上的糕点，心道，无论结局走向怎么样，她都会保苏妍安好无虞，纵使她知道苏妍得偿所愿之后会消失，但也不会看着苏妍以死亡的形式在她面前消失。
手上的糕点突然被人夺走，何奈回头一看，道：“你怎么抢我的东西？”
“点心拿在手里一动不动，你在发什么呆呢？”苏妍将抢来的点心抛入口中。
何奈瞪了她一眼，只好从桌子上重新拿起一块，门外响起了楚河的声音：“小姐，二小姐说她今日想出去玩儿。”
苏妍拿帕子净了手，头痛似的揉揉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却是分外冷淡：“随她去，你跟着她。”
何奈问苏妍：“你这个双生妹妹是怎么回事啊？她真的是你的亲妹妹吗？”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苏家的胭脂铺子，当时的掌柜正在向她报告账目，她一边听着，一边说着这间铺子的问题，掌柜战战兢兢，这店里的人都将她当作了我，我也一样，甚至有一瞬间的晃神，清醒之余问她是什么人，她径直扑了上来，喊我姐姐，对于我家中的情况，我的经历更是如数家珍，问她来历，便拿编造的那段来糊弄我，她身份可疑，只好将她留在身边观察。”说到后来，苏妍的眼中也浮现出了一些笑意，她感叹道：“若是我真有妹妹的话，也应当是她那个样子吧。我还真的希望她是我的妹妹呢。”
父母双亡，只留她一人，孤家寡人。何奈对于其他人的情绪感知分外迟钝，但从一开始，便能将苏妍的情绪参一个七七八八。
苏妍说完这番话之后，没有听见何奈的答复，一回头发现她又在愣神，像从前那般，握着何奈的手，提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呆。”
何奈当时心智如婴儿，读书识字由苏妍一手包办，只是她委实没有开窍，经常在发呆，练字的那半年间，只能写好一个呆字，因为苏妍总爱握着她的手写下“呆”字，笑骂她小呆子。
何奈看着纸上的字迹，会意一笑，道：“我这次没有在发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