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以人类的面目示人,两人从来都是各居一室,就是在客栈,也是独自订了两间客房。
在这样更深夜重的夜晚,两人共处,在这里同榻,休寝,虽然新辞是猫的时候,这样的夜晚有很多,但如今两人互通心意,这样的相处还是第一次。
早在婢女说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的时候,时轻辞心中便有些异样,正要阻止,没想到被何奈抢了先,她同意了这样的安排。而且何奈接下来很为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让他无法再说出什么。
时轻辞看不清楚这室内情形,身边人的模样也只余一团黑影晃动,他凭着这黑影的移动,转到了何奈的方向,垂眸道:“不要这样称呼我。”
“不叫新辞猫咪,应该叫什么呢?”何奈又凑到他近前,贴着他的面颊,眼前的人面容未有一丝变化,眸子里只有她暗沉的倒影,平平静静,宛如死物。若轻辞能够看到当前她所做的事,不知会是怎样的一种反应。
她想到这儿,突然生出了些心思。
他五感尽失,只余了听觉。
何奈擦着他的面容,他从光渠中出来时,遍体鳞伤,俊秀的五官也像是切割成了一条一条的线,多看一眼,都觉得他脸上会少一块肉似的,像是上好的瓷器有了裂纹,直教她痛心不已,恨不得找来全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来让这瓷器完好如初。
如今的这张脸上已看不出那些苦难的痕迹,他收敛着表情,嘴角紧紧往回收,眼神也尽力做出一副冰冷模样,但何奈与他的距离这般近,他的唇角舒展又收回,鼻翼间的呼吸忽轻忽重,眼角眯起,企图能够看到更多的光亮。
他的镇定在姝禹与郑渝眼里无懈可击,他们至今不知道他眼睛看不见的事实。
何奈也眯起了眼睛。
她凑到时轻辞耳边,轻轻吐着气息:“轻辞哥哥呢?如同那个小孩一般,我唤你轻辞哥哥可好?”
时轻辞脑海中只觉一阵凉意,这声音落到最后一个字,一阵刀剑出鞘声也随之涌入脑海,暧昧的温情消失不见,像是在胁迫一般。而这刀剑对着的人并不是他,滴滴嗒嗒,似有血落。
他明知这些想象是假,何奈无论如何也不会与小何奈刀剑相向,只是这声音,这画面太过逼真,竟似真实发生了一般,视野中的那点黑,渐渐地也被染成了红色,眼前一片暗红,他想把这些念头驱散,一边是小何奈笑容天真,软糯地叫着他轻辞哥哥,一边是何奈面色阴鸷,手持刀剑,别有用心地仿着小何奈的语气。
两种画面莫名如噩梦一般,在此时靥住了他,在那片泥沼中的所为,终究带来了反噬,他这些时日极力抑制,没想到还是被那些魑魅魍魉占了上风。
时轻辞不觉握紧了拳头。
他脸上的肌肉在动,眼睛也间或转了几次,何奈将额头前顷,他们的眼睛也贴在了一起,眼眶中蓄起的泪挂到了时轻辞的眼眸中。
她所知的他的付出,他的痛苦,也只是冰山一角,何奈不知为何,原本只是想用小何奈的语气来逗弄新辞,却在感受到他情绪的变化时,如受到感染一般,不自觉地变得悲伤起来。
时轻辞眼前的暗红在一瞬间落下了帷幕。
刀剑哐当的声音消失不见,血也停止了嘀嗒,缠绕在他耳边的两种声音也忽得消失了。
他看见了何奈带泪的眼睛。仅仅是一双带泪的眼,那些纷乱似乎都离他而去了。他没有移动,改变彼此的距离,这也是他难得的,在自己眼中看到何奈的样子,孔雀眼中的众人总是色彩鲜明,无论何时都是喜气洋洋的模样,真实的何奈,在面对他时,会感到悲伤。
“奈奈,不哭。”
奈奈,不哭。
何奈愣住了,时轻辞也愣住了。
两只孔雀却在此时兴高采烈地飞舞了起来,它们与时轻辞意识相通,时轻辞能够看到它们眼中所视之物,它们自然也能看到时轻辞所能看到的世界。
“主人,主人。”
孔雀突然而起的叫声惊醒了对视的两人,何奈嘴角上扬,拉开了彼此的距离,两只手撑在时轻辞的肩膀,面上露出一些喜色:“你,你能看见我?”
而在何奈拉开彼此距离的时候,时轻辞视野中的何奈也消失在一片浓烈的黑暗中。果然只是一瞬。
他笑着摇摇头,照着方才的记忆准确无误地摸上了何奈的头,他知道自己的方向无误,只是手底的触感他一点也感受不到:“会好起来的。你若是思念新辞,我让它出来见你可好?”
看样子他是想跳过这个话题。
何奈却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她这些时日一直在观察时轻辞,自然知晓他视力的情况,这是他在沼泽之后,第一次对外界的事物有所感官。
她将时轻辞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还能看到我吗?”
“眼泪收回去,奈奈,我不喜欢看到你悲伤的样子,我希望无论是在我能够看到的地方,还是看不到的地方,你都是快乐的。”
“新辞是个讨厌鬼,我的眼泪早就收回去了。”时轻辞没有正面回答,何奈已经对结果心知肚明,她心中虽然失望新辞的视力没有恢复,但是有一就有二嘛,他的眼睛,终究会好起来的。
她吸吸鼻子,看到时轻辞的睫毛处也沾了水珠,自觉伸手去擦,指腹很快将水珠蒸发,她的手却停在时轻辞眼角没有动作。
她从她缤纷的记忆中想到了一件事。
有人天生视力微弱,偶然间发现若是眼中含泪,能够将平时所见事物看得更为清晰一些,每每遇上了什么让他心急如焚又急于看清的东西,急急忙忙地挤出三两滴泪水,以期这短暂的光明。
新辞是因为她的眼泪,所以视野中有了光亮吗?
何奈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些希望。只是眼泪怎么能说来就来?
时轻辞听了她的话,眼中又浮现出了温柔神色,在下一刻,他已经变成了猫咪的样子,朝着何奈的方向“喵”了一声。
何奈无奈地梳理着他的皮毛:“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如今不能视物,自然也做不出爬到柜顶的事,何况这两只孔雀在,他总要维持梦貘族小王子的形象,小小的身板占了里边的半张床,朝着墙的方向侧躺着,前肢并拢,后肢也合拢在一起,也是一副优雅从容的模样,瞬间堕入了睡意。
两只孔雀感受到主人睡下,也欲回到自己的地方,只是它们的视力在夜晚微乎其微,没有引导的情形下自然找不准位置,平日里高贵的孔雀在室内横冲直撞。
何奈看着盆子中的夜明珠,才恍然响起来,她来到房间时,直接拿出了夜明珠照明,忘记了点蜡烛,他们二人竟然谁也没有想起来。
她指引着孔雀到了外间,找到了架子,重又回到房内,珠光照射下,新辞显得不真实起来,像是随时要羽化而去的仙人。
可不就是仙人吗?只是如今失去了羽翼,无法离开。
她躺在时轻辞身边,也平静地闭上了眼睛,一夜美梦。
第二天早上,何奈醒来的时候,新辞还没有醒,她想着夜里做的那些美梦,不禁点了点新辞的鼻子:“睡得那么早,还有心起来为我织梦。”
她有一瞬间的晃神,美梦真是如胭脂化出来的姣好妆容,令人赏心悦目心情舒畅。她想到了梦中的苏妍,苏妍向来是披星戴月,仿佛从来不知疲倦,这个时辰,她也应当是醒了。
她洗漱之后,看到两只孔雀仍然在架子上昏睡,昨天在客栈中,它们反驳自己,新辞从前并不是这般嗜睡之人,它们与新辞意识相通,如今这般,该也是受了新辞的影响。
真想更早一点结束。
她循着记忆来到了书房,果不其然在门口看到了楚河,楚河看到何奈微微伏身:“小姐正在里边等着奈姑娘呢。”
苏妍将账本推到一边,笑道:“奈奈的记忆可真好,五年未见,还记得我的书房坐落何处。”
“那是自然,你在这里等着我,我若是找不来,岂不是让你空等?”她抓起盘子里的点头:“好久不曾尝过食惠坊的点心,颇让人怀念。”
“我心中三番四次以食惠坊的点心诱你,你却不为所动,我还以为你在永清城尝遍美味,已经不喜欢这些了。”
“怎么可能?”何奈在反驳苏妍的同时,想起了一件事,她昨天回去忙着与新辞谈情说爱,忘记了同河洛先生打听情况,不过她也不慌,苏妍是她极为重要之人,若是可以,她并不想瞒她。
“我昨天听到有人在传言你打算卖掉祖宅,可是确有其事?你当年费尽心思才把它从苏二叔手上拿回来,如今怎么想着要卖掉它?是生意上的事情又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关于传言你只说了一半吧,还有另外一半,我卖掉祖宅,是为了筹措钱财,为我的未婚夫买官。”
何奈不以为然:“这么明显的谎言,竟也能传得满城风雨,更好笑的是,人们都信以为真。”
“不,那不是传言,是真的。”苏妍勾唇,吐出了令何奈意外的话语。
何奈也停下了拿点心的手,神色变得认真起来:“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