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敖郁脸上的神情着实怪异,他盯着苏妍,一下子笑容舒展,一下子又仿佛不好意思似的将头扭向一边,再回头看向苏妍时却嘿嘿笑着。
因着是何奈所带来的人,苏妍也不便发作,只将头偏到一边去,对他的眼神视而不见。
婢女却是这几年新收的丫头,一心向着苏妍,况且她从前也不曾见过何奈,敖郁虽然长相俊美,但一直盯着自家小姐看的行为未免也显得过分,她凉凉道:“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是二小姐,敖大夫,您的眼神往哪看呢?银丝都快从二小姐手上脱落下来了。”
敖郁没有听到,他一心看着苏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恩人姐姐救起他时,身量不及现在高,脸上涂了泥巴,一双眼睛看起来亮晶晶的,他意识微弱,一直以为恩人姐姐长了一双萤火鱿的眼睛。他想起自己年幼时做的傻事,将自己想对恩人姐姐说的话写在水草上,鱼儿们不知那些话语出自他手,看见之后,奔走相告,龙宫中渐渐流传起了这么一个说法,岸上有一个怪模怪样的人,名叫恩人姐姐,偷偷长了萤火鱿的眼睛呢。
突然从后颈处又传来一阵疼痛,将他的意识从回忆中剥离,他回头一看,又是何奈,他在龙宫中作威作福,哪里经历过被人拎着脖子打的事情,正欲发火,猛然间听到恩人姐姐如暗潮涌动一般的声音。
“这位敖大夫,好像惯是容易走神。”
他急急忙忙转过头想要辩解,但是在触及苏妍平静的面孔时,脸色一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他眼下应是看诊,却一直盯着恩人姐姐的面庞,他慌张地将头转向床侧,把银丝从苏二小姐脉上取下,暗暗白了苏二小姐一眼,这经由旁人之手的伪造品,哪里有恩人姐姐的半分影子。
何奈为敖郁向苏妍开解道:“我们的这位朋友有一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容易盯着一个点,似在看人,其实只是在思索问题而已,我们与他认识久了,自然清楚他的这一习惯,若不是陶朱提出来,我们也都忽略了。敖郁,你收回了银丝,想必心中对于苏二小姐的病症已经有了判断,这位二小姐何时才会醒过来?”
敖郁顺杆往下爬,他习惯性地去找苏妍,但是在触及苏妍的面庞时又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去,从怀中取出一枚丹药,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塞到苏二小姐嘴里,嗖的一下站起身来,语气轻快地说:“好了,她只是元神虚弱,加之今日天气灼热,晕倒在了地上,吃了我的药,没有不醒过来的道理。”
说完之后,他又暗中在苏二小姐身上施法,苏二小姐动了动眼睛,从床上醒了过来。敖郁暗中观察着苏妍的神色,希望能够从她脸上看到对自己的赞赏。
苏妍不明白这个少年看着自己,为什么会露出一派期待的神色,不过他的长相的确赏心悦目,苏妍也不吝啬自己的夸奖:“敖郁神医,长得可真是秀色可餐。”说完之后,她注意到那位敖大夫意料之中地咧开了嘴巴开心地笑了起来。
苏妍来到苏二小姐近前,关切地问道:“妹妹,你方才在集市上昏了过去,如今可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苏二小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一般,沉默着不说话,未几,突然泪流满面,哀哀切切:“夫君。”
自苏二小姐醒来之后,他们四个人的关系完全乱了套。
她见着了年轻的莫言恒,冷不丁扑到他怀中,带着别后重逢的欣喜,情深意切地喊着“夫君”。苏妍在一旁冷眼旁观,目光扫到了那位年迈的莫言恒,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莫家的长辈她自是见过的,男媒女妁,端茶敬礼,她来往莫家多次,从未见过一个无论是相貌,身形,都与莫言恒相差无几的人,眼前的这位老人,比莫言恒的长辈,更似长辈。
这人完完全全,就是莫言恒年迈以后的模样。
她一向心思敏捷,眼前的情形却无论怎样也反应不过来,年迈的莫言恒面上一派哀伤地看着莫言恒怀中的苏颜,而她的莫言恒也推开了怀中的女子,悲哀地看着她。
他作出悲伤的神情时,嘴角下拉,但是因为他唇窄的缘故,单独看下半张脸,宛如在笑一般,眼睑低垂,眼神放空,这是一种让苏妍觉得“为难”的悲伤。
这两个人,竟是连神情,都一般无二。
敖郁担忧苏妍第一次遇上这种怪力乱神的事,会感到不适,走到她身边,声音清脆,一声一声地呼唤着苏妍的名字。
“苏妍姐姐,我同他们不一样,无论发生什么,只要能够让我见到你,我总能一眼认出你来。”、
“苏妍姐姐,你快认出我来啊。”
苏妍觉得有这么一个声音在耳边喋喋不休,显得分外吵闹,她吼了一声“闭嘴”,敖郁瞬间噤声,小心地看着苏妍的神色:“苏妍姐姐,这个时辰,谈生意的人快到酒楼了,姐姐在此耽误不得了。”
对啊,生意,楚河当初只想着将年迈的莫言恒引回来,弄明白苏颜的来历,没想到的是,与苏颜有关联的不是那位老者,而是姑爷,她与苏妍相识多年,眼见她方才看着三人,神情怔愣的模样,知晓她心中定是受了不小的冲击,听到这位敖大夫这么说,忙补充道:“小姐,今天的这桩生意极为重要,是那位想要买下祖宅的商户。”
苏妍从这二人的话语中回过神来,她冷静地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唇角勾出一个分外璀璨的笑:“你们三人在这儿谈着,我还有事,先行离开了,楚河,你在这儿,好生招待着。”
苏妍让下人备马,年轻的莫言恒这个时候急急忙忙走到她身侧,祈求地看着她:“苏妍。”
苏妍温柔而不失力度地推开他的手,脸上的笑意温柔而又恍惚:“今天要商谈卖掉祖宅的事宜,这桩生意,于你,于我都分外重要,有什么事情,我们回来再谈。”
她毫不留恋地出门。
敖郁跟在她身后,苏妍并没有阻拦,心情失意时,谁不想在身边多见一点美色呢。何况这美色,苏妍看了眼敖郁脸上的担忧,又乖巧又听话。
她这时才想起来,自从婢女提议苏颜出来见那位老者之后,何奈似乎就不见了踪影。
她有心想问,敖郁已经看出了她的想法,道:“一柱香时辰前,下人已经来报那位客人已经到了酒楼,何奈姑娘见当时形势复杂,便先代你去稳住局面,我听他们说,何奈六年前在吴苏城,你做生意的时候经常带着她,管家许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也没有特意阻拦。这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苏妍心想,幸而还有何奈。她心中不禁又疑惑起了眼前这位少年的身份,在她陷入茫然的思绪中时,这位少年似乎说了一句希望她能快些认出他来。
她常年奔波,若是见着了这位一位令人惊艳的少年郎,定然不会没了印象,若是她真的见过,那也应当是小时候的事情,这位少年,为何这么多年以后还上门来寻她?
她心中不解,但眼下并不是说这件事的功夫,家宅内外如今一团乱麻,她少有这么疲惫的时候。
她翻身上马,见少年还停在地上,正欲对下人说再牵一匹马过来,这位少年却不给人以反应的功夫,稳当地坐在了她的身后:“姐姐,我们快走吧,何奈已经许多年不曾注意过生意场上的事,再拖下去,情形怕是对我们分外不利了。”
这位少年尚懂得一些分寸,刻意地与苏妍之间保持了一些距离,不至于招来苏妍更大的反感,何况这少年,模样真的分外讨巧,她也无心计较少年这失礼的举动,一夹马肚,飞快地朝着酒楼的方向而去。
她来到酒楼,见那位商户面露喜色,而何奈暗中对着她,也眨了一下眼睛。看样子,两人商谈的结果还算顺利。
“苏家这宅子,始建于前朝,其中布局由前朝匠人李光先生所操手,讲究风水对称,历经十五代人,祖上家业兴旺,人才辈出,今时我欲举家迁往永清城,不愿这宅子荒废,故而想出手,家妹所提出的价格,宋老爷以为如何?”
“令妹方才已经向我说过这宅子的情况,苏家主这价格,委实是惊天数字啊。”
苏妍脸上又是那副高深莫测的笑:“宋老爷在西北一带,可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纵使是苏妍,也时常听到您的威名,这点小钱,于宋老爷来说,不值一提,何况苏妍早些时候便听人说,宋老爷有意将生意做到海上,你我都是生意人,自然知晓我在钱财上寸步不让,不过,若是这宅子的生意成交,苏妍愿意将这南面的商道也让出去。”
宋老爷抚摸着玉扳指,玩味道:“听苏老板这意思,莫非真真是没了经商的念头?这可真是可惜了,苏家主这几年间,凭借一人之力力挽狂澜,如今愿意将南方的商道拱手让出,岂不是在同鄙人说笑?”
“苏妍归根结底来说,也不过是一介妇人,打理一间小小的胭脂铺还行,接手了那么重要的商道,反显得力不从心起来,这几年间,钱财也赚够了,不愿再天南地北地奔走,宋老爷当也能体会这奔波之苦。”
“苏老板话都说到这份上,鄙人哪能看着这么大的便宜白白溜走,只是我这趟出行,原本只是为了买下苏老板名下比较抢手的几间铺子,不曾带那么多钱财在身上,可否宽限一段时日?”
都是老狐狸,谁还能不知道谁的心思。
苏妍神情未变:“我名下的铺子,自然也以宋老爷为先。”
“哈哈哈,苏老板真是一位爽快人。”宋老爷命随从拿一沓银票出来:“这是定金,鄙人听说苏老板还有几位家属要安抚,苏老板下次将房契地契带过来,鄙人必将剩下的钱财也带过来。”
苏妍不过是看了眼银票的面额,便知晓了数额,她道:“宋老爷也明白我的规矩,苏妍做生意向来说一不二,定金自然也要的比旁人高些,这区区十万两的银票,似乎少了些。”
“苏老板好眼力,”宋老板眯着眼睛笑道,骂着一旁的随从:“苏老板做生意,定金要三层,你们没听见吗?还不快将银票奉上?”
苏妍却摇头:“宋老板,我要的,可是黄金。”
当今政局安稳,南来北往的商旅为防贼寇,也为了给旅途减重,交易时多以银票为主,但局势将乱,一朝天子一朝臣,谁知晓到时银票会不会成为一团废纸。
“黄金啊,”宋老爷口中念着这几个字,看向苏妍的脸上已经没了伪装的笑意:“苏老板,真是比我想象中更为明白。七日之后,我会准时派人将黄金送到苏府中。”
“宋老爷也不遑多让,苏妍先在此谢过宋老板。”
等宋老板离开后,苏妍脸上的笑容显得有几分阴鸷。
她抬起头来对何奈说:“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何奈明白她话语中的意思,她最后说自己要的是黄金,是实话,也是一种试探,宋老板在中原与凉夏的边境做生意,可想可知他的手也干净不到哪里去,骤然之间答应七天之内筹措巨额黄金,不外乎有两个原因,吴苏城对于他们来说至关重要,不惜代价也要拿下商道与粮仓。
另外一个原因正是苏妍所担忧的。
这七天之内,苏家的人,或许没有太平日子可过了,纵使过了这七天,身揣宝藏,他们每走一步,更是如履薄冰。
敖郁见那位宋老爷从包厢中走出,自觉地来找这两人,见苏妍坐在椅子上,面色是让他怀念了许多年的凝重。
她真正地为某件事情而感到担忧。
他心中一边是欣喜一边是心疼,周围的人都在说那位凡人不过是随手救了一只小龙,他一直争辩说他是特别的,恩人当时真情实感地为一条小龙着急,那朦胧中的意识,正是他的凭证。
心疼的是她如今又为那些人的安危忧心忡忡,他被准许上岸的时候,得知恩人姐姐已经英年早逝,他从旁人的言语中,拼凑出了她这些年的经历。
那经历并不算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