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手上戴着掌套,看不出是什么材质,抬起手来向时轻辞打招呼,他笑起来时两颊肉鼓鼓,不像是一条神采奕奕的龙,倒像是一条在吐着泡泡的鱼。
“时哥哥好,奈奈姐姐好。”
说完之后他鼓鼓囊囊的脸颊顿时收了回去,恢复成了平常模样,敖郁宛如在水中泡过一般,皮肤真的很白,像在原本的皮肤上又漂浮着一层白色的颗粒,在旁人眼中看来,似乎是他在透明的池水中静置着,水中白色的柳絮浮动。
何奈却有种他脸上尽是死皮的感觉,好想拿着一把刀将那些漂浮着的白絮刮掉,当然她暂时还没有这么做。
时轻辞一拂手,漂浮在少年身上的白絮瞬间消失,他嘴角扬起:“当年龙王便是见你年纪小,不准你上岸去寻找恩人姐姐,如今看来,你倒是习惯了大家视你为长不大的孩子。”
敖郁撇嘴:“这儿真是让人难受,时轻辞,我们多年未见,你化形的模样为何看起来比我的模样要年长一些?我听父王说,梦貘族中的小王子比我还要晚几年出生。”
“我化形先于你,比你虚长几岁也是自然。琯琅姑娘呢,她在哪里?”
“喏,”敖郁将自己的手抬起来,从袖筒中出现了一只毛绒绒的小兽,尾巴缠在敖郁胳膊上,狭长的眼睛半眯着,在时轻辞看它的同时,它也在打量时轻辞。
敖郁说了一声:“琯琅化形。”小兽从敖郁手掌中消失,地上蹲着一位姑娘,头顶着两朵白色的头花,抬起头来,慌张地躲到敖郁身后。
“自从我捡到它,它便是这副怕人的模样,平日里见着我也是要躲的,这次是没了法子,毕竟离开了龙宫,她熟悉的人只我一个,你们待她不必小心翼翼,她实在鹤唳风声惯了,一点风吹草动便慌张不已,你们索性随性一些,轻辞,你在与我的信中,说找到了琯琅从前认识的人,”他在郑渝面上打量了一通,道:“难道是这位?”
琯琅在身后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不,不是他们。”
敖郁却得了趣:“你还说在岸上已经没了什么故人,原来曾经是糊弄于我。”
琯琅又低下了头,一副犯了错的谦卑模样。
“现在虽不在眼前,但总会见着的。”敖郁说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又换了一副语气,忐忑地问道:“我特意清洗了鳞片,还借来了母亲的鲛珠粉,这个样子,可以去见恩人姐姐吗?恩人姐姐如今还能认出我来吗?”他说话的同时,将手臂上的衣服换成了鳞片,特意显露他作为一条龙的威风凛凛,何奈只觉得眼前这条龙委实幼稚。
“你在龙宫禁足了几十载,但在苏妍身上,时间不过才过去了几年。”
时轻辞这话并没有安慰到敖郁,他面露懊恼之色:“我若是早些长大,早点来见恩人姐姐就好了,龟丞相那里有延年益寿的珠子,若是早些交给恩人姐姐,恩人姐姐也不必来此历经轮回。”
“现在也不晚呐,”何奈道:“苏妍即将与莫公子成亲,这杯喜酒自然也会有你的一份。”
“莫公子,”敖郁冷嗤一声:“活着的时候道不同不相为谋, 恩人姐姐心地善良,分别之后依旧顾念旧情,为他奔走,他做了什么呢?我这次决计要让恩人姐姐看清他的真面目。”
“你可别忘了,你是来报恩的。”
“我当然不会忘记了,不然谁会走那么崎岖的光渠呀。你这两只绿孔雀模样倒是好看,不妨送我一只,我用龙鳞来同你交换。”
孔雀闻言,抬起了尾羽,浑身做出一副攻击的姿态,何奈也笑,那笑容却是十分阴森:“既然来了这阴梦石,不过是这其中的鱼肉,哪里来的讨价还价的资格呢?别说是你的一片龙鳞,纵使是整只龙都赠与我们,也要看我愿不愿意收。”
“轻辞哥哥,奈奈姐姐好可怕呢。”敖郁装模作样地抱起了胳膊,朝着时轻辞作了一个鬼脸。
时轻辞知晓他是在作戏,何奈的话听起来是戏言,却也是真实的威胁,他面上一派平淡地笑道:“奈奈是苏妍的多年好友。你不妨也将这话告诉你的恩人姐姐去。”
“你们这些大人都在欺负我。”敖郁脸颊又像充了气一样地鼓起来,不过他偶然间瞥到书摊上的字画,眸中一喜,飞快地跑了过去,这字画与他收藏起来的那些一看便知是出自一人之手,只是这几幅他从未见过,他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字画:“恩人姐姐笔下的生灵妙趣横生,如同海底的卵石蜉蝣一般,想象瑰丽,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苏妍一向深知自己并不擅长琴棋书画,作画也是兴之所至随意勾勒,不过旁人尽是恭维之语,何奈曾经听到过几次小丫鬟变着法子夸苏妍画得好,苏妍只是笑笑不说话。
她也对敖郁道:“苏妍平生爱作画,她若是听了你的这番夸奖,定然十分欣喜。”
敖郁一边卷着字画,一边道:“才不是夸奖,我只是实话实说,恩人姐姐的画工精妙绝伦,我才疏学浅,说不出这画万分之一的珍贵。”
苏府下人没来得及带走的这些字画,最后都落到了敖郁手中。
何奈这时才想起:“苏二小姐昏倒的时候,楚河似乎让我去请大夫,我们是时候该去苏府探望了。”
时轻辞看着跟在敖郁身边,畏畏缩缩的琯琅,道:“在苏姑娘的印象中,不曾经历怪力乱神的事,敖郁,你是龙的身份,暂时不方便向苏姑娘挑明。你有法术在身,可以先以大夫的身份,与奈奈一同去苏府。这位琯琅姑娘是否愿意留下来,我想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琯琅听到有人提到自己的名字,又害怕地在敖郁身边颤抖了一下。
“父王嘱咐过我,人间与龙宫不同,我明白的。琯琅,这位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位好友,他知道那个人类的下落,你若是想见到那个人,便跟着轻辞去吧。”
琯琅看着敖郁鼓励的目光,迟疑着点点头,走到了时公子身边。
新辞今早向她要林檎眠的那段魔方时,何奈便知晓了他的打算,虽然心中有几分担忧,唯恐他再遇上什么不测,但她也清楚,她总不能将他时时绑在身边,走出阴梦石,不止是她一个人的修炼。
她与绿孔雀交换了一个眼神,孔雀先是偏过头去,一副不太想搭理她的样子,而后又转回头来,微不可查地点点头。
何奈附在时轻辞耳边,吐着那些她从前觉得太过缠绵也太过绵软的字眼:“新辞喵喵要早些回来哦,我在想你呢。”
肉眼可见的,时轻辞的耳尖又泛红了。
与新辞兵分两路之后,何奈带着敖郁回到苏府,苏二小姐还在昏迷,苏妍在房间中陪着她,留着年轻的莫言恒接待年迈的莫言恒。
何奈看着这两人端坐在桌子两侧,沉默不语的模样,便知晓他们当是认出了对方,一个透过对方看到了年迈以后的自己,一个看着眼前年轻的面庞,追忆往昔。
何奈不打算在这个时候火上加油,她拦住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敖郁,道:“你还想不想见到恩人姐姐了?你若是在这儿打了她的未婚夫,依照苏妍护短的性子,日后怕是再也不会理你了。”
敖郁悻悻然地收回了拳头,虽然不能动作,但捣乱还是必要的。
“莫公子,这位是令尊吗?你们二人看上去极为相像,完全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只不过我听说,莫公子祖籍是在周扬城,令尊怎么过来了?”
父子,令尊,自从他进到苏府起,下人们的目光便令他如芒在背,他知晓人们对于他同这位年轻人的关系有诸多猜测,但是没有谁明着说出来,听到敖郁这般说,莫言恒只觉得满心疲惫,喉咙中涌上了一阵麻痒的咳嗽,他尝到了血腥的味道,不动声色地用帕子擦掉。
没有人对敖郁的问题进行回答。
敖郁却心情大好。
何奈推推他:“敖大夫,苏二小姐还在里边等着看诊呢。”
敖郁漂亮的脸朝着真实的莫言恒望去,对上他视野中的躲闪时,内心冷笑,同何奈走到了苏二小姐的房间。
苏妍在病人床前守着,听到有人进来,从榻上起身。
敖郁看着面色疲惫的苏妍,突然没有任何征兆地落下泪来,委委屈屈,声音含糊地说:“我来晚了。”
苏妍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看了看何奈,只见何奈使劲在这小少年头上敲了一下,小少年直愣愣地看着苏妍,边哭边笑,口中再没有说出什么奇怪之语,何奈又用了更大的力气,在他背上拍着。
苏妍在一旁听着都觉得疼。
他这次终于回过神来,抬起胳膊擦拭脸上的泪水,鼻头红红的,模样有几分委屈,他这个样子,像门上贴的年画娃娃一般,他只是注视着苏妍,说不出话。
何奈替他说道:“这位是我同新辞结交的一位好友,年纪虽小,但行医多年,医术精湛,药到病除,他是为了看吴苏秋景,特意来到吴苏城,正好与我们碰上,二小姐无故摔倒,我们的这位朋友,可以让二小姐尽快醒过来。”
“既然是你的朋友,”苏妍朝着敖郁笑道:“还请大夫为家妹看诊。”
敖郁走到床榻前,他手上的掌套仍未取下, 拿着一根银丝为苏二小姐把脉,眼神却像种在了苏妍身上一般,片刻不离。
虽然这位敖大夫是何奈的好友,但苏妍还是免不得想,这位敖大夫怪癖可真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