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二小姐对面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老人一派文士打扮，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书摊，书摊上放着几幅打开的字画，在她没有到来之后，老人正抚摸着放在一边的卷轴，如待珍宝。
苏二小姐将那些卷轴依次展开，楚河心道，这画工称得上是拙劣，难怪他在这儿摆了一上午的摊子，却一直无人问津。
苏二小姐脸上却是显露出了笑意，余下的字画也不多看，对摊主道：“老人家，这些字画怎么卖呀？”
老人家，莫言恒最为失意的时候，也过了一段与糠腌菜为食的日子，他与乡民甚至一道上山挖野菜，他已经许多年不曾尝过那种味道，如今觉得口齿间满是苦涩。
他面对年轻的苏妍，语句都说不连贯：“嗯，今日，摆摊，只是为了，清理家中库藏，姑娘若是有心，我，老朽，可将这些字画全部赠与姑娘。”
“这样啊。”苏二小姐不甚在意地说了一声，低头看着字画，没有在意摊主那复杂的眼神，命下人将这些字画包起来，莫言恒注意到了神色冷淡的楚河，楚河一直跟在苏妍身边，形影不离，他恍惚间以为自己还是少年郎。
他突然一把抓住苏妍的手，面色发红，脸上的肌肉朝着中间挤去，看上去显得有几分狰狞：“苏妍，我是……”
他看到自己握着的手，他的手上早已经遍布皱纹，甚至还有几处暗沉的老人斑，眼前的姑娘，肤如新荔，宛若盛夏怒放着的鲜花。
他顿时语塞，没有说出口的话哽在喉咙，我是，夫君啊。
他的这一番举动令人猝不及防，待楚河反应过来之后，已经命下人制住莫言恒，厉色道：“无耻狂徒，光天化日之下动手动脚，快送他去见官。”
苏二小姐的行为也很反常，莫言恒抓着她的手，她本有机会挣开，却没有甩开，此时更是为莫言恒同楚河说话：“楚管家，这位老人家衣着整洁，气度不凡，何况刚刚还说出了姐姐的名字，许是认识姐姐？这其中当是有什么误会。”
楚河拉开了苏二小姐与莫言恒之间的距离，苏二小姐今早去客栈她心中便觉怪异，在客栈门口又遇上了一位明显认识她的姑娘，来到集市之后也无心闲逛，反而是看中了这老者拙劣的字画。
她对苏妍这些年的经历了如指掌，自然也清楚她遇见过什么人，眼前的这位老者，可谓是陌生至极。他认识的，分明是这位来历不明的苏二小姐。
苏二小姐到家之后，楚河暗中派人调查她的底细，派出去的人带回来的情报却语焉不详，守城的护卫没有见过她，她像是凭空出现在了永清城，昨天奈姑娘来访，于庭院中见到她，她对奈姑娘又是一副熟络模样，楚河心中戒备，她如今说出口的话，倒像是将污水泼到苏妍身上一般。
她冷静地开口道：“家主自小在吴苏城中长大，城中百姓大多数见过家主，断然是不会认错的。家主与二小姐的那番对话历历在目，二小姐原本的名字，与小姐的名字听起来分毫不差，这位老者，也许曾是小姐的故人。”
苏二小姐看着老者摇头：“我自小与师父居于山野，不曾见过这位老人家。”
莫言恒的心瞬间如坠冰窖，这些时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以这副颜面去见妻子，只能暗中派人守着苏妍，昨日见了何奈与那位仙君，听了他们所说的黄粱一梦，心中悲拗，晚上翻出旧日苏妍所作字画，白纸彩卷，若真是一枕黄粱，这些字画为什么还会在他身边？
他想见她，他想问她，但是她看向他的眼神全然陌生，属于妻子的温婉，聪慧，深情，在她的眼中一点都看不到。她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女，而他饱经风霜，行将就木。
这具衰老的身体又不合时宜地罢工，他佝偻着腰，捂住唇以阻止咳嗽声传出去，一回头发现何奈一行人正站在摊子不远的地方，姝禹看着他们的方向面露惊惧之色。
何奈是刚刚来到这儿，从这几个人的神情，辨别着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勾着时轻辞的手，走到摊子面前，道：“好巧，又见到莫老爷了。莫老爷在这儿出摊？”
莫言恒将身体的不适强压下去，他为官多年，这点能力还是有的，他面上挤出一个笑，长者风范不减：“昨日收拾行囊，见到旧时的一些字画，睹物思人，心中郁郁，便想着将这些字画赠到有缘人手中，苏二小姐有心观画，兴趣盎然，我……上了年纪，容易感怀旧事，一时间误将苏二小姐以为是故人，举止唐突，还望苏二小姐恕罪，也让何奈姑娘与时公子见笑了。”
何奈明知故问道：“不知莫老爷的故人是何人？”
莫言恒看着无知无觉的苏二小姐，心中微叹，何奈姑娘惯是会给人出难题，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只是他这副心如明镜面上却有苦难言的样子落在了楚河眼中，楚河脑海中竟然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面孔，忍不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她重又审视起莫言恒的五官，他面庞削瘦，脸颊两侧并没有什么肉，皱纹横生，胡子的存在也遮掩了他下半张脸的轮廓，但是那眼睛，那五官……一个想法在她脑海中呼之欲出，这个时候苏二小姐突然道：“这些字画我不要了，故人不故人的，听起来就烦，楚河，我们走吧。”
“等等，小姐，”莫言恒见苏妍急着要走，急忙上前拦他，只是这具身体的状况却不尽如人意，他险些摔倒在路上，一旁的下人忙扶住他。
苏二小姐已经回头，他低头看着自己皱巴巴的手背，自嘲一笑，都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可能，他缓慢地转过身去，面上的笑容却一分分变大：“没事了，二小姐，这些字画，本身便不值什么钱，老朽，叨扰了。”
苏二小姐愣在原地，面上一片空白。
楚河轻抚着自己的胸口，按捺住那个可怕的猜想，对着小厮镇定地说道：“这些字画，二小姐喜欢，你们还不赶紧去收着？”
她又对莫言恒道：“今日二小姐看中了您的字画，也是有缘，不知摊主尊姓大名？”
“他呀，说起来也是巧合，与苏府中的那位姑爷可是同名同姓呢，我昨天听你家小姐说起莫言恒的名字，也是吃了一惊。”何奈唯恐天下不乱地说着，她偏过头看了时轻辞一眼，新辞脸上也并没有露出反对的神情，何奈忍不住挠挠他的掌心，她现在在胡作非为，不知道自己这般说，故事的走向会如何，她与新辞，到时会有主意的吧？
楚河看着何奈的那张笑脸，直觉她应该知道不少事，不过眼下她的注意力明显集中到了摊主莫言恒与苏二小姐身上。
何奈的话音一落，楚河便看见苏二小姐面色发白，牙关紧闭，额头冷汗直冒，抬起手做出一个想要捂住耳朵的动作，身子直挺挺地朝着后面倒去。
年迈的莫言恒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声“卿卿。”
楚河常年跟着苏妍，也学过一些功夫，眼疾手快地接住了昏迷过去的苏二小姐，不慌不忙地对何奈说：“我先送二小姐回去，劳烦奈姑娘请大夫过来。”
莫言恒亦步亦趋地跟在楚河身后，向着他心爱的妻子，楚河知道他跟了上来，怀中虽然抱着苏二小姐，脚下的步伐却依然稳健，甚至在不觉中还加快了速度。
姝禹看到苏二小姐昏倒，才敢把头从郑渝背后露出来，高兴地说：“秋意渐浓，天气明显凉快了许多，蚊子在这个时节，也快走上了末路，想来她应该也不是多么厉害吧。”
郑渝方才听着他们的你一言我一语，只觉云里雾里，这苏二小姐的昏迷也十分蹊跷，像是中了什么咒术一般，他正思考中，没想到姝禹在意的却是这件事，心中好笑，刮了刮姝禹的鼻子：“有我在呢。”
他支着耳朵听着何奈与时轻辞的谈话。
时轻辞无奈笑道：“他们四个终究是遇上了。”
“莫言恒瞻前顾后，若是不这般，解决他们的事情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对了，还有林檎眠，琯琅同你的那位朋友什么时候到呢？”
时轻辞抬头看看天色，他们出门的时候天空湛蓝，碧空如洗，现在蔚蓝转暗，白云也染上了墨色，黑云翻滚，遮住了大半个太阳。
孔雀眼中，天空中色彩分明，层次也分明，在云朵上方，有一段金色隐藏其中。
时轻辞主动将何奈的手握得更紧一些，语气中是少见的雀跃：“他来了。”
何奈也抬头望天，云朵之间的空隙，有金色在闪耀，似暖阳倾泻，又比阳光更为璀璨，鳞鳞夺目。
那段金色起初只露出了一小截，随着乌云越聚越多，乌云的边缘也隐隐地透出了金色。时轻辞看到那条龙扫了扫尾巴，乌云顿时四散开来，露出中间金色的龙。
郑渝忍不住惊叫出声，发现周围除了他们几人，其他人却是无动于衷，人们在地面上来来往往，有的人走到了尽头又折返回来，面庞空白，郑渝看不清楚他们的面容也看不清他们的神色，每一个人，似一个人，又似不同的人。他看着忙忙碌碌的众生，心中不禁有几分茫然。
其余三人盯着天上，没有注意到他。
敖郁在天上绕了一个圈，金光闪烁，威风凛凛，猛然之间朝着时轻辞一行人的方向俯冲了下来，何奈一瞬间想到了遮天蔽日。
而等黑暗过后，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