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清城里气候炎热,不利人参生长,宫中人参皆属各地进贡,山高路远,鲜参保存不易,是以送到宫里的多数是干参。既是各地精华,干人参也比永清城里所谓的鲜人参要好出不少。但个人症状不同,有人虚不胜补,若对症下药的话,永清城中的鲜参自然也另当别用。”
“姑娘所说的是药用,若是不为滋补只为养颜?”
那些侍女托盘中放着什么东西已经显而易见,何奈将手下的最后一片枯叶收在荷包里:“鲜人参汁液敷面养颜自然也是极好的,若是研磨,终究还是要用到干参。”
这番话说完,何奈也已经束好了荷包,手上事已毕,她也不在花圃久留,推开栅栏径直离开。
围香看着奈医师离开的背影,想着自己刚才去内务府找来的珍珠、白玉、人参等样,心中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还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口,奈医师是温香阁化妆师,这些手法自然也不在话下,她很是不解,奈医师既然愿意留在宫中,为何不一并解决姑娘目前所在的问题。而姑娘也没有提?
冯太医是姑娘费了好一番功夫从民间找来的太医,千叮咛万嘱咐说要用到鲜参,大约是有自己的一番处置?围香摇摇头,也转身出了花圃,继续自己的事。
手下的那本书已经完成了大半,为新辞调制的香泽即将见成品,但新辞这几日行踪神秘,何奈甚至在思索他要去的舒适地莫不是什么深山老林,他成年不易尚需修炼?正出神间,晚墨过来了,带来了淑妃的命令。
淑妃桌上放着一只白瓷碗,粉末儿轻忽忽地漂在上面,不知情的,若是告诉她这是将白墙皮化在里面,也是有人信的。
淑妃将何奈拉到椅子上坐下,目光在小小的容器上转了一圈:“所谓的太真面膜便是这般吗?冯太医取了珍珠、白玉、人参,研磨成粉,用温水煮沸,说是冷却下来便可用在脸上,我非疑心,只是这一碗下去,涂抹在脸上皆是水。”
何奈拾起旁边的细刷沾了一点涂抹在手上,水分很快蒸发殆尽,白渍依然停留在上面。
围香凑近去看,讶然道:“这岂不是做了无用功?”
何奈没有在此时揭穿冯玉的意思,她将手上的白渍轻轻拂掉:“用料不错,只是莫不是忘了一道工序,研磨为粉之后,加上藕粉调和,方可作为面膜剂涂抹在面上。藕粉性粘,有益血生肌的效用,太真面膜虽然大有裨益,敷在脸上的时间也不宜过长,以一炷香时辰为宜。”
围香有些气恼:“小姐费了好大的劲儿将冯太医弄进宫,他竟然这般糊弄小姐。”
淑妃劝道:“冯太医手上有《贵妃起居注》,身份自然作不得假,许是其中出了疏忽。”
“姑娘平日里所饮用的玉颜汁中便添加了藕汁,莲藕寒性,冯太医许是考虑到了这点便没有擅自给姑娘加入藕粉。”何奈其实不甚清楚记忆中淑妃为何对民间的赤脚医生或是江湖术士满心信赖,她家族显赫,自小也接触到了不少人,颇有见识,怎么遇上了养颜便像着了魔障一般?
围香还欲说什么,淑妃将碗推向围香那边:“你没听见奈医师说吗,还不去准备藕粉调和?”
围香离开之后,何奈开门见山地问道:“姑娘对冯玉起了疑心,不然也不会把我叫到这边。”
淑妃笑道:“奈医师果然蕙质兰心。奈姑娘那日在花圃中与围香那番关于鲜参与干参的讨论,围香无意之间与我提起过,便也留了一个心眼。”
淑妃唇色鲜红,笑起来明艳动人:“我真心要寻觅名医,既然有人要害我,直接揭穿实在没什么趣味,不如见招拆招。还有奈姑娘在,不是吗?”
淑妃当下的行事与她记忆中不同,何奈有些意外,她并不是意外淑妃会抱着这样观戏的态度,只是她的记忆到底是什么?不似过去,也不似预言。
要说的事情已经说完,何奈这个时候也应当离开了。淑妃推开门送她,见晚墨守在门外,看神情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淑妃心中不快,她多次对晚墨说过让她坦诚一些,但晚墨从小到大都是这副畏畏缩缩的模样,老生常谈的话淑妃也懒得再说,有些无奈道:“什么事?”
晚墨恭恭敬敬:“皇后娘娘诞下皇子,按照礼制,明日各宫娘娘应当上门拜访,方才李贵人与赵贵人派人来问,明日的场合应当准备什么礼物。”
准备什么样的礼物众人心中早就有了盘算,断不可能在前一日才派人来问,淑妃与后妃之间的关系算不得好,这两位贵人入宫也有几年,但一直没受到宠幸,淑妃从前恃美行凶,横行霸道,喜欢溢美之词,这两位贵人投其所好,借着机会也向淑妃讨教了不少养颜的法子,淑妃与她们之间还算有些交情,但也不算热络。
“还不是因为皇上前些时日怒而离宫传了出去,她们收到了风声,一个个跑得那么急,如今听闻皇上给小姐的赏赐一样不少,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借着问话的功夫向小姐攀交情。”围香将淑妃吩咐的事情安排下去,回来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出声驳斥。
淑妃没注意这些,修长的手指摸上了自己的脸颊:“近日照镜子,觉得镜中人的模样甚是好看,有何奈姑娘在,明日遇上什么人,也不足为惧。”
晚墨和围香顺着淑妃的话附和,生怕淑妃一个不开心就说不去,这位主子常日里任性得很,那次的宫宴走到半途折返了回来,只因为对那日的模样不满意。
一向冷淡的何奈却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围香不解道:“这宫中没有姓徐的妃子啊。”
淑妃敲敲围香的头,何奈此语出自《邹忌讽齐王纳谏》,她自然是读过的,眼前的夸赞可不就是跟邹忌一般吗?何奈已经明了她的性子,她也无意再端着架子:“邹忌没有何奈姑娘为他上妆,若是有何奈姑娘,别说是徐公,怕是连潘安宋玉都不及邹公呢。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见奈姑娘这般活泼模样呢。”
方才那句话又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短暂的恍惚过后何奈恢复了神志,她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些距离,面色清冷:“何奈尽力而为。”
淑妃摸摸何奈的头:“还是个小姑娘呀。”
淑妃这句话说得无心,何奈却觉得自己心中像有一方水塘,从前空无一物,现在有一片叶子悄悄地从池底升起,她不知道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从淑妃处回来之后,何奈伏在书桌前,眼睛怔愣地看着笔下的字,迟迟没有动笔。
手上不知何时勾缠了一根丝线,丝线牵引着何奈的手腕在移动,空白的纸上,字渐渐成形。
新辞的声音在咫尺响起:“冯太真面膜,珍珠、白玉、人参研磨为粉,佐以藕粉调和,白日里才说过的法子,此时怎么竟像遇上了瓶颈?”
何奈在丝线的牵引下写完了这一部分的内容,回过头来看着坐在软榻上姿势慵懒的新辞:“我长得也并不老相,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唤我小姑娘。”
“你不喜欢这个称呼吗?”
她歪着头:“我不知道,温香阁中,每个月有一日允许姑娘们见家人,管事让那些孑然一身的姑娘聚到一处排解,大家虽坐在一处其乐融融,但明显心不在焉。我曾经听见宛丘姐姐的娘亲唤她的乳名,淑妃娘娘唤我小姑娘,有种微妙的得偿所愿。可这情绪又奇怪得很,我哪里有什么愿望呢?”
何奈起身抱住新辞:“我记混了好些事情,我认识很多人,虽然他们与我的记忆有些出入。但他们好像全然不认识我的样子,我曾经是怎么遇上这些人的呢?这么长时间,只有与你的相遇比较完整。”
时轻辞曾经遇见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家中蒙受冤屈,家破人亡,多方求告无门,大受刺激,逢人便说自己认识京城中的某位大官,等大官来了之后,一定会为自家洗刷冤屈。
大官的名姓经常在变化,看热闹的人们闲来无事的时候就逗弄老妪,问她那位大官叫什么名字,今朝姓赵,明朝姓王,老妪在有心人的言语调笑之中偶尔会恢复神智,痛不欲生。
那也是他第一次违反梦貘兽的规矩,将老妪的经历当作梦一场入了旁人的梦,他天资聪颖,修行一日千里,根本不必等到两百年的头上再化成人形,插手了人间事受到了天道的惩罚。族中长辈也常为此自责。
何奈所谓的认识这些人,不过是看了一场戏,或者更为准确一点,是窥视。
面前伤情的何奈他下意识地将她当作之前的那个孩子。
“奈奈是仙女,仙女未卜先知,所以见过这么多的人。”
何奈撇嘴:“世间哪有那么多的仙女,宛丘姐姐便是仙女了,我大概只是一个什么深山老妖,搞不准还是胭脂修炼成的人。”
何奈褥了一把他的皮毛:“你说甘露殿中待着不舒服,莫不是这些时日去了什么烟花柳巷销金窟。跟那帮人学了这哄人的甜言蜜语?你只是只小猫咪呀。”
时轻辞见何奈的心情转好,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从何奈胳膊的束缚中脱身,站在地上,说起了今日来此的正事:“不是,是冷宫。”
“冷宫?”
“明日你与淑妃见过皇后之后,我带你去看我住的地方。”
何奈只打算为淑妃化妆,并不想着去见皇后,新辞有意诱导她去皇后处,而何奈也甘心受了这诱导:“你如今学会了讨价还价,惯是会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