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香刚走,何奈手中的帕子就掉到了地上,她晃了晃头,喃喃道:“话本里的三言两句,不过是临时起意,哪里像我这般似的装模作样。”在她自言自语的同时,脑海中突然又闪过了一个画面。
栅栏重重,昏暗幽深的天牢中,囚犯正等着秋后问斩,夜里被老鼠稀疏的声音吵得难以入睡,睁开眼睛发现有一只雪白身子的巨兽,似大猫又似小熊,在监牢顶踏空而行,似乎在寻找着什么,死囚少时学过丹青,心中起了心思,巨兽姿态高贵,在污秽的天牢中一尘不染,他一直盯着,在巨兽走后,他央求狱卒为自己买一副纸笔来,绘下了这白毛兽的模样,在闸刀落下的那一刻,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亲眼见那仙兽一次。
死囚记忆中只有白毛兽的背影,脚下是通天金路,长毛柔顺如丝,动如白雾缭绕,悠悠扬扬而仙气十足,不似人间兽。
那只白毛兽的身影也在何奈脑海中萦绕,爱美之人人皆有之,何奈也不例外,不知那小兽转过身来会是什么模样,不过何奈心中也在暗想,定然是不及新辞漂亮的。
门吱呀一声,无风自动,将何奈从记忆中拉回。
何奈朝门外望去,先是见着了金线铺就的地毯,一直从门外延伸到她脚边,刚才脑海中浮现的神兽出现在金色毯子上,长毛凛凛,滑动出一身仙气,鸳鸯眸里满是倨傲神色,令人不敢轻易接近。
何奈并不觉得害怕,她起身正对着白毛兽,心中冷静:“我与河洛先生无亲无故,河洛先生缘何要将你派到这儿来?”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奈奈。”
何奈冷嗤一声,手中聚起了术法:“假扮新辞前竟然也不打听清楚他是什么模样。”
她手中的术法被眼前高贵的白兽轻而易举地阻挡了下来,来人轻飘飘地说:“奈奈,我是时轻辞。”
时轻辞这三个字一出,何奈便愣住了,这正是从前新辞告诉她的本名。
何奈仔细打量着面前长毛翩翩的白毛兽,新辞除却四肢浑身雪白,鸳鸯眼似宝珠,透着淡淡的疏离,白毛兽从头到脚却无一丝杂色,与新辞圆溜溜的眼睛不同,形状较为狭长,眸色也比从前浅了些许,疏远的意味更甚从前。
似新辞又不似新辞。
何奈手中依然聚拢起了术法,试图寻找一个时机让眼前的白毛兽原形毕露:“既有心来冒充新辞,何不将模样修饰得更为精细些?”
“就让我来教教你如何画得同新辞一般。”
何奈手中出现了一只青黛,就要在白毛兽的眼角四周动作,她的手法与平日里的手法相同,速度却比往日快了不止十倍,手腕转承之间,白毛兽已然又变了一个模样,眼睛圆润,削弱了不少之前的锋芒。
何奈收回手中的工具,颇有几分懊恼:“这才应该是新辞长大以后的模样嘛,刚出现时的模样,真是让人不习惯。”
时轻辞微微侧头,从妆镜中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样,眼线上挑,眼角圆钝,全然是照着从前新辞的模样放大,纵使神色冷漠,这番模样落在旁人眼里,也有一种呆愣的亲和。
母妃曾经不止一次说他性子冷淡难以接近,不如小时那般可爱,就连模样都长残了,他自是不觉得有什么变化,何奈所画的这般,难道才应该是众人以为他长大后该有的模样吗?
何奈化在他脸上的妆容顿时消失,他一动身子,浑身的毛如流水般滑落,柔顺又飘扬,他是打算在何奈面前树立威严的:“奈奈一贯知晓骨相难修,五官易化的道理,既然你已经借着上妆的功夫摸清楚了我的骨相,我也不必再多费唇舌解释些许。”
何奈将手伸过去要捏新辞的耳朵,时轻辞躲开了她,何奈撇撇嘴:“人间一日,你们这些修行的兽不知过了几个春秋,好了,知道你是新辞了,走时不告而别,回来便带给我这么大的惊吓。”
时轻辞眼尾一扫,看着何奈房间中的陈设,当时何奈入宫时,特意让淑妃安排了带暖阁的房间,暖阁初始时照着他的喜好布置,镀金的墙,五颜六色的戏帽,自从知道阴梦石的规则之后,他便不愿再这般将就。
小孩是随时可以探望的,并不一定需要时时看着。阴梦石里难道还能让她遇上什么危险不成?
淑妃宫里红灯高挂,即使是夜幕降临,外边的路上依旧是亮堂一片。
脚下的毯子光芒大盛,新辞重又踏上:“今夜所来,只为与你知会一声,如此,我便离开了。”
听了新辞的话,何奈狐疑地看着新辞:“你莫不是还是来冒充新辞唬我的?你从前是不是认识我,怎么一副长辈来探望晚辈的口吻?”
何奈突然蹲在了时轻辞面前,轻而易举地将白色巨兽举了起来:“我也是今日才发现,原来梦貘兽也这般好为人师,你莫不是以为修行了几日脱胎换骨,便自觉以尊长自居,嗯?”
何奈此举实在出乎时轻辞的意料,这,难道又是什么在何奈脑海中上演过的剧情?难道变回成年梦貘兽还不够,非得变成白发苍苍的老翁,才能让何奈明白他真的是长辈吗?
养孩子真累,真的,尤其还是一个内心历经世事的孩子。
叔叔当初千叮咛万嘱咐他作为哥哥,要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万不可对她过分冷漠,凡事都要让着她一些。
他是族中这一代最小的梦貘兽,父王与母妃虽然也娇惯他,但是他们身为一族之长,平日里事务繁忙,少有机会能够亲自管教他,几位兄长年纪都要比他大上许多,素日里虽然经常给他送珍奇的小玩意,接触也并不十分多,他从小与行知叔叔相处的时间最长,行知叔叔亲自教授了他吞梦织梦的本领,比之父王母妃,对他的宠爱程度更是过之而无不及。
他动作很轻地推开何奈的手,梦貘兽的脸上被白毛阻挡,从弯弯的眼角依稀能看出一点他的心情:“六界之中,神仙远在天宫,冥界暗藏于地,各司其职,维护人间秩序,圣人妖兽得道为尊,莫不仰赖人间香火,三界往来以人界为桥梁,如此一说,凡人为尊,倒也不失为一番道理。”
何奈当下就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既然回来了,为何还要走?”
他在人间的所为怎可一一同何奈道来。
他在屋内环视一圈:“地板太暗,墙壁太浅,床板太硬,绿植模样太不起眼,清晨阳光又容易照进来扰人清梦。”
何奈知晓新辞挑剔,成年梦貘兽更是挑剔。
何奈也见过不少钟鸣鼎食之家,作风奢靡的佳人闺秀,平心而论,淑妃宫里的安排也是数一数二的,更别提新辞爱五彩斑斓,淑妃命人有意布置成这般,挑剔的梦貘兽却指出了这里的种种缺点。
她想起之前在天一阁见到新辞,孔雀特意在他面前表演开屏……
时轻辞留下一句“若有事的话,我自会出现”,便踩着他的毯子消失在了原地。
“这人啊,只能共苦,不能同甘。”何奈说完之后甩甩头:“不过他还不能算一个人,大抵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话音刚落她便清醒过来:“当初说要接触淑妃的是你,又是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
淑妃的甘露殿中有一座花圃,她自小生在官宦之家,进宫以后又从御医那儿听来了不少养颜法子,为了取材方便亲自打造了一座小花圃,虽是小园,但四时花卉应有尽有。
新辞如今是成年梦貘兽的体型,长毛凛然,看上去不好打理,但何奈想了想按照新辞走路都要在脚下放置一块毯子的习惯,身上大约是不易沾染尘土的。香泽却还是要用。
她在院子里采花的时候,见围香领着一众宫女急急忙忙地走过来,手上端着托盘,像是到内务府处领了什么东西。
淑妃对下人有过吩咐,甘露殿上下一律对何奈以礼相待,围香之前见奈医师一出手,就去掉了姑娘后颈的旧痕,对何奈更是恭敬有加,知晓奈医师不喜多人在场,便让那些人留在原地,自己亲自过来对何奈行礼。
“那花早已枯萎,只剩下了叶子,奈医师怎么不采新叶反而专门采摘枯叶?难道枯叶有什么特殊的功效吗?”
何奈将视野所及的最后一片枯叶摘下:“我所需叶子只是为了沁色,并不为药用,最后总归是要晒干的,不如就将这枯叶摘下,让那绿意盎然的叶子,再多活些时日。虽然模样是砢碜了些,但胜在有用。”
“听闻奈医师也颇通药理,不知姑娘可知鲜人参与干人参的区别?莫非也是一个晒干一个没有晒干的区别?”
“鲜参效用当然远高于干人参。人参喜阴,干参多是太阳晾晒所得,其中损耗自不必说。”
“但为什么宫中常用干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