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上，两人坐在后排的双人座上，肩挨着肩。
辛凌鹫想起之前方中云来见她时，在车里说的事情。
方中云一敛长辈的肃然与架子，零零碎碎地说着自己的难处，忏悔着自己。
他和方端末的母亲黎萧默，相爱六年，那时候方家的叔伯合伙做五金产业发了家，一夜成了暴发户。原本门当户对的小情侣，在这个“从天而降的惊喜”下被活生生的隔开。方家的长辈为了稳定家业，给方中云安排了一场政治婚姻。
方中云苦笑着，十分难受道：“笑笑是个很乐观的女孩子，那段时间我们心里非常的煎熬，我们甚至约好了一起离开，我们也确实这样做了，但是后来失败了，方家的人找到了他们，然后将人带回了家。”
“回来后笑笑就突然间变了，她突然提出来，分手。说自己爱上了别人，我不相信啊，谁知她竟然带了另一个男人举止亲密，我当时觉得十分恶心，冲动过了头，说了很多十分难听的话。”
说到这方中云捂着脸，停顿了许久。
有些事情，总会是痛的。不想的时候，她就在那也不消失。想起来的时候，就那么一件小小的时隔多年的事情，谁曾想竟然能够引起心里的无限波澜。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不过是她找来配合演戏的，就是为了与我分手。”方中云说，“不过那时候我已经结婚。我并不爱我的妻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后来，有天晚上，有人对我说了一句话，我才幡然醒悟。我这辈子已经辜负了一个女人了，为什么还要辜负第二个。我当时说没有爱啊，曾经有过一个刻骨铭心深入骨髓的爱人，又怎么能够轻易地去接受去容纳其他人呢。朋友说，要爱做什么，谁说婚姻就是爱情的，爱情就是爱情，而婚姻就是婚姻，如果你非要将两者混为一谈，那不痛苦才怪呢。”
“后来我就想开了，与妻子相敬如宾，渐渐适应了婚后的生活。直到——”方中云凝神，“直到我得知笑笑生下了我的孩子，得知她被抑郁症困扰多年，她的离世让我再一次痛恨起自己来。我痛恨自己，痛恨所有人，甚至……”
……
……
方端末问：“怎么了？”
辛凌鹫浑身，双眸渐渐恢复焦距，轻轻摇头，在方端末晃了下胳膊将手中的纸巾比划了下后，辛凌鹫后知后觉摸了下自己的脸颊，冰冰凉凉的，她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惹哭了。
“没事，我就是想到了一个故事。”辛凌鹫胡乱擦了两下脸颊，吮鼻子。
方端末盯向她，问：“什么故事？”
辛凌鹫深吸了口，调整了下情绪，用冷静的旁观者语气，将这个故事讲了出来：“有一对情投意合的恋人，因为家境悬殊被迫分开……”
听了开头，方端末下意识偏头，仔细打量辛凌鹫。
辛凌鹫佯装不察，继续说下去。
辛凌鹫别开脑袋，目光落在窗外匆匆而过的街景上，余光里能注意到，一本正经听故事的方端末的视线正一瞬不瞬地定在辛凌鹫的清瘦俏丽的侧脸上。
故事越往后讲，方端末脸上的表情越发的凝重。
他听出来了，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故事，这是他母亲与方中云的故事。
零零碎碎，方端末从小舅口中从奶奶口中，从自己依稀的回忆里面，回想起了很多事情，渐渐拼凑出一些关于母亲的事情。
母亲爱上个不归人，葬送了一生的大好年华。
一个不值得的人，让她浪费了一辈子的时光。
“行了，”方端末冷着脸突然打断她，“不要讲了。”
辛凌鹫扭头看他：“我不太会讲故事。”
方端末说：“你讲的很好，是故事不好。”
两人间陷入了沉默，相顾无言，谁也没说话。公交到站，两人一前一后下去，顺着路往小区走。
“谢谢你送我回来，就到这吧。”辛凌鹫停步，说。
方端末扬了下下巴，嗓子哽着，咳了下才说出话：“我看你进去。”
辛凌鹫点点头，刚走两步，视线无意扫了眼路边的跛脚的乞丐。
肃杀的早冬时间，冷风嗖嗖的不留情地刮着人的皮肤。乞丐身上的薄衫已经褴褛，半条手臂的的皮肤袒露在外面，他拄着根拐杖，手里端着个破碗以及半个馒头。见辛凌鹫朝他这边望过来，手忙脚乱的就将馒头和破碗往口袋里塞，躲避似的，快速扭了转过身去。
辛凌鹫觉着自己的心跳停了下，注意到乞丐端碗的那只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颗黑色的痣，脑袋嗡的一下，有些懵。
她艰难地挪着步子，朝那边过去。
方端末见她的反应，以为是要给乞丐钱，但是谁知道辛凌鹫走到乞丐跟前，胳膊抬起直直的按在了乞丐的肩膀上，企图让他转过身来。
乞丐在辛凌鹫碰触到自己肩膀的时候突然哆嗦了一下，猛地转身，胳膊挥起来就要打人。
方端末一惊，忙往前冲过去。
他动作慢了，好在乞丐并不是动手打人，而是用胳膊将辛凌鹫挡开，然后慢慢的往后退。
方端末不解辛凌鹫的动作，试图拉她的手，却被她不由分说的拨开，辛凌鹫像是着了魔似的，步步紧逼朝着乞丐过去。
“辛辛！”方端末吼她。
声音可能大了些，方端末看着乞丐都被吓得肩膀哆嗦了一下，眼眶红了，蓄满泪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你怎么了？”方端末扶着辛凌鹫的肩膀，试图让她清醒些。
辛凌鹫一个劲的摇头，胳膊指向乞丐，欲言又止道：“他，是我爸。”
“……”
方端末愣了下，看看辛凌鹫，又看看旁边泪流不止的乞丐，突然间愣了。
辛永昌被辛凌鹫带回了家，趁他洗澡的功夫，方端末买回来一身男装，然后打包了些吃的。
辛凌鹫坐在沙发上，半低着头，神色黯淡，不知道在想什么。
方端末将衣服送到浴室，然后出来一袋袋地拆着外卖。
“谢谢。”辛凌鹫冷不丁的出声。
方端末点头：“没事。”
辛凌鹫又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她声音很低，方端末没听清楚，下意识抬头看她，辛凌鹫身材瘦瘦小小的，环着膝盖窝在沙发里，楚楚可怜。方端末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想两步走过去，将人抱在怀里，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辛凌鹫的事情，方端末不太了解。两人相知的时候，她并没有过多的讲过，方端末也没有问。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要说的事情，他有，她也可以有。
今天见到辛凌鹫对着路边的一个流浪乞丐喊爸爸，确实让方端末惊了下。
其中太多太多的疑问，昭示着辛凌鹫心里太多太多的痛苦。
方端末想要抱抱她、安慰她。
方端末抬步朝着辛凌鹫走过来，刚要躬身，身后卫生间的门打开，辛永昌跛着脚磕磕绊绊地走出来。
辛凌鹫看到人出来的那瞬间，脑袋迅速的别开，没有看那方向。
方端末身体刚刚躬下，又迅速弹起来，转身笑道：“叔叔，过来吃饭吧。”
“谢谢。”辛永昌致谢，目光从方端末身上移开，看了眼辛凌鹫，自始至终辛凌鹫都不看他，辛永昌小心翼翼地坐向方端末给他让出来的沙发上，没等坐下，迅速站直了身子，嘴唇碰碰，似乎是要说什么。
辛辛。
辛永昌嘴唇碰了下，口型上方端末看出来是喊得心灵就得名字。
但是因为太过于紧张了，辛永昌一时并没有说出话来。
方端末佯装不察，拽了下裤脚蹲在旁边给辛永昌掰开一次性筷子递到手边，笑道：“叔，先吃吧。”
“谢谢。”
辛永昌拿着筷子的手都是哆嗦的。有多少年，没有好好地正儿八经的吃过一顿饭、吃饱过一顿饭。辛永昌哆嗦着筷子刚夹起一块烤饼，辛凌鹫猛地抬头，炙热的两道视线直直的落到辛永昌身上。
余光一直醒着神，放到辛凌鹫身上的辛永昌立马就察觉到了她的注视，手腕一抖，夹起的饼掉在了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辛永昌迅速的放下筷子，然后徒手将饼从地上捡起来，生怕烤饼上的油渍弄脏干净的地板，他用另一只手胡乱在地上擦了擦。
那情形，辛凌鹫看在眼里，心脏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些年来，辛永昌都是过的什么日子，一目了然。
辛永昌方才那一系列的动作，几乎是下意识的，仿佛过去的这些年，他一贯的反应，被人当作丧家犬赶来赶去，只能吃剩饭，剩饭有时候都是奢侈的。
那叫要饭。
他逃了十几年，又用几年时间回到这里，找到辛凌鹫。
这么多年，他就是想看看自己的女儿，想偷偷的看一下自己的女儿。
偷偷的，不让她察觉的。
辛凌鹫发了疯似的从沙发上跳起来，冲过去将辛永昌手中的东西打掉，声音不受控制的沙哑，满是哭腔：“不要吃了！不要吃了！吃什么！”
辛凌鹫被辛永昌方才捡食物擦地板的动作刺激到了，不知打掉了辛永昌手里的东西，而且冲动的将茶几上面的外卖盒尽数打翻，扫到了地上，哭着嘶吼：“都不要吃了，什么也不要吃！”
暴躁一触即发。
一向文雅礼貌的辛凌鹫前所未有的情绪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