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 间·3
(日)栉木理宇2018-11-27 14:094,984

  不早不晚的傍晚时分,这家咖啡馆没几个人。 被晒得发黄的墙纸上,是同样褪了色的手写菜单。短短的

  柜台里,店长模样的中年男子正无聊地看着电视。 榊充彦坐在靠窗的桌子旁,和年轻男子面对着面。 他喝了口咖啡。

  看店里空荡荡的样子,他没抱什么期待。没想到味道还 不错,喝惯了快餐店只酸不浓的咖啡,这杯已经算得上足 够“正宗”。

  “就是这样,等去了九州上班,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 来。所以我硬是申请了暂时停职。我一直惦记着弟弟,现在不 去找他,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他重复了之前对灭门犯——不对,是受害者——的遗族吉田

  说过的话。

  充彦把咖啡杯放回盘子里。 “只要有一丝线索,无论哪里我都会赶过去。当然,扑空

  不在少数,不过也得到了很多有用的信息。” 他望向窗外。

  坐在对面的男子犹豫着开了口:“榊先生的家人,也 被……那个女人,害了吗?”

  “对,”充彦点头道,“我家情况有些特殊。亲生母亲在 我读幼儿园时就病逝了,把我养大的是住在一起的外婆。等我 长到不用费心的岁数,父亲再婚了。”

  对方稍事思索,问道:“那把你养大的外婆怎么样了?”

  充彦耸耸肩:“没怎么样。外婆、父亲、后妈还有我,四 个人成了一家人。外婆已经是家里的一员,父亲也没绝情到因 为有了新妻子就把她赶走。”

  第二年弟弟出生之后也没变,充彦淡淡地补充道。 “外婆、父亲、后妈、同父异母的弟弟。虽然和通常意义

  的家人有些不一样,不过我们这个五人家庭的平衡还算不错。 大家都很照顾彼此。”

  “就没有争执吗?” 充彦立刻回答:“嗯,没有。”

  “大家都很好。外婆并不是会排挤后妈的那种人。后妈也 不是无端讨厌婆婆、欺负我这个继子的那种女性。虽然年龄相 差太多,我自认也很疼弟弟。”

  充彦说着从钱包里取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到桌上。 对面的男子故意不伸手,而是伸长脖子看向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着浅蓝色娃娃服、躺在婴儿床里的小宝 宝。他小小的双手紧握着,用倔强的目光瞪着镜头。这张照片 恐怕给几十个人看过了,边角已经破破烂烂。

  “不好意思,你弟弟应该已经不是婴儿了吧?” “嗯。我也并不想用这种照片找线索。”充彦苦笑。 “照片也好,网上的图片也好,没有亲眼见过真人的话,

  对方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他喃喃道。 男子稍事沉默。 “五人家庭的平衡,为什么被打破了?”他问。

  “父亲过世了。”充彦轻描淡写道。 “是事故。在高速路上,被卷进了连环追尾事故。肇事者

  是家大企业的送货司机,所以除了保险金,还额外获得了一大 笔赔偿,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多亏这笔钱,我家才没带着婴儿 流落街头,我的学费也好歹能交上。”

  他微微苦笑。 “不过,剩下的家人完全失去了向心力。这也很正常。父

  亲对外婆而言是女婿,对后妈而言是丈夫,对我和弟弟而言又 是亲生父亲。这个家完全是以父亲为核心。他过世之后,我们 这些遗族完全不知所措。”

  充彦拿起杯子,用半凉的咖啡润了下舌。 “后来怎么了?” “我们照常生活了一段时间。外婆和后妈都不是一出事就

  翻脸不认人的性格。” 充彦苦笑。

  “不过,家里的气氛确实变了。其中最坐立难安的就是 我。毕竟后妈还年轻,而且带着个奶孩子。可同一个屋檐下, 却住着我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自然很别扭。就算表面上 彼此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心里别提有多不自在了。”

  “所以我啊,选择了离家。”充彦说道。

  “当时正值考大学的时候。多亏有赔偿金,上个公立大 学,让家里出入学费还是没问题的。至于课时费,我决定自己 打工去挣。所以报考学校时我降低了一个档次,第一志愿选了

  有万全把握的公立文学系,结果被顺利录取。于是我立刻收拾 好随身行李,求之不得地搬走了。”

  “这么说,之后家里就剩三个人了?” “没错。”充彦点头回应道。 “虽然听起来像辩解。当时我还年轻,也没有什么人生经

  验,顾自己都还来不及。四个人一起住的那段时间,只有我明 显格格不入。她们三人在客厅乐呵呵地聊天,我一进去就立刻 没了声。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虽然我和外婆也算血脉相连, 不过那时不知为什么,还是女性在一起更团结。

  “所以我想,只要自己消失就行了。而且我也知道邻里有 不好的流言蜚语。我跟后妈只相差九岁。虽然当时我还不到二 十,她对我而言完全是不同层次的大人。可是在那些爱嚼舌根 的人看来,这两个人在一起犯点错误太正常不过了。”

  眼前的男子万分不快地皱起眉头,充彦却只是冷静地打量 着他。

  “真下流。” “可不是?但我当时无能为力,又不可能挨家挨户一个个

  去澄清。”

  “不,如果是我,说不定就会这么做。” 男子愤然的回答让充彦不禁吃了一惊。 “人家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就这样说人闲话,绝对是那些

  人有问题。既然你问心无愧,就堂堂正正地对峙啊。” “唉,怎么说……”充彦垂下眉。

  “本来应该是问心无愧,可是一直在背后被指指点点,我 反而有些理不直气不壮了。而且当时我的存在对后妈来说确实 成了负担。”

  他一声叹息。 “所以那时候我选择离家,也有正确的一面。不过从结果

  来说,还是错了。” “直到现在——即便到现在,我还会梦到离家的前夜。”充

  彦低声道,“梦中的我,既为能够离开后妈而感到高兴,同时 又担心留下的外婆。”

  “别走,留下来保护家人。我本该对自己发出这样的警 告。可我说不出口,即便是在梦中也说不出口。因为我深知离 家前夜那种如释重负的快感,所以即便是现在,我也什么都说 不出口……真是太差劲了。”

  语尾有些嘶哑。 他看似超然的假面,正在一点点地瓦解。

  “我离开之后,家里就只剩下女人。结果,被那女人盯上 了。外婆死了,后妈也死了,弟弟下落不明。落了这么个最糟

  的结局——即便是在梦中,我也束手无策。”

  对座的男子哑然注视着充彦。 充彦抬起头。他收起掉落的假面碎片,重新摆出了笑脸。 “先,不说我了。”充彦强行保持着笑脸。

  “来说说你吧——你对那个化白妆的女人,知道些什么

  吗?”他抛出话题。

  这一问,对面的男子深深皱起了眉。 “我并没有直接跟她交流过,只是听朋友说‘现在有陌生

  孩子在我家’。那孩子说母亲随后会来接他,所以暂时借住几 天,不过这也是别人传来传去听来的,算不上可靠消息。”

  充彦一阵沉思才又开口道:“距我掌握的最近一起案子相 隔近一年,那女人才开始在这附近出没。不过在这一年间她有 没有下手,就不知道了。虽然我追踪她已经很长时间,不过疑 点还非常多。”

  “不过,照你的话说——那女人,怎么说,相当怪异显眼

  吧?那应该到处都有目击情报才对吧?”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拍膝盖。 “不对,化白妆是为了变装吧?只要一洗脸卸了妆,就谁

  都认不出是她了。戴手套也是因为不想留下指纹吧。不会错, 所以她平时才打扮得奇奇怪怪,让大家印象深刻。”

  “不,”充彦摇摇头,“我想,应该不是。” “为什么?”他睁大了眼。 “犯罪者故意打扮得引人注目,唯一的理由就是为了逃跑

  后做准备。你看,曾经有过打扮成警察抢银行的案子。当时目 击者也只记得‘是个骑白摩托的警察’,结果案子陷入了迷 宫,有这事吧?”

  “很有名,是府中三亿日元案吧。” 充彦颔首。

  “你说得确实有道理。如果有比痣或者伤疤更明显的特

  征,会优先被人记住。不过山口叶月的情况,多半并不是为了 变装或者掩护。”

  充彦说道。 “我已经一路追踪到她大约二十年前的踪迹,掌握了一些

  信息。在初期的案件中,她还只是粉底很重,经常陪客,化妆 还算正常,穿着也很普通。

  “听说她当时是在同志酒吧工作。明明是女人,却自称 是‘做过变性手术的人妖’。不仅陪客,还开始表演相当暴露 的脱衣舞。”

  曾在同志酒吧当“陪酒女”的证人还记得当时的山口叶 月,她提供了这样的证词:

  “到处陪客的小姐,精神出问题的根本不稀奇。不过不知 怎么的,我对她印象很深。她似乎对自己的一切都看不顺眼, 对长相和体型也很自卑。不过也很正常啦,她确实长得很难 看。整体的骨骼很粗,又矮又胖。也是,除非条件太差,正常 女人很少会来这种店工作。要知道我们这行竞争也很激烈,嫉 妒心又强。真正的女人来了,也是给大家添麻烦。不过嘛,她 是经理招的,我们也插不上嘴。

  “不过她却一点都不在乎,说什么‘我要全身整形,所以 必须挣很多钱’。她真的是不管多露骨的工作都接,连我们这 些人妖都无语了。什么?不,说实话,真的让人很不舒服。不 带她那样的。人居然可以堕落到那种地步,某种意义上还挺让 人佩服,真的。”

  在另一条完全不同的繁华街上,有个六十来岁自称是她同 事的陪酒女,说了这样一段话:

  “嗯,她是整形狂吧。光是在我们这家店里的那段时间, 她就做了大大小小几十次手术。可是不管做多少次她都不满 意。别说满意,越做手术,她的妆就越浓,还叽叽咕咕地 说,‘不对,不是这样,我本该变得更漂亮’。她那样子完全 不正常,以至于店里所有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什么?名字?而且不是艺名要真名?天晓得,谁知道? 不过她好像说过‘我的真名太普通,我不喜欢,就舍弃了’。 反正大家也没兴趣,没人去问她。”

  跨到另一个县,和叶月一起做过一段时间非法旅馆卖淫的 女人,手握充彦给的万元大钞,含混不清地这样说道:

  “真名?啊,好像听她说过,不过忘了。好像是留还是 龟,总之是这类老太婆似的名字。虽然那人跟我老妈差不多岁 数,也不至于起个这么土的名字吧。什么留什么的,只有一只 脚都踏进棺材的岁数,才会起那种名字吧。怎么说,光听名字 就知道,她父母是有多嫌弃她。

  “不过我啊,一开始还经常跟她聊天来着。嗯,怎么说, 第一印象非常好。虽然她化妆超级浓,看外表很奇葩,不过只 要稍微聊两句,就会忍不住想‘哎呀!这人超好’。怎么说 呢,说她声音好吧,还是谈吐好吧,总之不知不觉就让人觉得 她是个好人。”

  还有女人在医院候诊室跟她结识,同住一段时间之后被骗

  光将近两百万日元的积蓄,她的证言如下: “她非常喜欢小孩子。那时候我完全被她迷住,心想连对

  别人家的孩子她都这么亲切,真是个好人。不过回过头再想, 她的态度和语言在细节上有明显变化。我都奇怪当时怎么就没 发现。

  “她总是这么说,‘我喜欢小孩子,越小越好。一想到这 孩子没我照顾就会死,那感觉真是好到无法形容。’

  “‘亲生的孩子?不需要。恶心。血缘关系不是什么好 东西。’”

  充彦说到这里打住了。 空荡荡的咖啡馆,被沉默笼罩着。

  “假如你的话都是真的,”坐在充彦对面的男子支吾着说 道,“那女人就是个相当危险的人物。既然这样,现在不是在 这种地方悠闲喝咖啡的时候。应该采取些什么措施吧?”

  充彦交叉着手指点点头。 “没错,有道理。” “什么叫有道理……”

  “所以我才带你到这家咖啡馆,想打听你知道的消息。自 从山口叶月失去踪迹,有大约一年时间的空白。再次有人目击 到疑似叶月的女人,真的是久违了。”

  充彦深深地低下头。 “所以,拜托了,把你知道的所有线索都告诉我。我掌握的

  信息全都告诉你了,该你了,拜托。我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

  “这是我的诚意。”充彦把头埋得就快贴上桌面。男子愁 眉苦脸地摆摆手,表示“别这样,请把头抬起来”。

  他讲述起来。 包括皆川美海还没到寒假就开始休学,之前她给所有朋友

  发了邮件,说“我和家人要去旅行,暂时不上学了”。之后, 就再也无法联系上美海。他就这事问过周围的人。

  “她不是去旅行了吗?当然联系不上啦。” “可是给她发短信会显示收件人不存在,给退了回来。” “是手机在那边弄丢了,所以申请了挂失吧?” 没有任何人表示担心。 不过,唯有她的同班同学结衣,用从未有过的语气来求过

  他:“最近美海一直很奇怪。或许只是我多心,可一想到万一 真出了什么事,我就害怕得胡思乱想。所以拜托了,能请你去 她家看看她吗?”

  他重新从正面看向充彦。 “请告诉我,我到底能为她做些什么。照你的说法,事态

  应该已经很严重了。那还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岩岛尚基迫 切地问道。

继续阅读: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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