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日)栉木理宇2018-11-27 14:0924,083

  1

  窗帘对面泛着微光。 又开始下雪了,美海心想。 “雪,雪……”她低喃着。

  脑袋因为缺乏睡眠一片空白。像这样重复想到的单词,借 此确认意义和存在,逐渐成了习惯。她怕如果不这么做,会忘 记怎么说话。

  被叶月强迫“把至今发生的一切全部说出来”,美海这几 天调动了全部记忆说个不停。

  说到无话可说之后,又会被命令重新来过。 如果不能保证每个字每句话都一致,就会被尺子抽。 简直成了人肉录音机,美海心想。就像按下按钮就开始播

  放一样,只是个被打就会重放相同句子的、活着的机器。 第二次的重放还算顺利。第三次已经开始习惯,说得更流

  畅了。

  可是重复七八次之后,美海发觉了自身的异变。 不时,她会说不出话。并不是因为嗓子哑、喉咙痛这类器

  官上的问题,而是脑中忽然一片空白。 咦,这个词是什么意思来着?这里该怎么表达?我说出来

  的话,真的是这意思吗? 一旦产生这种想法,就再也停不下来。 她一身冷汗,心如擂鼓,突然的混乱让她开始手脚发抖。

  ——我就要不行了。 美海拼命摇头,想甩掉脑海里浮现的念头。 没这种事,不会有事的。我还撑得住。肯定会有人来。绝

  对会有人觉察到异样。 要知道,我们这一家人谁都没出过门,父亲也不回来。倒

  是非亲非故的叶月和圭介,当自己家似地进进出出。任谁看了 都会觉得奇怪。不只是当闲话讲讲,邻里肯定会有人认为该报 警,不可能一个都没有。

  ——所以,我必须撑到那时候。

  美海用力一咬嘴唇,又开始在嘴里重复起“雪”。 没错,雪。又冷又白。会飘落下来堆满整个视野。 从小就一直看着,本该无比熟悉的东西。雪。 “没错,是雪。”

  眼前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让人心荡神驰,仿佛舔一舔就会有甜味。 “那接下来就说说冬天的记忆吧。时间是冬天,你在读初

  中。好了,说吧。” 那声音开始催促。美海条件反射似地张开了嘴。 冬天。初中。恍惚的情景随之浮现。木造的旧校舍,长长

  的走廊,有人迎面而来。美海眯起眼。 “你就是皆川琴美的妹妹吧。”她突然被叫住。 “啊,是的。”美海困惑地抬起头。 站在眼前的,是她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老师。头发斑白,

  戴着黑绿色的眼镜,穿着肘部打有补丁的灯芯绒夹克。 “你成绩好吗?”

  “什么?” 如此没礼貌的问题,即便对方是老师,美海也有些生气。 “应该算普通吧。”

  “这样啊。” 老师摸着下巴,叹息中带着刺鼻的尼古丁味。 “要知道你的姐姐很优秀。你只是普通吗?” 他笑呵呵地俯视着初中一年级的美海。 “只是普通,是不行的啊。” 他全身散发着无法言表的恶意。和说出口的话正相反,明

  显能看出他对琴美的鄙夷。 美海不知道他和姐姐有什么过节,连她这个妹妹都明显受

  到这份恶意的波及。她不由得皱起眉头,心底阵阵难受。 当他再次张口的瞬间,铃声响了。美海心想,得救了。 “失陪。”美海轻声说完,快步离去。她能感到背后扎人

  的目光,却直到最后也没回头。 遥远的往事又带起别的记忆,将之唤醒。 那时美海读三年级。她刚上完体育课,正穿着学校指定的

  运动服,从操场走向更衣室。 全身都是黏糊糊的汗,她只想尽快换衣服。拐过转角时,

  她和几个一年级模样的女生擦肩而过,能听到身后的议论声。 “看,那人就是皆川同学的姐姐。”

  “不是吧,还真有啊。”

  “我还以为又是她拿手的谎话呢。” 紧接着传来的是怀着恶意的笑声。虽然跟我没关系——美海

  还是不由得红了脸。 那些恐怕是亚由美的同学吧。或许对她们而言,嘲笑的对

  象是亚由美,并没有取笑美海。 可是,她觉得很丢脸。有种被扔过来的泥块擦身而过的屈

  辱感。

  “那,你是怎么想的?”叶月问。 “我很生气。”美海答。 “气谁?” 叶月的提问让美海稍事沉默。

  随后她做出了回答:“气那个老师,气一年级的那些女 生,还气——姐姐和亚由美。”

  ——别这样,跟我又没关系。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去解决,别因为是姐妹就把我拖下水。 家里是你们的地盘,学校是我的。在家里我不始终让着你

  们吗?到学校就别再侵犯我的领地了。她这么想。 虽然这种想法完全站不住脚,在当时她却是认真的。她至

  今还清晰记得,当时渗出的悔恨眼泪。 忽然,美海的膝盖一软。

  ——对啊,我正被迫站着。

  眼看要倒下,她这才想起来。

  窗外还更亮些的时候,她因为说错话被叶月罚了站。她甚 至弄不清楚,那之后已经站了多久。

  腿上一阵痛。 是被尺子打了。美海一声呻吟。

  耳边响起了叶月的声音:“什么时候批准你坐下了?” “对不起。” “批准了吗?没有吧,我不记得批准过。” “对不起。”

  “难不成是幻听?你是不是要疯了?” “对不起。”美海机械地重复着,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是啊,我肯定疯了。要知道,在这种状态下,不可能不发

  疯。除非,从一开始就是疯子。 之后美海继续站着,又被打了两次。 这下她才终于获准坐下,领到了装在塑料袋里的两片吐司

  和一盒牛奶。

  她完全没有食欲。可一看到面包,口水就自动往外涌。她 狼吞虎咽地啃起面包,就着牛奶送下肚。

  幸好,她不存在口渴的问题。拴在美海腰间的绳子,被调 节到勉强能去卫生间的长度,在那里可以喝到水。目前还没人 限制她的饮水量。

  ——是因为现在还不到时候。

  美海心想。 换句话说,一旦她们连饮水也开始控制,就意味着离结束

  不远了吧。

  忽然闪过的念头,让她背脊一凉。 顿时,吐司卡在喉咙,美海一阵咳嗽。 她连忙拿起盒装牛奶,连同喉咙里的梗塞一起咽下。双手

  被绑住了,连这种程度的动作都很艰难。 “可别吐了。”叶月厉声道,“很恶心,我最讨厌上吐下

  泻了,别让我看到。人不睡觉变弱之后,最后都会影响到消化 器官。”

  她满脸嫌弃地转过头去。 “你运气很好。”她说。

  “很多人会被迫把吐出来的东西再吃下去。不过我暂时还 不会这样对你——暂时。”

  叶月抛下这句话,离开了房间。

  代替她进来的是琴美和亚由美。 她们俩的脸色都比昨天看到时更糟了,美海心想。 尤其是琴美,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会倒下。 姐姐为什么会对她们言听计从,直到变成这副模样?美海

  完全想不通。不过,她也没打算出声询问。 窗玻璃响起了零碎的敲打声。下冰雹了啊,美海恍惚地想。

  ——气温下降了。

  这么说,等自己再虚弱些,就算放着不管也不用担心会逃 跑之后,叶月说不定会把暖气关了。寒冷、饥饿、干渴,折磨

  美海的方式多得很。 美海呆呆地望着前方。 琴美和亚由美在互相瞪着对方。

  “这是为什么?”美海纳闷,“她们应该都是来监视我 的,那又为什么都无视我,反而相互较劲?”

  ——还用问为什么,因为我在这个家里就是空气。

  忽然,阴暗的声音潜进心里。

  ——即便是这种时候,也没人在乎你。连叶月都把你搁到最 后才来处理。没人关心你。除非在外扮演小丑哗众取宠,你怎 么也只是个透明人。

  美海并不知道叶月对亚由美灌输了什么,圭介是怎样教唆 琴美的。

  姐妹三人各抱想法,绷紧神经静坐在同一个房间里。 皆川亚由美抱着“琴美在说我坏话”的被害妄想。

  “趁我不注意,她绝对在对叶月阿姨说我坏话。她嫉妒 我和叶月阿姨的关系,绝对没错。琴美姐从前就是这种卑鄙 小人。”

  从读小学开始,亚由美就很怕“被同学背地里说坏话”, 怕“被排挤”。等到她真的被班集体排除在外,成了讨厌鬼之 后更是如此。

  一旦缺乏充足的睡眠,人心就会不安定。 被害妄想、强迫症、幻听、幻觉。有人会陷入抑郁状态,

  也有人反而一整天滔滔不绝、突然大笑。

  而亚由美最先出现的是被害妄想,集中在“被别人说坏 话、暗地中伤”。少女坚信年长五岁的姐姐讨厌她,并且得出 结论姐姐是出于嫉妒。所以,亚由美也同样讨厌琴美。

  被讨厌,就反过去讨厌对方。这就是她的处事方式。她已 经完全忘了,就是因为这样,才会人见人厌。

  相对地,皆川琴美则抱着“亚由美想杀我”的被害妄想。 琴美从很早之前就睡不了觉了,几乎过着不吃不喝的生

  活。她的状态,要比两个妹妹差得多。 琴美已经被逼到极限,正游走于正常和异常之间。

  ——亚由美在瞪我。

  琴美在心里阴暗地嘟囔。 没错,她在等待着我不经意的瞬间。她刚刚撩了撩头发,

  这是“敢动一下我就进攻”的信号。 亚由美开口了:“看什么看?!” 看吧,她发动攻击了,不出所料。 “没什么。”琴美摇头。 不能受她挑拨。她是想借这样找碴,抓到把柄,把自己的

  行为正当化。把我杀掉之后,她会说“是她不好,因为她说 过……”,像这样给自己开脱。谁会上你那些雕虫小技的当?

  “有话就直说。”亚由美脸色苍白地怒喊。 唾液溅到了脸上,琴美皱起眉头,转过脸去。 “都说了没什么。”

  “什么?真敢说。你那眼神像是没什么事吗?” 看来否认也没用,琴美暗自咋舌。

  烦人到不行。这孩子,真讨厌。别人都这样回避了,她 还穷追不舍,难怪会被同学们讨厌。明明很自卑却摆出一副 自高自大的模样,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态度。够了,真烦, 不爽。

  “真啰唆,蠢死了。”琴美抛下一句。 顿时,亚由美的脸色骤变。 “哪里蠢了?” “蠢就是蠢。你最近照过镜子没?”

  别挑拨她。虽然内心发出警告,可是,为时已晚。她太想 驳倒眼前的对手、敌人。

  琴美一声冷笑道:“劝你去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现在的脸。” “什么意思……” “根本不是正常人的脸。你不只是内心,连外表都开始不

  正常了,所以你才会孤孤单单的。任谁看一眼你现在的样子, 都会立刻逃跑。”

  亚由美顿时恶狠狠地瞪大了眼睛喊道:“轮不到你说, 你这——”

  琴美看到妹妹一下子张开了嘴。 裂开的嘴里,仿佛随时都会喷火般通红,难听的辱骂如同

  石子,不断向她扔来。好痛,胸口脑袋,阵阵刺痛。 看吧,来了。琴美心想。

  ——来了,是攻击。

  美海哑然望着眼前开始的姐妹之争。 “慢……慢着,别这样,都停下。” 看来琴美和亚由美都没听到美海惊慌失措的声音,二人都满

  眼血丝。她们相互怒骂、叫嚷、龇牙咧嘴,神色都很不对劲。 “停下,快停下啊!”美海站起来大叫道。 她扭过头看向房门。叶月也好圭介也好,她只求有人听到

  动静来阻止她们。 亚由美的手指就像钩爪,冲着琴美的脸就是一抓。 琴美的脸颊上,出现了好几条带血的竖线。 她一声呻吟,一拳挥向妹妹侧脸。亚由美的身体毫无抵抗

  地撞上了墙壁。

  好几秒,亚由美一动不动。 美海心想,该不会——

  她背后一阵冷汗。等妹妹抬起头,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她 才松了口气。然而亚由美气也不喘,立刻又扑向琴美。

  琴美被扑倒在地,二人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你这混蛋……竟敢……” “……闭嘴……你这种货……” 不成句的骂声交错着。一方压着打,转眼又被推开,另一

  方到了上面,发生逆转。二人就这样在地上滚来滚去。 不过,体重占优势的琴美还是更占上风。

  她骑到亚由美身上,从正上方全力殴打着妹妹的脸。一 下、两下、三下,能听到肉被压扁的声音。

  美海不禁惨叫:“快住手,姐姐。快住手啊——”

  然而,她知道姐姐不会停手。 因为姐姐在笑。她的脸上绽放着从未有过的狰狞笑容,没

  有丝毫犹豫地向幺妹挥下拳头。 美海紧紧地闭起眼,就这样使出浑身力气撞向姐姐。 姐姐从亚由美身上摔了下去。亚由美露出脸来。只见她的

  鼻梁骨已被打断,满脸血红。或许是险些被鼻血呛到窒息,她 已经奄奄一息。

  “亚由——”

  美海正要跑过去,瞬间却被吓住了。 因为妹妹的眼睛,此刻仍直直地瞪着琴美。 而正要起身的姐姐,也同样瞪着亚由美不放。 她们眼里只有彼此。意识到这一点,美海不由得停下动作。 亚由美就要站起来了,不过琴美已经起身。即便只看姿

  势,也明显是姐姐占上风。 “姐姐,快住手——” 美海的制止声,肯定没能传入她的耳朵。

  琴美毫不迟疑,没等亚由美站稳就双手猛地一推。亚由美 立刻失去了平衡。

  她的脑袋“咣当”一声,撞在了美海书桌的一角上。 瞬间,亚由美的身体剧烈一抽动。

  接着没了动静。 亚由美睁大着双眼,仿佛抽掉空气的橡皮人,一点点瘫倒

  在地。

  数秒之后,寂静笼罩了整个房间。 美海尖叫起来。

  她用肩膀撞开房门,跑上走廊。她一直来到腰间绳子能抵 达的极限距离,大叫着跺起脚。

  “来人啊——来人——谁都行——”

  来人啊。叶月也好圭介也好,谁都行,快来啊。无关紧要 的时候一直都在,怎么就这种时候不来啊?该死,你们到底要 怎样?没用,废物,怪物,杀人犯。

  泪水模糊了视线,呜咽让她的喉咙、整个身体都颤抖起来。 几分钟后,圭介跑了过来。 亚由美呈大字躺在地上,琴美正呆坐在一旁。 圭介一声长叹,捂住了脸。美海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亚由美没死。 不过,好几天都一直昏迷。

  叶月得到弟弟的报告,第一件事就是向周围宣布:“我不 会打119。不能带她去医院,也不准其他人带她去”。

  理由是“为了这个家”。

  在日本,急救电话跟火警电话同为119。

  “不能带亚由美去看医生的理由,你也清楚吧。”她对琴 美说道,“要知道有那些录音。医院看到亚由美的伤,肯定 会联系警察。警察一听你的录音,立刻就全明白了。包括你 对亚由美的憎恨,还有你是带着杀心去撞亚由美的,全都逃 不过。”

  “你想被抓吗?” 听言,茫然若失的琴美摇摇头。 叶月点点头笑了。

  “我也不希望家里出现罪犯。虽然亚由美很可怜,可也不 能出卖自家人。她肯定也理解。就是这种时候,家里人才必须 团结一致。”她说着豪言壮语。

  亚由美受伤一事,也告知了母亲留美子。 但叶月又是同样的说辞:“既然有那些字据,她受伤,遭

  怀疑的是你。” 那些字据,是指写着留美子对家人各种抱怨的纸条,充其

  量只留有她的署名和手印而已。可她现在判断力极度低下,简 简单单就相信了叶月的威胁。

  接着叶月又拿出了留美子自供轻微犯罪的字据。 “你瞧,只要看了这份文件,谁都不会相信你是正经人。

  警察也会心想,哎呀这女人是罪犯,那她肯定什么事都干得出 来,反正她对女儿也没有爱,说不定真能下杀手。他们绝对会 这么想。”

  叶月在她眼前晃着按有手印的字据,留美子沉默着埋下

  了头。

  “没人会相信你,不可能信。”叶月得意扬扬地说道。 她丝毫没有察觉,站在一旁的朋巳僵硬的表情。

  这时,美海正独自坐在房间害怕不已。 没人告诉她亚由美到底怎么样了。琴美之后如何,也没人

  跟她说。

  她被不安压垮,变得疑神疑鬼,吓得瑟瑟发抖,却只能无 止境地等待。至于“在等谁”“在等待什么”,连她自己也说 不上来。

  是谁都无所谓,只要能把玄关的门打开,并且问一句“出 什么事了”。警察也好,邻居也好。甚至是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的,学校里的什么人。

  美海在等。现在她能做的,仅仅是等待。 窗帘外泛着微光,窗户被风刮得作响。 “风。雪……雪。”美海垂着头,反复嘟囔着。

  为了保持神智清晰,她逐一挖掘着迄今的记忆。回忆起 来,刻进脑海。

  虽然到处都有缺失的空白,不过还能行。没错,还撑得住。 “我还能思考,我还能做判断。”她这样鼓励自己。眼眶

  发起热,鼻子深处阵阵刺痛。

  ——我还没忘。还能,想起来。 一望无际的菜花田。

  温暖的双手。

  ——双手。 下一个瞬间,美海脱力地垂下了头。 她像昏迷般跌入了短暂的深眠。

  2

  叶月焦躁地不停咬着左手套。 右手则摆弄着已经解约的手机。 微微泛黄的机身,星形的耳机孔塞。这是美海的手机,原

  本被扔在书桌抽屉里,叶月当着她的面没收了。 屏幕锁早就解除了。密码是趁美海神志不清时强行问到的。 之后,她一有空就会把玩美海的手机。一半是好奇之心人

  皆有之,另一半则是为了逃避现实。 “为什么无法顺利进行啊?”她暗暗咋舌。 到底是哪里失败了?是太过火了吗?可又不能中途放松缰

  绳。她明明以为非常顺利,究竟是为什么? 糖给得太多,就会失去支配力。 鞭子给得太多,对方又会垮掉。 如果无所谓垮掉,那就相当简单,照之前的做法就行。侵

  入其中,肆意蛀食,破坏殆尽,一旦不妙,就立刻抛下逃走。 就这样简单。

  过去的光景在眼皮内侧掠过。

  一个个家庭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摧毁了。只要突破了一个 人,剩下的人就会跟着被毁掉。只要给出命令,孩子会殴打父 母,父母会践踏孩子,彼此相互监视,相互憎恨。父母孩子也 好,夫妻也好,兄弟姐妹也好,都是如此。

  每次的手法基本都一样。 首先套近乎,照对方的希望去做,说对方想听的话。 获得足够的信任后,就一点点加以支配。要让他或是她认

  为,叶月是无法或缺的存在。 接着是让对方倾诉,毫无保留地说个痛快、交代清楚。要

  让他们认为,藏在心底的秘密、抱怨,一切的一切,都应该和 叶月分享。

  不知为何,这些人都同样孤单。即便身边有家人,有无数 的朋友陪伴。

  “这种烦恼对谁都说不出口。” “不能让配偶、孩子看到我软弱的一面,他们会幻灭。” 他们抱定这种念头,把本想一吐为快的秘密沉积在体内,

  却又打心底焦急期盼着向人倾诉的一天。 吐露心中的秘密,会让人无比舒畅。 解放的快感。就仿佛从桎梏中解脱,可以自由伸展四肢的

  那种感觉。

  人会精神昂扬,滔滔不绝地说到天亮。 而叶月只是听。随声附和,有时赔笑,有时一起愤慨,配

  合他们的心情。并且,缠着不放。

  再让我听一点,再多说些。你说多久我都会听,无论多少 我都能接受。所以让我走进你的心。更多,更多,更多。

  他们不睡觉。很久之后他们才会觉察到,不是不想睡,而 是不让睡。

  通过削减睡眠,他们的精神会立刻被打破平衡。 有人变得暴躁,大叫大闹。有人陷入抑郁,闷闷不乐。不

  过最终,大家都会没精打采,放弃用自己的脑袋思考、靠自己 的意志行动,逐渐认为还是听叶月的命令更加“轻松”。

  再往下的阶段,服从的理由会从“这样比较轻松”转变 为“这样才正确”。

  “叶月说的才是对的。”他们会这样自我催眠。身处不自 然的环境,虚弱的大脑开始挣扎着去顺应。

  叶月得手的字据,就会在这时派上用场。 在别人看来连手纸都不如的字据,他们却打心底相信其价

  值。他们如无垢的赤子般笃信,只要有字据在,就无法逃出叶 月的掌心。

  “你就是这么肮脏的人。看吧,这里有证据。是你的笔 迹,你的手印。”

  “你逃也没用。警察也好亲戚也好朋友也好,没人会听 你在说什么。因为啊,喏,你看——谁会去相信一个如此丑 恶的人?”

  她会一阵冷笑,嗤之以鼻,笑着嘲讽。 对虚弱到极限的神经而言,再没有什么比嘲笑更有效。他

  们被彻底打垮,更加失去力气,放弃抵抗。 叶月重新思索起来。 她机械地动着右手,脑海里闪过种种光景。 严寒的房间里,只穿着一条内裤,被迫连日正坐的女人;

  被命令用自己的舌头清理干净排泄物的男子;被迫掐死出生十 个月婴儿的女人;把亲生女儿打到颊骨凹陷的男子。

  兄弟姐妹间憎恶的目光。 失去爱情的夫妻甚至起了杀心。

  男男女女错乱的声音。恶臭,呕吐物,粪便,满是血的 浴室。

  叶月甩甩头。

  ——已经,受够了。 我不会那么做,再也不想看到那副情景。所以,决定了不

  会那样对待这个家。 平时的手法确实奏效了,也拿到了字据。 不过字据充其量只是保险起见,能不用就不用。

  ——可是,亚由美她。

  叶月用力咬着手套,完全意识不到布料已经开裂。 既然亚由美已经成了那样,没办法,只好用尽一切手段,

  不让任何人走出这个家,不让任何人逃掉。

  ——为什么啊? 为什么无法顺利进行。我明明只是想要一个家。 在她低喃的同时,房门开了。

  她猛地抬起头,圭介正从门缝往里窥探。 “干吗?”叶月皱起眉。 “起码敲个门吧。”她的语气不由得严厉起来。 不过圭介并不在意,而是转过脸。 “收手吧……”

  “什么?” “看来我们是做过头了,收手吧。大家都越来越虚弱,这

  样下去说不定都会死。不如,我们换种做法吧。我知道现在才 改很困难,可是……”

  “那,你说该怎么做?”叶月打断了他的话,“既然你说 换种做法,那就拿出方案来啊。”

  圭介语塞。 叶月冷眼看着他苍白的脸。

  没错,她知道圭介毫无办法、束手无策。 要知道,我们一直都是这样过来的。事到如今还能怎样?

  我们根本没有别的办法。 “你该不会,想把大家都杀掉吧?”圭介支支吾吾,“你

  不会这么做吧?一开始不就决定好了吗?要找个能一直住下去 的家,成为我们的安居之地。”

  “没错,是说过。” “那,这里不就很好吗?就在这里,和这家人好好相处吧。

  所以要对大家更好一点,像一家人那样,相亲相爱地——”

  “亚由美怎么办?”

  “这……”叶月的质问让他语塞。 叶月毫不留情地接着说道:“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她从正面瞪着圭介。 他怎能如此天真?再说了,如果他办事能更可靠些,我也

  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而他呢,为什么摆出一副自己才是受害 者的模样,毫不在乎地指责我?

  跟他相比,朋巳要可靠得多。至少那孩子不会这样,动不 动就说丧气话。把留美子交给朋巳一个人的确过意不去,但她 实在顾不过来。

  叶月冷笑起来:“我懂了。你这样叽叽歪歪,是因为我开 始对她下手了吧?所以你不高兴了。”

  “什么?”圭介眨巴着眼。 “干吗啊?只知道护着她。怎么,因为很像?让你想起那

  个人了,是吧?” “很像?像谁?”

  “装蒜。”叶月一哼,别开了脸。 她知道这是在找碴,也知道是自己无聊的想象。然而,她

  心里乱成一锅粥,无法停止。 是愤怒,是焦躁,抑或是其他感情?她自己也无法分辨。

  仅存的理性和判断力,也不知去向。 好一会儿,圭介都尴尬地站在原地。而后,他小心翼翼地

  问道:“这家的男主人……怎么样了?” “还在那个女人那里,”叶月冷冷地说道,“还无忧无虑

  地说什么除夕就不得不回来了。我吓过他‘真的吗?恐怕回 来了也是如坐针毡吧’。不过万一他真的回来,我们必须有 所准备。”

  “什么准备?你想干吗?” “啰唆,到时候再说。” “去去。”叶月像赶狗似地挥挥手。 圭介欲言又止,结果闭上嘴,乖乖地离开了房间。 门“啪嗒”一声关上了。

  叶月深深地叹了口气。

  真是的,没用。不过之后如果有力气活,也只能交给圭 介,她没有别的人手。如果男主人回来,也必须让他来帮忙。

  真是受够了,要考虑的实在太多。为什么就只有我,非得 独自承担这么多?

  叶月抹了抹眼角。 她无意间瞥到手指,惊呆了。手套的指尖,被微微打湿。 窗外,寒风刮过,犹如笛鸣。

  美海徘徊在睡梦和现实之间。 不知道醒了多久,睡了多久。不,她甚至无法判断,自己

  到底是睡是醒。 意识宛如波浪般摇荡。起伏,喧嚣,拍岸而回。 忽然,她感觉到身边有人。

  ——是叶月。

  美海认出来人,用力一咬嘴唇,力气大到快要渗血,这样 靠疼痛感保持清醒。

  那之后,叶月更是寸步不离地盯着美海。 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亚由美和琴美这两个重要的监视员吧。

  不过她也并没有派圭介或是朋巳代替,而是亲自在这个狭小的 房间,和美海一对一地对峙。

  “我看过你的手机了。”叶月在美海耳边低语。 “看来屏幕锁被她解除了。可她是怎么知道密码的?是被

  她破解了,还是我不知什么时候告诉她的?”美海想不起来, 她的整个脑袋全被浓雾笼罩着。

  “你的邮箱地址真好,不过最后的数字改一改,我想会 更好。”

  叶月一声轻笑。 “如果改成我喜欢的数字,就会胜过之前的邮箱呢。所以

  今后就由我来帮你用吧。顺便告诉你,我已经联系了你所有的 朋友,告诉他们你换邮箱地址了。‘因为寒假期间会一直跟家 人旅行,所以暂时可能联系不上,对不起哦’这样。”

  美海被拽住头发,头被强行拉了起来。 但她几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

  “就算你消失,也没人会奇怪,没人会来救你。结衣也 好,小樱也好,真绪也好,都认为你不在是理所当然的。可不 是,你不就在这个家里嘛。我让她们以为你不在家呢。”

  从叶月嘴里听到朋友的名字,美海不寒而栗。

  肯定是她从手机里看来的。一看历史记录,她跟谁发过邮 件就一目了然,还有数不清的照片。岂止名字,说不定连长相 也被她知道了。

  ——不过,也有你不知道的东西。

  美海在心里冷笑。 还有只存在于我的脑海,没对你说过的东西。就算是你,

  也不可能撬开我的脑袋看个究竟吧?活该。 “很多‘mi’的皆川同学,很多‘mi’的皆川同学。”声

  音在她心里回荡。 虽然添加了岩岛尚基的邮箱,但美海跟他从没直接发过邮

  件。那种独特的称呼,也是没法通过手机看到的。 菜花田,温暖的双手。 “很多‘mi’的皆川同学。” 不给你,绝对不给你。这是只属于我的东西。 就像是听到了她的心声,叶月突然松了手。

  美海整个身体一点点倒下。背后是冰冷的墙壁,不对,也 可能是地板吧。

  她的意识就像跌入深谷,就这样陷入了深眠。

  ——姐姐,姐姐。 有哭声传来。 啊,是亚由美。

  亚由美在哭。那是无助的、微弱的哭声。

  肯定是妹妹还小的时候吧。不对,难道是我?是我尚且年 幼时,在追着琴美姐姐哭吗?

  ——姐姐,别走啊,对不起。

  那声音伤感又悲痛,长长的呜咽仿佛看不见的手掌,掐着 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美海睁开眼,眨巴了好几下。

  ——怎么,是梦啊。 她心想。

  因为眼前并没有亚由美,也没有琴美,只有山口叶月一动 不动地坐着。她依然是涂漆似的浓妆,长手套,盖过脚踝的华 丽连衣裙。

  不过,叶月的模样有些奇怪。她神情呆滞地望着远处,似 乎没有察觉到美海已经醒来。

  对眼尖的叶月而言,这很少见——不,应该说根本不可能。

  她正在发呆,眼睛没有焦点。 “狗。”叶月开了口。 美海不由得反问:“什么?” “狗,有狗。”叶月低喃。 美海“咕咚”咽了口唾沫。

  窗外今天也是狂风大作,呜呜啸叫。房子嘎嘎作响,风从 缝隙灌入。

  “有邻居在养狗。”美海喃喃细语。她不想反驳说没听 到,给她不必要的刺激。

  “我讨厌狗,”叶月的声音仿佛孩童,“讨厌,最讨厌了。” 她的肩膀微微发着颤。 这模样,不知为何竟跟刚才梦中的哭声重合。美海心底涌

  上了不知名的怜悯。 这是突然涌上的感情,她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就仿佛墨

  汁滴入水中,逐渐晕染,画出模糊的图案,又瞬间消融。 “那,你喜欢什么?”美海冷静地问道。 “漂亮的东西,可爱的东西,闪闪发亮的东西。”叶月作答。 瞬间,美海灵光一闪。 还来不及思考,美海就说出了口:“难不成,像尾戒,或

  者串珠?”

  二人终于四目相对,碰撞出微小的火花。 “是你,偷的吗?” 叶月点头道:“没错。我让朋巳偷的。” 涂满红色的嘴唇后面,露出了意外小巧的牙齿。 “有什么不对吗?我会想要,有什么奇怪?我也是女生。

  谁都喜欢可爱的东西,对不对?我想要有什么不对?” “没什么不对。”美海摇头。 “不过,别偷偷拿走,”她冷静地说,“你可以问我要,

  我会给你。”

  风更强了。 树枝抽打着窗玻璃。北风自山上刮下,呼啸声宛如女人的

  惨叫,“哐啷哐啷”摇晃着老宅。

  屋里,寒风拥抱着她们。 屋外,冬意一天天浓了。

  就在这时,楼下,亚由美的模样发生了突变。 她猛地睁开眼,好像暂时恢复了神智,却只是转瞬之间。

  接着她又陷入昏睡,开始打鼾。 圭介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过去的经历告诉他,这鼾

  声是不好的征兆。

  醒来时,亚由美的黑眼珠左右明显不同,手脚也微微痉 挛,哪样都让他害怕不已。

  几乎同一时间,姐姐琴美也真的开始神经错乱。叶月命令 圭介,把她软禁在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里。

  3

  第二天早晨,圭介来到了房间。 美海被敲门声吵醒。白晃晃的晨光透过厚窗帘洒进房间,

  看来她不知不觉睡着了。 她无意识地抬起手想揉眼,这才反应过来拇指被绑着。 一看脚边,叶月正蜷成一团睡着。 她也睡在这里吗?美海惊讶地低头看向她的睡脸。看来不

  像是装睡。她像胎儿般弓着背,呼呼地睡得正香。美海还从没 见过她如此毫无防备。

  又是一阵敲门声,没办法,美海只好回了声“请进”。 美海知道圭介是向叶月征求进入的许可,而非自己。可她

  没别的办法。

  门开了。 圭介探出头,美海不由得一惊。 一夜不见,他的脸变得厉害。

  他面无血色,下巴长着稀稀拉拉的胡茬,通红的眼球满是 血丝。不安和恐慌让他好像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叶月似乎察觉到来人,蓦地起了身。 涂着厚厚白粉底的脸,带着刚睡醒的浮肿,眼睛浑浊不堪。 叶月和圭介无言地对视了好一会儿。 圭介微微张开嘴:“亚由美妹妹,死了。” 房间里一片寂静。 而后,叶月摇摇头。只说了句:“是吗?”

  “怎么办啊?”圭介带着哭腔又问。 “总之,先移动到温度低的地方——幸好是冬天。”叶月随

  口道。

  圭介依然一脸苍白,哆嗦着点了点头。 “留美子怎么样了?” “和朋巳一起在客厅,目前还没太大反应。” “琴美呢?” “老实多了。那之后她一直在自言自语,现在在睡觉。” 说完,他忙不迭地补充道:“啊,已经可以让她睡了吧?”

  叶月立刻不耐烦地回了句:“无所谓。” “腰上绑了绳子吧?手脚的限制呢?” “都做好了,没问题。” “那就行,放着她别管了。” 圭介点过头离开了房间。 美海在心里反复想着刚刚听到的对话。 亚由美死了?妹妹死了?

  那之前听到的哭声,果然是妹妹在叫我啊。是濒死的亚由 美在临终之际来跟我道别吗?

  ——亚由美。

  “妹妹死了。亚由美死了。”她在嘴里不停地重复着。

  可是,不行,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不像是现实中发生的 事。要知道,就在几天前,她还活着,还好好地在那里。

  美海抬起头,和叶月四目相对。

  看来她一直盯着美海。不过,明显不是以前那种观察的 眼神。她虽然直愣愣地凝视着美海,那目光中却带着怪异的 呆滞。

  美海“咕咚”咽了口唾沫。她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问出 了口:“亚由美她——你想怎么做?她会怎么样?”

  “必须处理掉。”叶月没有抑扬地回答。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协调感,电流般从美海的神经上一窜而

  过。但她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她真的死了?会不会弄错了?”

  “谁知道?圭介说死了,那就是死了吧。” “什么叫‘那就是死了’……” 叶月事不关己的态度让美海无语。

  不过,我也没资格说别人。我一点也没觉得亚由美真死 了,完全没有真实感。

  眼前这场面,应该是不哭不行吧。可我完全流不出眼泪。 只是,心里突然裂出了一片空白。就在紧挨心脏的位置,

  能感到有一个深洞。唯有这种奇怪的丧失感,格外清晰。 美海低喃:“母亲她,怎么样了?” “就像你刚刚听到的。”

  “姐姐,呢?” 下一个瞬间,美海的脸被用力一拽,力气大到她以为脖子

  被扭断了。她的后脑勺撞上墙壁,痛得她不禁叫出声来。 她的胸口被一把揪住,用力的拉拽让她失去了平衡。叶月

  的脸近在咫尺。 “不准问!”

  刚睡醒的口臭味喷上她的脸蛋。 “这种事,不准你来问。” 闪闪发光的眼睛仿佛野兽。

  美海在最近距离,清清楚楚读到了那双眼中的感情——愤

  怒、焦躁、疯狂、自怜,以及几乎能嗅到气味的恐惧。 叶月在害怕。不知名的恐怖,缠绕包裹着她的全身。 厚厚的粉底纷纷剥落,不知不觉手套也没了。刚才感到的

  不协调,像一道闪光,再次在美海脑海窜过。有地方不对劲。 可是,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美海移动着视线。 即便拉着窗帘,也能看出外面白晃晃的,并且一片寂静。 肯定又开始下雪了吧。也对,差不多该是真正开始积雪的

  时候了。

  她还保留着些许对日期的感觉。 如果她的感觉正确,今天应该就是结业式。十二月二十四

  号,平安夜,她本该和朋友们在一起开派对。

  ——皆川同学,很多“mi”的皆川同学。 鼓膜深处,响起了那个带着笑的声音。喉头一阵苦涩。美

  海垂下头,咬紧了牙关。

  她做了梦。 鲜艳的黄色的绒毯,零零散散的白色荠菜花绽放期间,仿

  佛镶边的蕾丝。

  真美啊,真快活啊。父亲牵着我的右手,母亲牵着我的 左手。

  温暖的手,温柔的笑脸,扣着香草冰淇淋的大苹果派。 那天,就算她大喊大叫也没人生气。大家都笑呵呵的。天

  空蓝得透亮,空气无比清新。 为什么姐姐和亚由美都不在呢?少女心生奇怪,抬头看向

  右手边。

  是父亲。父亲今天心情很好,笑脸是如此灿烂,让她不禁 希望平时也能这样就好了。

  接着她又仰头看向左手上方。母亲逆着光,看不清脸,但 可以听到她在笑。不过,看不清。

  ——看不清。

  美海赫然睁开眼。 她环顾周围。眼前是自己熟悉的房间。书桌和床,拉起的

  窗帘,简朴的书架,还有窗边的绿萝。 叶月正坐在盆栽的正下方。她没精打采,弯着膝盖,呆呆

  地凝视着前方。 美海不由得喘了口气。

  叶月像是对叹息声有了反应,缓慢地扭动起脖子。她转动 眼球,捕捉到少女的模样。

  “你不是不让我睡觉吗?”美海轻声问。 叶月没有作答。

  美海只觉视野异常清晰,看来她睡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 因为姿势不自然,身体到处作痛,脑袋却相当清晰。

  忽然,她的喉咙“扑哧”一声。 美海裂开唇,脸上的肌肉痉挛着,仰天大笑起来。 叶月哑然望着突然发笑的美海。 她的表情太奇怪,美海又是一番笑。 眼角渗出了泪,肚子好痛,喉咙噎得直咳嗽,气也喘不过

  来,很难受。可她还是止不住笑,完全没有要停下的迹象。

  等到笑意终于告一段落,只见叶月眼睛眨也不眨,就这么 僵在眼前。

  那表情险些又让美海发笑。她用力咬紧腮帮深呼吸,忍住 了涌上来的冲动。

  “我想起来了,”美海低声道,“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 了。谢谢,只有这件事我要感谢你。真的谢谢你让我想起来。”

  叶月睁大眼,茫然凝视着少女。 美海露着笑脸。

  “我啊,其实还有东西没告诉你,”美海说道,“因为这

  是我的宝贝。我一直以为,这是我唯一不会放手的回忆。可 是,我错了——完全,不是我想的那样。”

  她的心底阵阵苦涩。 从那个梦境醒来的瞬间,美海看清了左手边的笑脸。那是

  和母亲完全不同的女性。不过,她确实有印象。

  那人的眉毛始终往下垂着,一副很为难的样子,骨瘦如 柴,嘴唇也没有血色。即便比母亲漂亮,却并不年轻,给人一 种无助的感觉。

  那是父亲的部下,也是他当时的情人。 还没平复的笑意又让美海一阵咳嗽。 “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回忆中没有姐姐也没有亚由美,

  为什么只带着我一个人。” 这也是当然。姐姐长得像父亲,是家里的宝贝,妹妹则是

  奶奶的命根子,能带的就只有美海。皆川家里,只有这个没人

  疼的二女儿,能让他带着和出轨对象“过家家”。

  ——总算知道母亲为什么讨厌我了。 即便母亲之前对美海没有特别溺爱,也绝非漠不关心。就

  是以那一时期为界,母亲的态度才有了明显变化。 毕竟,就算美海不知情,她终究是背着亲生母亲参与了父

  亲和出轨对象的“过家家”。而且,美海当时对她明显比对母 亲更亲热。

  因为她总是笑呵呵的,十分温柔。 她会带我去菜花田,让我吃苹果派。牵着我的手是那样温

  暖,只要有她在,父亲的心情也会跟着变好。 相比之下,母亲一直很忙,说话带刺,休息日又抛下句“我

  累了”就倒头大睡。两个人单独玩耍的记忆,可以说根本没有。 年幼的美海怎会察觉大人们的纠葛?哪怕只是表面上,会

  亲近“温柔的大姐姐”也是理所当然。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 该,当时的美海又怎么可能理解?

  ——不过。

  “我说,你不是想听吗?那我就告诉你,全部。”美海抬起头 说道,“我一直珍藏的回忆,全都告诉你,你在那里听好了。”

  她从正面凝视着叶月。 叶月曾经让她那样害怕、那样厌恶,不知为何,现在她却

  毫无惧意。

  “不过嘛,你也要告诉我,告诉我你的事。”美海甜甜地 对她喃喃细语,“你最宝贝的记忆是什么?是在几岁?从这里

  说起。把一切都说给我听。” 吐露埋藏在心底的秘密,会让人无比舒畅。

  这就类似排泄的快感。好比体内的毒素日积月累越来越 多,直到内脏开始悲鸣,终于得以一吐为快。

  经历了这么多,美海现在也深知这种感觉。如果能毫不犹 豫,把腐蚀着身体的毒素一口气排出体外,真不知会是何等的 快乐。

  在美海的注视下,总是通红的口红正从叶月唇上剥落,失 去颜色的唇瓣发着颤。

  “给我松开。” 美海傲慢地伸出了至今被束缚的手臂。 数秒,一片沉默。

  叶月伸出了手。她迟缓地解开了绑着美海两边拇指的扎带。 美海开口了:“来吧,该你了。” 既不是恳求,也并非命令,而是理所当然的口吻。 “说吧。” 即便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看泛白的微光,也知道外面正在

  下雪。

  越积越厚的雪,隔绝的世界。肯定不会有人来,也不会有 人出去。多么的静谧、浓烈、亲密,只属于我们的密室。

  美海伸出胳膊。 她抓过叶月的手,确定对方不会反抗后,紧紧扣住了手指。 不久,叶月挤出一句话:“该从哪里说起?”

  那声音就像迷途的少女。 “从你喜欢的东西说起。”美海回答。

  叶月垂着头,美海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她依然埋着脑 袋,有气无力地摇摇头。

  “我喜欢的东西,已经一个都不剩了。” 她的声音无比空虚。 “这种东西,那时候就全没了。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连

  我自己都弄不清了。” “那——”美海用力握住她的手,“来说说狗吧。” “不要!”叶月摇头,声音里明显带着胆怯,“我不要。”

  “不行,必须说。你养过狗吗?” “没。”

  她指尖冰凉,血液仿佛都失去了温度。通过触觉就能感受 到她的恐惧。

  “没养过。不,不只是狗,我家从没养过宠物。因为父亲 不喜欢。他说宠物很吵,家里会变臭。”

  “那,狗是哪里的?” “隔壁,邻居家的。”叶月低喃,“他们对狗不好——很

  糟糕。多半是凑热闹买了流行的品种,可是立刻就腻了,嫌麻 烦。那家人完全不照顾狗,几乎不带它散步,饲料也是想喂才 喂。所以,那只狗总是饿着肚子。可能还是做了最起码的训练

  吧,它不会乱叫,也不冲人龇牙咧嘴。可是又让人觉得悲哀, 很可怜——”

  “那你为什么讨厌它,为什么会讨厌这么可怜的狗?” “为什么……”叶月猛地抬起头。 这一瞬间,美海终于弄清了,脑海里频频闪过的不协调感

  到底是什么。

  二人的脸近在咫尺,眼睛和眼睛靠得如此的近。 叶月同美海握在一起的手,哆嗦得都发出了声。 “说出来,”美海低声催促道,“错过这次机会,就再也

  没法对人说出口了——来吧,说出来。”

  透亮的泪光在叶月眼中摇曳。 在美海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慢慢开启了已经掉了口红的

  嘴唇。

  4

  凝重的空中,又开始有雪花飘下。 埋在柏油路里的除雪管开始一点点喷水。写有商品名的旗

  帜竖在便利店前,全都盖着湿漉漉的雪,往下垂着。 自从榊充彦和岩岛尚基在咖啡馆蹲点,转眼已经过了六天。 选这家店是有理由的。从窗边的这个座位,能一览皆川家

  的全貌。

  虽然没近到能听见响动,不过肉眼就可以确认出入门口的 人,或者窗口的灯光。等天再暗一些,透过窗帘,还能看到移 动的朦胧人影。

  充彦喝着不知第几杯的咖啡。 “说实话,这次我抱了相当大的期望,”他嘀咕道,“这

  次不会错,说不定真是我弟弟。听了从附近搜集到的目击证 词,我真的没法不这么想。我一直在寻找的弟弟,或许现在就 在那个家里。”

  他仿佛在自言自语。至少可以肯定,他并不是在征求岩岛 的回应。

  “但愿如此。”不过岩岛还是轻声应了句。 这家店还是很安静。

  正午时分,来了几个像是刚钓完鱼的男子,看样子是熟 客,吃了烩饭和热三明治这类标准的午餐。三点前后是一波购 物回来的家庭主妇,一手拿着手机,点一杯咖啡,享受个十来 分钟就走了。

  除此以外的时间,店长没精打采地看着电视,成了店里唯 一的声音。

  这几天,皆川家没什么异样。 真要说有什么奇怪,就是家里完全没人出门。

  往来门口的都是邮递员和快递,偶尔还有近邻来送传阅 板,仅此而已。

  看来皆川家补充粮食,完全是靠生协配送和网上购物。 “如果有人出去买东西,监视就会相应减弱吧。那户人

  生活协同组合的简称。由消费者出资成为会员,并运营的组织。加入生协后,每周一 次固定时间把新鲜的鱼肉、蔬菜、日用杂货等送到家门口。

  家,现在应该正是乱成一团的时期。”充彦淡淡说道。 岩岛向柜台里的店长举手示意,改要了乌龙茶。他喝了太

  多咖啡,胃有些受不了了。 冬季的天空始终灰蒙蒙的。

  即便日落,也并不会染上夕阳的霞彩,只是落下漆黑的夜 幕而已。当街上开始接连亮起昏黄的街灯,皆川家的一楼也映 出了灯光。

  “今天也没动静呢。” “嗯。”

  “应该暂时还没出什么问题,对吧?” “谁知道。”

  对话完全没有热度。 之后岩岛又要了一杯热乌龙茶,充彦续了两杯咖啡。 风变大了。 窗外,白色的雪粒斜着刮过。北风正在呼啸。 “起暴风雪了。”

  “嗯。” “那今天就这样吧。”

  “回去吧……”岩岛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从皆川家的窗户,能看到异样。透过窗帘,可以看到

  多个人影在动。像是纠缠在一起,不对,是在相互推挤。 “榊先生,”岩岛额头抵着窗户说道,“快看,那边是不

  是起了争执?”

  “嗯……” “是我看错了吗?应该不是吧?” “嗯,没错。” 余光能看到充彦拿着账单站了起来。

  岩岛抬起头。这是他和充彦今天首次四目相对。 “看来是出什么事了——我们走,快。”

  美海和叶月手牵手下了楼。 叶月用力紧握着手,她的身体稍稍偎依着美海,能感受到

  温暖的体温,还有清晰的心跳。 美海在脑海里回味着刚刚听到的一切,叶月颤抖的声音正

  在鼓膜深处回荡。 她伸手摸索着墙壁,按下了开关。白色的荧光灯立刻照亮

  四周,刺目的光线让她忍不住不停地眨起眼来。 忽然,从背后的储藏室传来人声。对方似乎受了突然亮起

  的灯光刺激,含混的呻吟转为高亢的惨叫。 美海整个身体转向储藏室。 这声音。虽然听起来已经失去了理智,但不会错。

  ——是姐姐。

  是姐姐,是琴美的声音。 美海跑上前,一把打开储藏室的门。 眼前的景象让她难以置信。 琴美正在踹躺在地上的亚由美,不对,是亚由美的尸体。

  琴美满脸通红,正拼命踹着亲妹妹的尸体。圭介正架着琴美, 看样子是想阻止她。

  “这是在……干什么?”问话声打着战。 圭介回过头来说道:“琴美妹妹,又发疯了。”

  “怎么会?你怎么不绑好她?”弟弟的回答让叶月发出 怒声。

  圭介垂着眉,哭丧着脸露出苦笑:“因为……她说不好上 厕所。”

  “你这蠢货!”叶月尖叫道。 美海呆若木鸡,茫然地盯着发狂的姐姐。 她瘦了,整张脸上就见瞪圆的眼睛和亮出的牙齿。从她的

  表情看不到一丝理性,完全就是野兽。 “姐姐。” 美海上前一步,琴美顿时尖叫起来。

  就算被圭介架着,她仍挥舞着手脚。她的脚尖又碰到亚由 美的尸体,亚由美冰冷僵硬的身体“咕咚”滚向一旁。

  “快停下,姐姐!”美海哭喊起来,“已经死了,亚由美 已经死了!求你,她已经死了,别再对她这么过分……”

  “你在说什么?”琴美恶狠狠地瞪向妹妹,“这家伙,才 没死!你看,她这不是在笑吗?”

  她的目光投向尸体。 “看吧,她在嘲笑我。这家伙,一直就看不起我,现在也

  是。该死,这种货,这种货……”

  琴美挣脱开圭介。 她用脚全力踹向亚由美,尸体撞上墙壁又弹了回来,面部

  朝上,露出了妹妹的死相。 美海尖叫起来。

  充彦和岩岛听到尖叫时,他们正穿过皆川家的门柱。 虽然是透过墙壁的模糊声音,但不会错,是女人的叫声,

  而且充满恐惧。 岩岛一个箭步冲到玄关口。

  他握住门把手,可是打不开,门上了锁。他又不停地按门 铃,但无人应答。

  “榊先生!” 充彦已经在行动。他跑到亮灯的窗户前,又敲又拽。窗帘

  对面确实能看到人影。 他本想用石头砸开,可是犹豫了。毕竟他没有确凿的证据。 充彦虽然追踪了山口叶月很长时间,可是并没有实际遭遇

  犯罪现场的经验,也没亲历过冲突场面。他还没有勇敢到可以 毫不犹豫砸了陌生家庭的陌生房子闯进去。

  充彦一个咋舌,又返回到门口。 接着,他瞠目结舌。

  亚由美的尸体仰躺着,被吓到的不只是美海。 琴美自己也一声短促的惊叫,吓得一跳。

  姐姐害怕地扭过头,美海从她眼中看到了一丝理智,不过 转瞬即逝。

  就在前一刻,门口传来了刺耳的鸣叫。 琴美吓得一抽肩膀。

  ——是门铃。

  有人,来了。 琴美扭头看向门口。那声音还在继续,仿佛是在恐吓,刺

  激着神经。尖锐的门铃声响个不停。 琴美脸上闪过恐慌。

  几乎是在同时,背后的窗户被激烈地敲打起来。不只是 敲,还连整个窗框一起摇晃。玻璃“哐当哐当”地震动着。

  琴美一声惨叫,双手抱住了头。

  ——是攻击。 又被攻击了,是攻击,是攻击。危害,加害。不对,是被

  加害。危害。害。伤。死。

  ——会被杀。 她抬起头,眼前,还有“妹妹”。对啊,这不是还剩下一

  个吗?这家伙也是敌人。攻击。害。危害。 琴美伸出手。

  她也没料到下手能这么狠。她用五指掐着妹妹的喉头,可 以感到两边的拇指正一点点深入软骨。

  充彦瞪大眼睛呆站着。

  只见岩岛踹坏了皆川家用混凝土块砌成的矮墙。 大概因为房子比较老,墙里没加钢筋。踹个两三脚,中层

  的土块就裂了。岩岛正要伸手去捡掉落的石块。 充彦猛地抓住他的手腕。他无言地摇摇头,以眼神示意“让

  我来”。

  不能让岩岛动手。 此时此地,全部责任都在自己。

  要动手、要脏手,都该由他这个年长者兼发起人来干。现 在他终于有了切身体会。这一瞬间,他心中所有的迟疑被都一 扫而光。

  充彦捡起一块大石块,朝大门砸去。

  美海一个踉跄,被抵在了墙上。 姐姐掐着她的喉咙,手越收越紧。不过下一刻,琴美的身

  体离开了。姐姐的肩头撞上墙壁,一声闷响。 好几秒后她才反应过来,是叶月把姐姐撞开了。 琴美咆哮着,摇摇晃晃重整好姿势。她龇牙咧嘴,准备向

  叶月猛扑而去。不过圭介快她一步。 他用蛮力抱紧琴美的腰,这次总算是把她牢牢制住。琴美

  叫唤着、挣扎着。 一屋人争斗不休。这时,从他们身后的客厅窜出一个人影。 是朋巳。男孩径直向大门跑去。 最早发现的是叶月。美海靠着墙,边咳嗽边看着他们。叶

  月伸出手,正要捉住男孩。可是,有人先一步拦到她跟前。是 母亲留美子。

  朋巳的手握住门把,一拉,门开了。 眼前是一片黑暗,同时有白光照进屋内。 不,不是光,是雪。 雪和风伴随着冷气,从外面灌入。封闭的密室瓦解了。美

  海眨巴着眼。

  眼前,站着两名男子。

  充彦抱着石块,看着眼前的一切。 首先,他看到了握着门把的小男孩,然后是他身后纠缠在

  一起的两名女子。 其中之一是位中年妇女,另一个脸上的浓妆全糊了。再后

  面,一名年轻男子正拼命抱着发狂的女人。 充彦大叫:“圭介!” 男子的肩膀用力一抽。

  他就像在看某个可怕的东西,愕然凝视着充彦。相差十六 岁的异母兄弟的双眼,现在仅有数米之遥,跨越十五年终于交 织在一起。

  糊了妆的女人瞪大眼,来回看着充彦和圭介。随后,她就 像死了心,身体失去了力气。

  充彦仔细打量着女人松弛的脸。

  ——不对。

  充彦瞬间领悟了长期在美海脑中徘徊的不协调,并且看得 更为透彻。

  他的手没了力气,石块“咣当”一声掉到地上。 不是这女人。

  她不是自己在追踪的“那女人”。 站在眼前的女性,远比照片上的山口叶月瘦削,而且个子

  很高。体格,不对,整个骨骼就完全不同。 叶月是短脖子,又矮又胖。相比之下,这名女子的手脚细

  长苗条。就算经过无数次整形,基本的骨骼不会变。更重要的 是,她是如此——

  如此年轻。 白色浓妆之下透出的肌肤,怎么看都不满二十,恐怕也就

  十六七岁吧。还有她的脸,粗重的眼线变淡之后,能看到明显 的双眼皮。夸张的口红也褪了色,露出自身淡色的嘴唇。

  他见过这张脸,如果再年轻个五岁,没错——

  “衣织妹妹!”充彦大叫。 他不自觉地伸出双手。

  “你是吉田浩之的女儿吧,是妹妹衣织,对不对?” 她确实长大了,不过五官一点都没变,促使父亲暴走的美

  貌还在。不会错,他无数次从照片上看到的少女,就活生生地 在眼前。

  被叫出名字的瞬间,叶月——不对,是吉田衣织的身体,棒

  子似地僵住了。

  她的唇瓣哆嗦着,血色尽失,全身抖得就像得了疟疾在打 寒战。

  她凄厉地尖叫起来。在美海听来,却像另一个世界般遥远。

  美海并不认识和岩岛一起冲进来的男子。

  不过,正如他所言。一直自称“山口叶月”住在这个家 里的女子,她的真名叫吉田衣织。这是刚才衣织亲口说出的 真相。

  浓妆,长及胳膊肘的手套,连胸口都涂满白色,尽量穿不 显皮肤和身材的华丽连衣裙。这样打扮并非为了显年轻,而是 相反。

  一切都是为了掩饰她其实年纪不大所做的伪装。 尤其脖子和手最能如实反映年龄。

  脖子的皮肤是少女才有的光滑,手背也没有隆起的青 筋。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掩饰她并非“第一代”山口叶月 的花招。

  听到这里,美海不禁愕然。 “那——那,真正的叶月,山口叶月怎么了?” 叶月——不对,此刻已经恢复到吉田衣织的少女,淡淡作

  答:“死了。一年前就死了。” 山口叶月在某个深秋的夜晚,洗完澡后“呜呜”一声呻吟,

  仰面倒下之后就再也没动过。地点是在一家廉价商务旅馆里。 “既然叶月已经死了,你又是谁?”美海问。

  少女这样回答:“我叫吉田衣织。圭介真正的姓氏是榊, 榊圭介。当然,前提是他没记错。”

  “那朋巳呢?他真名就叫朋巳吗?” “不知道,”少女满不在乎地摇摇头,“不骗你,没人知

  道他叫什么。自从叶月把他带回来,就一直叫他‘小不点’。 是从哪里带来的也不知道,那时候住在什么地方我也忘了。”

  叶月死时,商务旅馆的房间里有四人在场,一个是她当作 情人兼搭档带在身边的男青年,还有就是她一时兴起“收集” 的三个孩子。

  这三个孩子,就是衣织、圭介,还有没人知道名字的男孩。 叶月的情人一见她咽气,立刻溜之大吉。而剩下的孩子

  们,也只能同样抛下她的尸体逃走。 他们三个,都来自被叶月摧毁的家庭。 衣织被带走时才读小学,圭介还是个幼儿,现在两人都已年

  近二十。男孩是三年前加入的,是叶月最近的“心爱玩物”。 失去了叶月这个保护者,他们不知如何是好。 没有家长,也没有身份,又没法现在才依赖社会行政。衣

  织跟了她五年,圭介更是和她生活了十五年。这期间,即便并 非自愿,他们也给叶月当了帮凶,不可能向警方求助。

  “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圭介问道。 衣织看向他:“还能怎么办。” 圭介比衣织大两岁,但他三岁就被叶月带走,学也没上,

  只能依赖叶月为生,精神上非常幼稚。跟实际年龄相反,他反

  而更像是衣织的弟弟。 衣织这样回答:“能怎么办……我们能做的,反正就只有

  一样而已。”

  他们唯一擅长的处世之道,就是“寄生”。 侵入别人的家,蛀食、吃尽。等到榨干最后一滴,就弃之

  而逃。至今已经重复了无数次。至于方法,在叶月身边已经见 了太多。

  “可是,我已经不想逃了,”“小不点”用略显老成的口 吻说道,“我想要个能一直住下去的家。我们别要钱了,要个 家吧。随便哪儿都行,找个能大家一起一直住下去的房子和家 人吧。”

  之后将近半年,三人就辗转于廉价旅馆和网吧。 抛下死掉的叶月逃跑时,圭介拿走了她爱用的提包。里面

  装着两百多万日元的现金,还有化妆道具和几件衣服。另外就是 以“山口叶月”名义伪造的驾照,照片上的脸照样涂得雪白。

  一旦需要提供身份证明,衣织就照着叶月过去的样子涂 脸,然后递出那张驾照。她模仿叶月甜美端庄的声音说话,优 雅踱步。

  就这样,不知不觉间,少女已经牢牢戴上了名为“山口叶 月”的面具。

  模仿她时,衣织就仿佛真的成了叶月,骤然强大起来。不 到二十岁的“吉田衣织”骗不了人,真要开始寄生,她就必须 完全成为“山口叶月”。

  最终,他们从多个候补寄生目标中,选中了皆川家。 父亲几乎不回家,又全是姐妹,最近还经历了重大打击,

  条件完全吻合。不过,很大程度还是因为衣织认定了“就要 这家”。

  梅雨时节的那一天,他们实施了计划。 男孩自称和死去的孩子有相同发音的名字——“朋巳”,进

  入了皆川家。

  衣织首先着手从精神上控制这家人。将她们彼此隔离,为 自己赢得信赖。假借倾听不让她们睡觉,一点点削弱她们的理 智。衣织照搬了叶月过去惯用的伎俩。

  她打算等完全控制住后,让这家人成为言听计从的木偶, 就一直住下去。三人融入这个家庭,成为这个家里理所当然的 存在。

  然而,衣织毕竟成不了叶月。 一开始还很成功。可是再往下就走不通了,之后完全是未

  知的领域。真正的叶月教给她如何蛀食、破坏目标,却没告诉 她如何才能长久地寄生下去。他们失去了范本,没人告诉他们 之后该怎么做。

  她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应对,乱了阵脚。 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四处都是破绽。 “怎么办啊,该怎么做?” 圭介只会惊慌地问怎么办,一点也派不上用场。 他唯一擅长的也只是假扮叶月的情人而已。

  就像叶月过去的情人那样,他顺利骗过琴美,获得她的信 赖,录下把柄控制了她。可是,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二人只能让朋巳独自监视留美子,不仅害死了亚由美,又 对错乱的琴美束手无策。

  衣织走投无路,摇摇晃晃地来到被监禁的美海身边,整天 待着不走。当她的精神变弱时,会忍不住想见美海。

  一开始,衣织对这家的二女儿敬而远之。 她害怕接近美海。虽被她吸引,却又憎恨她。 衣织很清楚原因,这也是最初她主张“就要这家”的理由。

  皆川美海,像极了吉田千弦——也就是衣织的亲姐姐。

  像的并不是长相,而是给人的感觉和举手投足。衣织第一 眼看到她时,甚至当场呆若木鸡。

  而害死姐姐千弦的不是别人,正是衣织自己。

  “我家出问题那年,我十一岁。”衣织空洞地低喃。 等回过神来,叶月已经住进家里。父亲对她醉心不已,母

  亲一开始还反对,后来也跟父亲一样,对叶月满眼都是崇拜。 崇拜最终变为畏惧,沦落到恐惧和隶属。 在叶月的命令下,吉田家夫妻之间、姐妹之间,开始相互

  监视。他们如叶月所言,相互憎恨,相互敌视,反目成仇。 他们曾是好夫妻、好姐妹。可不知不觉,亲爱之情已荡然

  无存。

  某天,衣织和姐姐发生了争执。吵架发展到扭打,等她猛地

  回神,才发现姐姐不知是不是被伤到了要害,已经一动不动。 衣织慌忙叫来叶月。

  她却不为所动。 “人是你杀的吧,那你就自己想办法。”说完她出了门。 衣织在姐姐的尸体前哭泣、叫唤,一片混乱。她还来不及

  悲伤,只顾冥思苦想该怎么办。 怎么办,姐姐死了。埋起来就行吗?把她拖到院子里,挖

  个深坑。可我能保证不被人看到吗? 就在这时,那只狗进了院子。 是隔壁邻居饲养的大型犬,总是饥肠辘辘。看来是锁链终

  于老朽,它一只脚拖着链子,慢吞吞地侵入了前院。 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零星的片段。 到现在她还无法接受,难以想象真的发生过那种事。 衣织没把狗赶走,只有这点她非常确定。以及狗饿起来,

  食欲真的非常旺盛。 等叶月回来看到惨状,只说了一句话。 “哎呀,没想到你还挺能干。”她笑道。 之后,她叫来了衣织的双亲。

  发生的一切让父亲母亲都愕然不已,可叶月叱咤道:“她 难得幸存下来,你们想毁了女儿的将来吗?”

  几小时后,父母开始机械地帮忙处理尸体。 尸体大部分被狗吃光了,大块的骨头也被叼走了好几根。 衣织从吃剩的骨头上剔下肉,一点一点冲进了排水沟。

  母亲用锅煮了大女儿的残骸,好让骨肉分离。父亲则用榔 头把骨头砸碎。煮完的汤水分几次倒进了公共厕所,头发用管 道清洁剂溶解了。处理完之后还剩下的渣滓,都混进了近邻家 庭菜园的堆肥里。

  分尸时,衣织失手切掉了自己左手中指的指尖。 所以后来在排水沟里发现了她的皮肤组织。多年之后,她

  开始时常佩戴手套,原因之一也是为了掩藏指尖的缺损。 母亲自杀,是在尸体基本处理完之后。 父亲哭着这样告诉衣织:“放心吧,都算爸爸杀的,你什

  么也没干,全都是我的错。就算搭上我这条命,至少也要保 护你。”

  而叶月对衣织说:“你是可塑之才。” 然后带着她离开了吉田家。 衣织在叶月的催促下,进入了她经常投宿的旅馆。一个比

  她年长两岁的男孩正等在那里,他就是叶月当时的“心爱玩 物”,榊圭介。

  至于为什么要带着小孩子? “带着孩子容易跟人沟通,而且我喜欢小孩子。”叶月总

  是这么回答。

  “小孩子啊,只要没了我的照顾,随时都会轻易死掉。我 最喜欢身边有这种生物了。”

  和叶月一起生活的五年间,她带在身边的孩子变了又变。 不知不觉就多了,不知不觉又少了。她捡孩子全凭一时兴起,

  腻了就随手一扔。 听说圭介几乎还是婴儿就被她捡走。 “没了我,他真的什么都办不到。”

  这就是叶月看上他的理由。而且破例中的破例,这一带就 是十多年。而衣织,扮演起了圭介姐姐的角色。

  “没了我,你们立刻就会死掉。” 这是叶月的口头禅。

  “感谢我吧。要知道,你们是死是活,全凭我一个高兴。” 然而实际上,反而是叶月留下他们,先一步死了。

  美海背靠墙,右手紧抱着抽抽搭搭哭个不停的衣织。 她静静环顾四周。 母亲单手搂着朋巳。琴美或许是被气氛感染,现在老老实

  实被圭介抱着坐在地上。而自称是圭介哥哥的男子,正轻轻摸 着他的肩膀。

  “皆川同学。”头顶有声音传来。 美海抬起头。

  岩岛正站在跟前。美海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不过,这让 她松了口气,心底逐渐升起暖意。

  岩岛冲她伸出手,美海也向他抬起了左手。 可是,耳边响起了制止声。 “别走。”是衣织。

  她揪着美海的衣服,不停打着哆嗦。她脸上的妆已经剥

  落。即便美海已经知道一切,还是为她的稚嫩惊讶。 “对不起,”美海轻声说,“但我不是你的姐姐。” 衣织瞪大了眼。她的脸眼看着没了血色,变得苍白。 少女依然紧紧揪着美海的衣襟。 “好啊,你走,”她的声音哆嗦着,“走吧。随你高兴。

  抛下我,随便去哪儿都行。” “不,不行,”美海摇头道,“必须由你先放手才行。否则

  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结束。唉……其实,你也明白,对吧?” 衣织无言以对。她埋下头,更加用力地搂紧了美海。她拼

  命摇着头,就像小孩在撒娇。 “做、做不到,”她颤抖着肩膀呜咽着,“做不到,这种

  事我做不到。” “不。”美海平静地说。

  “你做得到。由你放手。听好——是由你,放开我。”

  衣织的啜泣越发响亮。 几分钟后,美海静静地看着她轻轻松开手指,放开了攥紧

  的衣襟。

继续阅读: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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