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一张遍布风霜的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皱纹,可以这样说,他那张老脸其实是被无数根细长的皱纹拼凑而成,他的眼窝处略显空洞,又像是在沟壑交加的峭壁上平白多出了两个幽深的洞窟一般,说不出的诡异。
这个年纪,多半是来给他自己买棺材的,而且是急需棺材的样子。
只看了一眼后,女姝便看出了这一点,眼睛一亮,欣喜地搓了搓手。
她左右寻了寻给这位潦倒的老者端了个小板凳来,见刑奇还干杵在一旁不为所动,她不耐地转身给了刑奇一脚,“愣着干什么呢?端茶倒水去呀!”
被踢了这一脚,刑奇不恼也不怒,低眉顺眼地道了一句“是”,然后退到后院备茶去了。
不得不说,有外人在的时候刑奇还是很给女姝面子,女姝也只有寻着这个时候才能踢他两脚出出气,往日里哪能有这般威风能使唤得动他?
老者佝偻着背,瞧着女姝放他跟前那个仅有半个小腿高的小板凳,有些为难的样子。
他名为孙大福,今年已经一百岁有余,具体多少岁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觉得自己活了很久很久,久得身边的每一个相熟之人都相继去世,只剩下他一个人在世间流浪,居无定所,孤苦伶仃。
其实一百岁不过匆匆一百年而已,于神仙妖魔来讲实在算不得什么,不过于寿命本来就短的凡人来讲,已是非常不易。
孙大福他虽然活得长久,不过岁月在他身上留下的旧伤也不曾少过,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他只剩下满身伤痛和一具衰老破败的身躯,留在世间苟延残喘。
如今,他的腿脚已经非常不方便,仅能迈出极小的步子,稍微迈得大一点他就膝盖疼,如万根尖刺刺骨那般疼痛,他实在是难以承受。
像这种小板凳,他要坐下去势必要费很大的力,所要承受的疼痛也不小。
为了少遭点罪,他干脆绕过了女姝好意放到跟前的小板凳,一瘸一拐地拄着拐杖,迈着极其虚浮的步子,慢慢悠悠地走进铺子里面来。
女姝何尝不知道他是嫌弃自己的小板凳,不过这会儿她实在很难找出一个体面一点的凳子来。
这里之前是一个客栈,桌子凳子确实不少,不过女姝当初嫌这些东西挡着放棺材了,就吩咐元恭把这些桌凳全部砍烂当柴火烧掉了,只留下这几个不占位置又好拿的小板凳。
对于女姝这个决议,元恭认为不妥,提出过反对意见,只不过女姝没听进去。
不过现在,女姝确实有些后悔当初的冲动了。
要说,这小凳子仅仅是存放方便而已,其实坐的时候还是存在很大的弊端,比如坐久了屁股尖会疼呀,膝盖会酸麻呀之类的。
更有一点就是,不管是多优雅的人,一旦坐上这种小凳子,都很难维持他的风度翩翩,更有一种异常诡异的感觉。
你一坐上去,要是把膝盖分开,你看上去就格外地粗俗,且格外地五大三粗。可你要是把膝盖合拢,你看上去又像极了故作乖巧的小朋友,说不出的扭捏。
女姝正是后来才意识到这些弊端,碍于面子,始终不肯承认是因为自己的决策失误,更是绝口不提买新凳子的事,所以就让大家陪着她一起遭罪。
不过女姝这个决策还真是无奈之举,这间铺子拢共就巴掌大一点地,要真留下之前那些桌凳棺材又没地儿放,若两者只能择其一,女姝当然会选择把地方留着放棺材,毕竟这是一个卖棺材的棺材铺,总得分清楚主次才行。
如今这铺子里紧凑地摆放着四口款式各异的棺材,左右各二,只留下了中间直通前方柜台的一处通道,略显拥挤。
女姝讪笑着把小凳子踢到一边,笑得格外讨好地地跟在老者身后,“老先生,你是要买棺材吗?你要翻盖的还是滑盖的?单人还是双人的?想要哪种花纹或者哪种丧葬风格也可以告诉我,我这边马上差人去做,保准让你满意!”
这边女姝正拍着胸脯满怀激情地给他讲着,不过孙大福始终恍若未闻,抬着浑浊的双目在铺中左右看了看,眼中带有些许惊疑。
“你们铺子真的是卖棺材的吗?”
不然呢?你当这里的四口棺材摆着是当装饰?烘托气氛?
对于这老者的眼瞎,女姝在心里暗悱了几句,不过并没有放明面上来说,她看老者的眼神依旧毕恭毕敬,一举一动都挑不出错处来。
这是她从元恭那里学来的生意人做派,为了能促成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单生意,好在刑奇那里扬眉吐气,女姝可下了不少功夫。
老者没有理会她,目光兀自落到穿着诡异且戴着面具一副神秘模样的琰安身上,顿了顿,再是落到同样穿着诡异又顶着两个大黑眼眶的费吾身上,又顿了顿。
因为他的出现,费吾终于停止了嘴欠,琰安也恢复成了之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样子,只不过现在的他实在无心应对这位年老的客人,转身便朝着后院走去。
相比他,费吾反而成为了最上道的那个,为示友好,还对老者露出了一个相当灿烂的笑容来。
只不过顶着那样两个颜色鲜明的黑眼圈,再友好灿烂的笑容也总带了几分猥琐。
这不,孙大福便被吓得连忙后退了几步,哆嗦着一只干柴一般的老手指着费吾,中气十足地惊叫了一声:“这这这……这是何物?”
用何物来形容人这个明显是人的人,明显是对这个人最大的侮辱!
费吾脸上笑意骤然一收,努力想用一个白眼来回应他,只不过他的眼眶已经肿的飞起,实在很难从那双黑色的两坨里找到那两条细缝来,仅能看到一丝细长的眼白翻了翻,那算是他最后的倔强。
这时,离去的琰安不知何时又返了回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无视他一句句悲怆的哀嚎,把他带离了这里。
孙大福显然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那张又干又瘦的脸已经铁青,捂着胸口费力地喘着气,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一命呜呼。
女姝被他吓着了,大呼来人,就怕他死在自己铺里,惹来诸多麻烦,赶紧手忙脚乱地把他扶到最近的一个棺材上靠着,又用手抚了抚他大喘气的胸口。
“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怎么样?好点了没?”
在女姝一番瞎折腾之下,总算让孙大福捡回了一条命。
孙大福气色逐渐恢复,惊魂未定地趴在棺材盖上大喘着粗气,很是吃力的样子。
他年纪大了,如现在这般在鬼门关徘徊他已经经历过数十次。
不过他确实命大,每一次在他自认为快要断气的时候总能捡回一条命来,不过这并不代表以后的每一次都能有这般幸运。
“唉……”他气力全无,半个身子都伏在柜台上,那张爬满了细长皱纹的苍老面容上满是疲惫和伤情。
他长叹了口气,努力对着待他还算友好的女姝挤出了一个歉意的笑来,让脸上本就拥挤的皱纹更拥挤了些。
“这幅身子老了,不中用了,吓到小姑娘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见他已经有了说话的力气,女姝总算是松了口气。
女姝本对“小姑娘”这个称谓有些意见,瞥见他干涸手背上高高凸起的吓人的青筋,在看了看他那张由皱纹拼凑而成的脸,女姝突然觉得,在他面前自己还算真是个小姑娘。
“敢问老伯伯贵庚?”女姝好奇问道。
“吼咳咳咳……吼咳咳……”
孙大福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还未来得及吐出,双目便死命地瞪了瞪,扯着嗓子咳了好几下,咳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女姝在旁听得提心吊胆,又实在不敢轻举妄动,生怕他会因为自己操作不当一不小心把这条命交代在这里,要是天道非要刁难她把这条人命算她头上,那还真是日了狗了!
终于,在女姝的战战兢兢中,他停止了咳嗽,只不过目光仍有些涣散,这才开始认真想着女姝刚才问的问题。
在女姝以为他快要晕倒,正纠结着要不要去对面请个医者来的时候,他突然道,“大概活了一百来岁吧,脑子不中用了,记不清了。”
他的声音极其虚弱,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女姝愣了好半会儿才辨清他这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不是为了忍痛而发出的沉吟叫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