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能做什么?
在凡间,在短短一百年里,江山足够更换好几轮君主,遭遇无数次世事变迁,见证无数次生离死别。
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经历了数次山河变迁,还能安然存于世间,本该是他的幸运,然而从他现在的满身病痛看来,其实他并没有那么幸运。
“你是来买棺材的吗?”女姝本有很多问题想问他,话到嘴边,她还是挑了个最合适的问题问出口。
他虚弱地点了点头,仔细摸着身下那副棺材,原本黯淡的双目亮了些许,他把那张满是皱纹的脸轻贴了上去,闭上浑浊的双目,咧开干裂出无数个口子的嘴角,露出一个很是满足的笑来。
他说:“我知道我活不长久了,上天待我不薄,让我活得比其他人都要长久许多。这些年来,我得到了不少,可失去的却远远比得到的多得多。我曾经无数次埋怨过世道不公,后来一想,其实世道何其公平,若要有所得,必会有所失。我轻易就活到了别人想也不敢想的岁数,自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
他长吁一口气,皱纹缝里那双空洞的双目动了动,眼皮抬了抬,像是在跟女姝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着什么。
“事到如今,我不愤也不怨了,我都这般岁数了,实在不敢奢求其他,唯一的心愿是能买一口这样的棺材,然后入土为安,让我这凄苦的一生好有个了结。我活着的时候居无定所,不想在死了之后还连个像样的棺椁都没有。”
说着,他那双浑浊的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女姝与他大眼瞪小眼着,一时无语。
他这样说无非就是在等女姝说把棺材送他的话。
不过……可能吗?
女姝哪能看不出来,他说出这么一副长篇大论其实就是在跟她卖惨博同情,这会儿把她看着是想让她直接把棺材送他?
女姝有些好奇,这么大年纪了还能有这般厚的脸皮他是怎么做到的?
说他天真呢,他已经过了天真的年纪了,说他痴呆呢,他又好会打如意算盘。
就凭几句话就想空手套白狼?女姝可没这么傻入他的套!
女姝面色未变,淡定地转身去到柜台处拿了个算盘过来,学着元恭的样子当着他的面有模有样地拨弄了两下,把算盘拨弄得吧嗒吧嗒作响。
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像是能击打在他心上一般,显然女姝此举已经背离了他预期的设想,让他有了些许不安。
“成了!”女姝低呼一声,在他诧异的目光中,她把嘴角轻勾起一个弧度,张口吐出一些足以惊骇到他的话来。
“就你靠着的那一副棺材,是由一颗上好且完整的楠木挖空制成,又由京都西街最好的木匠亲手打造,每一处都被精心打磨过,所以不仅你靠着的棺材盖还是棺椁内外部,皆是无比光滑,且无半分瑕疵,是为我店招牌。”
说着,女姝把算盘放下,双手整齐交叠于腰间,做出一副恭敬姿态来,嘴角又上弯了些许。
“所以,单是木材和工匠费用,就花了我足足五十两金子,不过念在您是我店第一个登门的客人,可以给您个优惠,您给个五十两金再外加一个铜板就成,还可以给您送一个出葬哭丧和看风水宝地,保证您走得有排场,您看如何?”
“五十两金子?你怎么不去抢呀!”
他终于稳不住,惊得高呼一声,一个极快的转身,凌冽的目光直指女姝。
就这一瞪眼,他脸上褶皱在一起的皮肤一下舒展开来,他那本就土色的脸上露出几条颜色分明的黑色沟壑,那是因长期未仔细清洗而积累出来的垢泥。
女姝眼角一跳。
不得不说,这声音比起刚才来确实有了几分生机,就连刚才的动作也多了好些活力。
就凭几句话,就能把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给说得活力十足,女姝眉尾扬了扬,嘴角挂着的笑又生出几分小骄傲来。
女姝如愿在他浑浊双目中捕捉到一抹恐慌,眼中闪过一瞬得意,笑得越发灿烂起来,“准确地来讲是五十两金子和一个铜板,咱们这边其实只赚了您一个铜板而已,您看您这边是直接给现银还是银票呢?”
女姝当然知道他给不出这么多钱来,她就是铁了心要为难他,谁叫他一开始就把主意打她头上呢?这就怪不得她了!
她别的优点不怎么突出,唯有一点,她特别记仇,能当场报了则已,若是不能报这个仇难解心里的不愉快,她定会在心里暗自先用一个小本本记下。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已。
这不,见到他这般为难的样子,女姝甚是解气,笑得嘴角都快咧到了耳根。
“我……”
他艰难地皱了皱眉,摸了摸手下这一副光滑无比的棺材,心下一狠,干脆换了一副嘴脸,收起了对这棺材的喜欢,还动手随意拍打了两下棺材盖,附耳听了听,再厚着脸皮嗤声诋毁道,“这幅棺材摸着手感一般,拍起来的声音不够清脆,根本没你说得那么好,什么招牌,我看分明是次等货!”
女姝再一挑眉,等着他的后续。
便是他脸皮再厚,被女姝这样看着,他还是不免有些不好意思,赶紧低头咳了两下掩饰住自己的心虚情绪,像是为了给自己助威,他忍不住把声音往上提了两分。
“这样吧,一口价,一个铜板!”
这回女姝是真稳不住脸上的笑了,翻了一个大白眼。
瞧这价砍的,一个铜板,也就她说的价钱零头这么点。
别的不说,在这个富庶的京都,随随便便上街逛两圈,起码都能在地上捡到三四个铜板。
在这个连买个馒头都要五六个铜板的京都,他竟想用一个铜板来买棺材。
女姝很是好奇,他究竟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这话的?
女姝瞧着他虽穿着破烂,浑身有些脏兮兮的,不过从他手中提着的用小布包做成的钱袋里发出的清脆金属碰撞声音来看,他目前身上肯定不止一个铜板!
想到这,女姝脸上的笑意终于绷不住了,这老头存心来找茬的吧?
“你这一个铜板,莫说要买个棺材,就连买我家柴房的一捆柴火都不够!”女姝冷着一张脸说道,“若你是诚心要买棺材我当然欢迎,不过你若是存心来这里搞事情,我奉劝你还是乘早混蛋吧,莫要怪我对你不客气,到时候弄得两边都不好过!”
这可真不是女姝在嫌贫爱富,这老头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空手套白狼,就没打算来买东西。
女姝开这铺子虽然本意不是为了赚钱,不过遇到这种存心给她找不愉快的主儿,她乐意不给他好脸色就不给他好脸色。
经女姝这么一说,算是已经彻底撕破脸皮了。
孙大福本就难看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低叹口气,没再试图争辩什么,只回头不舍地看了眼他钟意的那一副棺材,掩嘴剧烈咳嗽了两下,四下寻了寻刚才混乱时不小心掉落的枯木拐杖,佝偻着老背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去。
女姝瞧着冷呵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待老头终于走出门后,一早被遣去端茶倒水的刑奇终于出现,他端着一壶冒着热气的茶水,走到女姝身边。
“你居然会打算盘?”他提出质疑。
女姝没看他,伸了个懒腰,摆了摆手道:“见元元玩过这玩意儿,我不会,可这老头也不一定会,做做样子罢了。只不过他还真是扫兴,我还没玩够呢他就退了,没意思!”
话音刚落,她突然意识到不对,收起了倦意,扭头看向他,“原来你早就……咦?”
瞧着他那张脸,女姝先是一顿,紧接着指着他前仰后合地狂笑起来。
“噗嗤哈哈哈……你这,你这是去干什么去了?不是让你去沏茶吗?怎么弄得灰头土脸的回来了?这是缺德事干多了被雷劈了?”
女姝大笑之余还不忘讽刺一下他。
也不怪女姝反应太大,刑奇这幅模样确实有些滑稽。
他头顶束着的发已经像炸开一般凌乱,脸上也是一块又一块的碳黑,只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发觉自己有哪里不对劲。
直到见到女姝这般夸张的笑,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转身背了过去,把手上端着的茶水随手放柜台之上,手一晃拿出一面巴掌大的铜镜来,左右看了看后,老脸一红,赶紧施了个诀恢复成之前的干净整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