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奔走时，脚边的水花飞溅，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那个屋外守着的年轻男人听到了，转身看到他后，立马张开了双手将他拦住了。
“你要做什么？”他看着顾敛，或者说是看着那个与他有着几分相似的少年，怒意之间，又有了片刻的迟疑。
顾敛停了脚步，在屋檐之下站稳了身形。那发尾带着的水珠滴落到肩膀上，又迅速融入了衣料里。
一身都是湿的，狼狈而不堪。
“我……我……”
顾敛吞吞吐吐的，不知道当如何说起。这个时间里，‘顾敛’这个人还未存活于世，他又该如何告诉自己的父亲，自己是谁，自己打算做什么？
只是那屋中的声音愈发杂乱，顾敛忧心的是他母亲即将离世，他却只想去看她最后一眼。
顾敛管不了这么多，只见他将那年轻男人的手狠狠拍开，念了声：“对不起。”
便上前将屋子的门给推开了。
门被推开的一刹那，好像周围都静止了。年轻的男人没有上前阻止，那屋里的声音也都变作了静逸。
眼前只有那摆设整齐的木制家具，圆桌上的花瓶里有着一束淡紫色的花。顾敛不知那花的名字，只知道每年四月，他都能在母亲生前居住的屋子里，看到这种花。
一切，都是记忆里的样子，从未改变过。
踏过门槛的那一刻，顾敛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他愣在了原处，竟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进来是做什么的。
屋里很安静，安静到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你是……何人？”
那声音就像是秋水中的漂浮着的花瓣荡漾起的一圈一圈的涟漪，顾敛顺着那声音望去，瞧见的是一个绝美的女子，端坐在厅前。眼睛无比清澈，唇色嫣红。她瞧着顾敛，脸上带着一抹困惑，但即便是她皱着眉头的模样，都能让那芙蕖失了颜色。
那就是他从未谋面的，只在父亲书房中挂着的丹青里见过她面容的母亲。
那就是他魂牵梦绕的，在生下他之后便离世的母亲。
顾敛愣住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放下手时，那个人还在。她端坐着的模样与丹青中所绘的姿势相似，可丹青是假的，眼前的人……却是活生生的。
心底有着什么在颤动、在呼喊，顾敛在这一瞬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耗尽了，只能立在原地，不能挪动分毫。
可他双手又紧握着拳头，指甲嵌入皮肉里都浑然不知。
整个人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似的，眼眶已经有些红了。
记忆如潮涌，他一直期盼着、追逐着的温柔就在他眼前，很真实，真实的让他不敢去触碰。
“怎么突然就……哭了？”白瑾站起身来，说话的声音很轻，生怕惊着了顾敛。顾敛有些发愣，他微微眨眼，一滴泪水便从自己右眼眶中淌了出来。
他木然的抬起手，指尖触到泪水时，那泪水又自指尖滑落。是温热的，让顾敛觉得此情此景，无比真实。
白瑾就站在顾敛身前，顾敛稍稍垂头便能看到她。稍稍一抬手——就能触到她。
可他没有动作，只是痴痴地站在原处，轻声说道：“我是……从十八年后来的。”
顾敛不知道自己这么解释，会不会吓到她。他是想看看白瑾的神色再考虑要不要继续解释下去的。但他看见白瑾神色有了细微的变化，不是惊异与恐惧，而是无尽的温柔。
“你为何会来过去呢？做人不应当要朝前看的吗？”
白瑾的声音轻柔，就像她这个人一般。她站在顾敛身前，因为顾敛个子高，她需得仰着头，才能看到顾敛的正脸。
“十八年之后，我的孩儿也应当与你一般大了。”她伸出手，又将手收了回来，欲言又止的。最终她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看着顾敛，说道：“能不能……让我好好看看你？”
顾敛被她的目光深深吸引，在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顾敛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答了一句：“好。”
顾敛蹲下身，将自己的头仰起来。这样白瑾微微俯身，便可看到顾敛的模样。白瑾伸手抚着顾敛的脸，她的手很暖，那指尖上的温度让顾敛感到无比的踏实。这世间最温柔的事物莫过于自己母亲的手，顾敛从未想过，自己也能有这样的幸运。
“你的眼睛与彦哥相像，一双厉眸，却又掩不住骨子里的温柔。”白瑾替顾敛捋了捋额前的碎发，轻声道，“你会不会是我孩儿，因为过于思念我，才来这过去寻我的？”
顾敛瞪大了眼睛，他没想过要承认自己是谁，但也没有想过自己的母亲会这么轻易地将自己认出来。他也是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自己将那血脉之间的感召给忽略了，就像他在看到白瑾之后那止不住泪水。
那泪水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在白瑾说完这番话后便开始汹涌了。他觉得自己没有骨气，明明一直都再告诉自己，能见母亲一面是机遇，要以最好的自己去面对她。
可看着白瑾目光里的温柔，顾敛便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情不自禁地，回去觉得遗憾、觉得惭愧。
“我很爱我的孩儿，可我命薄，没能一直留在他身旁，伴他走过半生光景。”
白瑾将顾敛脸上的泪痕给抹去了，垂眸之间，亦是笑着与顾敛说着话：“但后来我也想通了，有许多相伴与分离都是命中注定的，我的离开，可能是让他能够更好地做他自己。”
“他刚出生，我便走了，我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却也不想留下遗憾。我亦是希望他能一生顺遂，有个极好的心性，遇见一个值得他珍视的人。我身子不好，在意识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的时候，便与彦哥商量了孩儿的名字。你先别告诉我你叫什么，让我来说。你是个男孩儿，那定是叫顾敛。字取名的反义，曰瑾瑜。对不对？瑾是我的名字，瑾瑜二字则是璞玉闪闪发光之意，我倒也希望他能够带着他的光辉，一直坚定不移的走下去……”
她的话像是魔咒，让顾敛心口愈发的疼。在白瑾将话说完的时候，顾敛便已经张开双手，将白瑾揽入怀里了。很多情意压抑了很多年，变成了挥之不去的魇，顾敛的魇，便是他的母亲。
在抱住白瑾之后，顾敛的泪水便已经止不住了。他从知事之后，便没有哭过。可今日面对自己的母亲，就已经将所有的隐忍都卸掉了。好像在母亲怀里他永远都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而母亲从来都没有离开过他。
白瑾亦是将他抱住，她轻轻拍着顾敛的背，说着：“这么大的孩子，怎么跟个大姑娘似的？不哭不哭，哭了就不好看了。”
可顾敛还是下意识的将白瑾抱得紧，就好像稍稍松懈，她便会离开。
“我是真的，很想你……”顾敛声音有些哽咽，可心里的情绪没有办法平复，让他不能平静的面对白瑾。
那些失去过得人，会让人想要牢牢抓住。
顾敛便想要用这个拥抱，让母亲留在他身边。
但白瑾就像是看明白了顾敛的内心所想，她也将顾敛环得更紧，却是说道：“你当珍惜的，不是已经逝去的人，而是那些仍陪伴在你身边的人。”
她说的很缓，让顾敛听得很清楚，也让他心不由得一沉。
“过去的便已经过去了，可以怀念但绝不能留念。你无需将我当做牵绊，大可将我视作一个期盼着你安好的信念。这样你才能够在这些虚景之中收放自如，才不会被恶人趁虚而入。”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你又要离开我了吗？”
顾敛怀着深深的不安与愧疚，他只能歇斯底里的大喊着：“我不要离开你，你不要走！”
白瑾温柔的揉着顾敛的发，轻声道：“这虚假的景象会让你沉迷其中，我只能帮得了你一次，未来的路还得你自己走。”
即便是能懂得白瑾的话，顾敛也都不愿意再离开她了。即便是地狱，即便是万劫不复——他也只想留在母亲身边。
母亲给予了他生命，却因他而逝去。
他也想要一家人在一起，永不分离。
可那都已经是不争的事实，即便是如何，也没有办法让母亲死而复生。顾敛很清楚，所以他愿意留在这个有母亲的梦境里，就此长存。
那才是……他的希望。
“顾敛！”
远方传来的呼喊声，顾敛听得见。但他顾不了这么多，不愿意醒过来。他依旧是大喊着：“你不要走，不要走！”
而那声音也无止境的，喊着：“顾敛！你醒醒啊！”
顾敛不想走，母亲在他怀里，任活着，能够给予他温暖与关切。他不想再失去她一次，在漫漫人生路之中，做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
可白瑾捧着顾敛的脸，与他说着：“你还有值得你珍视的人，你不能就这样困死在自己的梦境里。那个人在等你，她在等你！”
云雾拨开，透出了丝丝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