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鉴司大牢。
赵羽儿就这般缩在角落里面，抱着膝盖，像只落水的小狗儿似的蜷缩着，一动不动。眼中没有光彩。
章泓嘉总会来看她，但从来不会跟她说话。
水鉴司这里，倒没对赵羽儿用什么重刑，所以章泓嘉一般会带些金疮药来，就这样顾自放在赵羽儿旁边。
赵羽儿从未看过她一眼，也从未碰过那些金疮药一下。倒是今日她又来的时候，赵羽儿主动同她搭话了。
彼时赵羽儿双眸中没有光彩，曾经眼中含星的女孩子一瞬间就消失了。她问道：“喂，你。我不需要你同情。”
章泓嘉眼神闪烁了一下，“我不是同情你，这些药你尽管用。圣上对于恭安王的罪行，还有些地方要审，你的性命暂且要留着，所以我才给你送药来。你不用觉得有心理压力，我并不想帮你。”
闻言，赵羽儿笑笑，肩膀抖了一下，“原来如此，是我自作多情，误会章姑娘了。”
章泓嘉撇过头去，“药你自己擦。”
饶是她再怎么同情赵羽儿，也是无济于事的。她不可能，为了赵羽儿，而将爹爹，将整个水鉴司置于不仁不义不忠的境地。所以即使心怀怜悯，也只能用这样强硬的方式，将药强行“塞”给她罢了。
赵羽儿道：“你叫章泓嘉，对吧？”
章泓嘉点点头。
赵羽儿的手指扣着牢中的稻草，似是漫不经心说道：“你的心很干净。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泓嘉。如同一汪清而广深的泉水，很干净很纯澈。”
“赵姑娘……？”章泓嘉不解的望着她。
赵羽儿的嘴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意：“你愿意陪我说会话吗？这些日子，只有被上刑的时候，我才会说话。”
章泓嘉心里一揪，索性在她身边，席地而坐，“说罢，你有什么事情，我听着。反正，今日我也是闲得无聊，打发一下时间而已。”
赵羽儿心想，自己的牢房就是好啊……
赵羽儿道：“泓嘉……我可以这么叫你吗？”
“抱歉。”章泓嘉道：“我想，我们并不熟悉。”
“这样啊，”赵羽儿眼睫低垂，显露出一丝失落，“泓嘉姑娘，愿意听听我的故事么？”
章泓嘉点点头。
***
赵羽儿：
我出生在哪里，我不知道。
我的父母是谁，我也不知道。
我是谁，我更不知道了。
我有记忆开始，便一直在街上乞讨为生。乞讨这活儿，也不好干。有时候你要来的东西，还得被别的大乞丐抢走，这还算好的。态度差劲一点的，直接打你一顿，再抢走食物。
那一次，我好几天没有饭吃，肚子里头好像被打人了个结似的，饿到疼的要死要活，头脑仿佛也空洞了不少。
于是，我就偷偷进了一户人家的菜园子里面，偷萝卜吃。
但是很不巧，我被那户人家发现了。他们很生气，把我狠狠的打了一顿，丢出了园子。那根萝卜我最后也没吃到。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好饿。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爬起来了。我就那么躺在地上，眯着眼睛望着天上高悬的太阳。我想，就这样晒在暖暖的阳光底下饿死，其实也不错。总好过苦寒天气被冻死，湿冷天气得风寒死吧？
我以为我真的就这样会死掉的。
可是我被人救了。
救我的是一个姓赵的男人，三四十来岁，瘸了一条腿，家里穷，这个村子里没有什么姑娘愿意嫁给他。他一个人打着光棍儿。
那个男人长得确实丑，但人还算不错。他救了我一命，往后的日子里头也好生待我。那段时间，我没有风餐露宿，不用与野狗争食，也自然没有乞讨了。
那男人很是沉默寡言，闷得慌。就我从昏迷中醒来那天，跟我说了几句：“你以后叫我老赵，你就在这住下吧，你叫什么名字。”
其实，他的声音挺好听的，很温柔呢。
我摇摇头。
老赵自语：“是个哑巴吗？”
我连忙道：“不是的。我没有名字，生下来就没见过爹娘。你能给我取一个名字吗？”
老赵望着窗外的柳絮，道：“我那天听村里那秀才说，柳絮像羽毛，这话听着就好看是不是？你这小丫头也可爱，就叫你羽儿。你随我姓吧。”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其实很喜欢说话。不过我不喜欢和别人说话，我只喜欢和自己说话。其实静静的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数，也挺好的。没人吵你。
为了报答老赵，他出去集市上卖菜的时候，我就会把家里打扫干净，给他洗好衣服，做好饭等他回家。
哦，这村子里面的小孩，小小年纪就恶毒的很。造了一曲又一曲打油诗编排我和老赵。我很气愤，但是我没办法，我不能离开老赵，离了他，还怎么活下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那天老赵罕见的没有出去卖菜，待在家里头。他备了些小酒，还花了半吊钱去跟隔壁的阿婆买了一只老母鸡来当下酒菜。
我们坐在庭院里头，享受这难得的大餐。外头那群恼人的野小孩，又在那嬉皮笑脸唱着打油诗。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老赵脸红，他羞赧的摩挲着手，“再过几年，你，你长大了的话，我可不可以……”
他话没说完，我便蹭的一下站起来打断他，“绝对不可以。”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老赵的脸上又出现了颓败的色彩，“你，你坐在。我方才闹着玩的哩，你还是个小女娃，我不会的。”
我短暂的松了口气，突然有点憎恶自己。我方才的嘴脸，一定丑陋极了。
可是即便老赵对我恩重如山，给我名字，给我一个家，我也不能给他做妻子吧？这太可笑了。
后来有一天，老赵再出去卖菜，就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我对这件事情，了解的不是很清楚。
只是因为老赵的哥哥气势汹汹的告诉我老赵死了，把我从老赵家里头赶出来了。
我又是没有家的，孤零零一个人的小乞丐了。
这下子，再也不会碰见老赵了。
后来的后来，大煊和大邺打仗。兵荒马乱的死了不少人，不过我活下来了就是了。现在的我，跟以前不一样，我会和别人说话。有时候嘴巴讨巧，能哄得阿婆给我一张饼子。住的地方虽然破烂，但也是个雨打不进的小窝。我很满意。
我那日在湖边走着，就看到一个女孩子。她穿着染着鲜血的白裙，倒在湖边。其实本来我不想救她，我带着她，怎么可能活的下去？
但是我想到了老赵。我对不起老赵，到他死了，在他心里留下的都是伤痕。如果是老赵，一定会救这个女孩子的吧？！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个女孩拖到了小窝里。她脸颊泛红，嘴唇苍白干裂，看样子是发烧了。我照顾她许久，她可算是命大，醒了。
但是她好像失忆了。
该不会是发烧导致的吧？！
我问她名字，她摇摇头。
这个场景让我想到了老赵。他当时救我的时候，也是这样。于是我笑着说：“嘿，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我叫赵羽儿，你可以叫赵毛儿呢。”
她看起来很不情愿叫这个名字。那个柔弱的女孩子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图南。好奇怪的名字，没有姑娘会愿意取这种名字的吧了？
她找不到自己的家，就只能跟着我一起。我觉得，她应该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因为她的皮肤，很嫩很滑。我就没在自己身上找到过这样的肌肤。让她跟我一起要饭，有点委屈了。不过大概因为她失忆了，她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情。
图南比我大，有时候我会叫她阿南，更多的时候我叫她“姐姐”。
但是再后来，这个小窝也没了。来了另一拨不知道哪来的乞丐，横的很，直接把我们赶出去了。
其实当时我真的很生气，我想杀人。却不知道该杀谁，才能改变我的一生，改变我身上这么多的悲剧。大概只有杀我自己才能解脱，但是我坚持了这么久活下去，自杀了的话，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赵图南也是天下第一大傻瓜。跟我颠沛流离这个些年，手上那根能换银子的簪子死都不肯当。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恢复记忆，这簪子或许有用。
我懒得理她。心里却有这份期盼，万一她恢复记忆，找到家了。那我就可以摆脱现在的处境了吧？她会带我离开苦海的。
那年冬天，真的是特别特别的冷，我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冷的冬天。雪割在身上跟刀子一样。老赵以前说过，柳絮像羽毛，其实他还说过，雪花像羽毛。可惜他已经死了，不然他现在一定会知道，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哪有羽毛打在身上这么疼的？
渐渐的，我的眼皮子愈发沉重，我感觉我真的没有力气再睁开了。耳边赵图南撕心裂肺的吼声，我听得一清二楚，却没有力气能够抬起手来给她回应。
我这辈子真惨。
当初老赵还不如别救我呢，让我死在暖暖的阳光下面，也好过这样苦寒的冬天。
迷迷糊糊之间，我听见了马车的声音。我闭着眼睛，能够感受到眼睫毛上面积满了雪花。
好像有个男人的声音，特别温柔，就像老赵的声音一样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