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鹳用袖子擦了下额头的细汗,心中却还是如同坠了块巨石似的,极其沉重。除了担心章泓嘉的伤势以外,还有很重要一点便是从今天开始,他便是再无安宁了。不论他怎么想,萧熠定是会将他划入萧淮的阵营中。
章鹳弓腰,后退了一步,“臣水鉴司主司,章鹳,诚惶诚恐,让王上犯险,请王上责罚。”
萧淮居高临下,睨了一眼章鹳,“嗯……既然如此嘛。”他摸着下巴,似笑非笑,话锋一转,“朕念你今日你捕捉孽贼有功,先帝曾有旨将水鉴司从朝廷三司中除去,朕知道,你的生活不怎么样。今日你救驾有功,朕左右思虑,还是决定,将水鉴司恢复为三司之中,你意下如何?”
章鹳深深一拜,“臣章鹳,多谢王上。”
萧淮微微颔首,对其余人说道:“剩下的事情便交给你们处理了。”他转过身,“不用跟着朕。”
章鹳上前一步,“王上,天黑不安全,让臣护送您回宫吧。”
萧淮目光轻飘飘的,“朕说最后一次,不用跟着朕。”
“是,王上。”
***
萧淮喟叹一声,便往茶馆的方向走去。
风渐渐和缓了,每当风缠着他的发梢,抚着他的脸颊,挥着他的袍角的时候,他总有种错觉,总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出了这具肉体,他没了现实的桎梏,自由自在。
他瞧见前面不远处的酒肆,醇厚醉人的酒香飘过来,他歪着头,注意到酒肆门口的那棵桂花树了。
那日他在这里看见了赵图南,她面色焦急。其实他第一次在王府见过她,便已经查过了她的一切。所以,他知道她在找一个叫赵羽儿的小姑娘。因为她这样的焦急,只会留给这个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的姑娘。
他想到他第一次翻墙进了她的翠轩,看见她披着月光站在一颗桂树下面。后来她甚至以为他是小偷,可是却全无惧意,同他交谈。
只是心中树上已无桂花了。
他笑了笑,撷了一片桂叶,放在鼻尖闻着,隐隐的有些清香。
他将这片桂叶揣在怀中。
又走了好一会,才渐渐看见茶馆的招牌。
小庆子就这样乖乖等在门口,鹤立企伫。他看见了萧淮,眼中放了亮光,“王上,您终于回来啦?”
萧淮道:“今晚走回去,路有点远,你能不能行?”
“行行行,自然能行。”小庆子疯狂点头。“王上,刚才可担心死奴才了,您有没有受伤?”
萧淮在前头走着,“当然没有。”
“王上身手便就是了得。”
“行了,安安静静的走。”
“是,王上。”小庆子呵呵笑着。
但是萧淮心中并没有那么放松,他有种预感,朱量鸣今晚日子怕是难过了。
***
赵图南现在觉得,她是不是在宫里水土不服?
进宫这些日子,便只有寥寥几日才睡的安稳。她想着,前些日子是因着唱晚的事儿,心中片刻不得安宁,所以睡不着,今日究竟怎么了?
想了半天,发现脑海中盛满了萧淮今日所言所行。
她愤愤地咬着锦衾,心中想着,下次不给萧淮做菱袖酥,人家又不领情,反而嘲讽挖苦。赵图南光着洁白的小脚丫,下床,踮着脚向书架走去,百无聊赖地扫了好几圈,都觉得没有什么特别感兴趣的书。
今日她收到萧熠那封信以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回去找萧淮。
不料刚一到门口,卧云殿一个侍女便来报,说是王上带着小庆子出宫了。
合着她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出去了。
对此,宫人是司空见惯的。萧淮在他们的印象中,本就是爱玩的,常常出宫也不是什么稀奇。
可赵图南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便不认同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山林间遇刺,她身负重伤,奄奄一息。萧淮嘴上挺狠,扬言要趁机杀
她,但他最后还是救了她。当然,其间不排除有利用的成分,可是他救了她的性命,她是真心感激的。
还有仲秋前夕,他送她软软糯糯的月团;娇小玲珑的小云雀儿又又;还有,帮她救了唱晚……种种事件,皆历历在目。
啊,还有,他还很毒舌。
她笑了笑,心想这细作给她当,真是很不称职。萧熠向来看人眼光毒辣,怎么就偏偏选上了她呢。
赵图南回到床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埋着头想: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遇到危险了吧?想着想着,又觉得自己白操心。萧淮回来了,也不会特意跟她讲一声,说不定早就回来了呢。
不过萧熠太谨慎了,太精明了。他永远不可能完全信任一个人。所以赵图南,对其他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谁对谁错,谁真谁假,是是非非,纠缠不停。
总之,希望萧淮没事吧。
她打了个哈欠,眼皮略微沉重了,该睡了。
就在这时,窗棂上有轻轻的“扣扣”声,很有规律的几下。她右眼皮跳了几下,不言不语。径直走到梳妆奁附近,摸出了她的银簪。亦步亦趋,向窗边靠近。
窗棂又响起了“扣扣”声。
良久的寂静之后,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外边终于有人憋着声音说道:“赵图南,叫你这么久。怎么不应朕?!”
萧淮?!
她急忙打开窗,将头伸出去,左右顾盼。月光如清霜一般浮在三千墨发之上,她穿着素色的衣裙,宛如仙子。她又仔细瞧了瞧,还是不见人。正嘟囔着“天冷,关窗”之类的话。
一个人脸蓦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吓了一跳,背后凉了不少。
原来萧淮先前在檐上,如今他的脚勾着杆子,倒吊在窗边。
赵图南拍着胸口,依旧惊魂未定状,“王上,您怎么在这?!”
萧淮咧嘴一下,牙齿洁白。他跳下来,理理衣袍,翻了窗进来,“叫了你许久不应,要不是灯火还亮着,朕还以为你睡了呢!”
他伸出手,使劲在她头上揉了揉,好像她是一只大花猫似的。
赵图南俯身,还是得体恭敬地行礼。虽然她现在的内心真的很混乱,很无语。她反正完全不明白,堂堂大煊国的一个王上,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喜欢翻窗?!
嗯?
她若不是当时在山林中,亲眼见着他杀人,倒完全不能把现在稚童一般顽劣的行为和心狠手辣,刀过见血的他联系在一起。
萧淮带着外头的凉气,他低头,瞧见赵图南光洁的脚,皱起眉头,“你不冷?”
赵图南眨眨眼睛,摇了摇头。
萧淮面无表情,伸手将窗子一开,外头的风便疯狂地灌进来。“现在冷不?”
“冷。”她缩着脑袋,像极了那只云雀。
“哼,那就是了。”萧淮得意扬扬地说道:“你下次再光脚走路,朕便罚你到外头吹凉风。吹一宿的那种。”
“是……”
萧淮弯下身,手臂固着她的膝盖,把她扛了起来,大步走到床前,将她丢了上去。而后拍了拍手,感慨道:“虽然你看着没二两肉,但是份量挺足。”
赵图南方才被他一下摔床上,头撞到床角了,眼冒金星还没缓过神儿,听他说话就只知道“嗯嗯,好。”这么敷衍地应和着。
萧淮并没有发现赵图南头撞到了。
他说话的语气有些强硬,但是很明显能够感受到其中掩藏的尴尬,“赵图南,你把手张开。”
她于是乖乖的将手张开。
萧淮偏着头,不去看她,还是强硬的说道:“这个给你。朕方才回来的路上,看见的。”
她的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一片叶子?
难道宫外萧瑟的已经没叶子了?所以萧淮觉得弥足珍贵,看见一片叶子就摘给了她?
萧淮白了她一眼,“酒肆边上的桂花树上采的。”
“呃,嗯,臣妾谢过王上。”她有一丝尴尬,不知道萧淮在说什么。但是又不能表现得太过明显,便当即回应萧淮,表示她的感谢。
萧淮狐疑的瞅了她半天,终于忍不住说道:“仲秋前夕的晚上,朕在那家酒肆边上的桂树见过你,还给了你一包月团呢!”
啊!原来如此啊。她那时候着急找羽儿,其他的事情根本就没在意。萧淮这样讲的时候,她好像嗅到了清酒和桂花交混的幽香。
她将手合上,浅浅的抿嘴一笑,“臣妾会好好收起来的。”
萧淮道:“不如夹在书册里面,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关在窒闷的小盒子里,对它是一种折磨。倒不如和书册待在一起,再造精魄。”
“臣妾觉得甚好。”她勾起唇角,走到书架旁,有些为难的说道,“这里面没有臣妾喜欢的书。”
萧淮瞥了眼书架,只看见几本《女经》、《女德》之类的书籍。
“怎么都是这些书?”
“臣妾入宫不久,这些都是规矩,必须要学的。新书还未添置。”
“说的也是呢。”
赵图南满脸微笑,抚着桂叶,忽的便僵住了笑容。她望着萧淮,便觉得周遭烛火太温暖了,一切都显得极其不真实,她好像被拉进了虚空里。
是,她是觉得,萧淮本质不坏,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
可是这份细腻,如今频频落在她头上,便太虚假了。
他出宫的原因,是因着与萧熠的斗争。那她的存在,不就相当于萧熠整天在他面前晃悠么?他如何能温暖起来?
所以,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为了迷惑她的,糖衣炮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