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序篇
茅捷2019-11-05 10:4915,789

  1

  “东汉沛人张陵,字道陵,曾官任江州令,后弃官隐居,入龙虎山习炼丹符咒之术,从学者颇众。”

  这个后来被尊为张天师的张道陵,据说死后成仙,故龙虎山被认为是道教发祥地。张道陵所居的上清宫,供奉着元始天尊、太上道君与太上老君,合称三清,因此这座位于江西省东北部的玉山、德兴两县交界处的山,又叫作三清山,被当地政府作为旅游宝藏大力挖掘,现已列为国家级风景名胜区。

  当上行的缆车载着诺诺,翻越第一道山梁的时候,透过车厢的玻璃,一眼可以望到索道的尽头,一只只油漆成不同颜色的缆车厢挂在那儿,就象一串串五颜六色的灯笼,沿着索道整齐地移动,周围峰峦层层叠叠,怪石突兀林立,果然气势恢宏,可不知为什么,诺诺始终兴奋不起来。下行的缆车厢一个个排着队从她的眼皮底下经过,里面都是空的,游客都到哪儿去了?

  出发前,诺诺在三清山旅游网上查询过,这里的旺季为春、秋季节,最旺的是“三八妇女节”与清明节前后,冬季是淡季,之所以选择淡季,一来费用便宜,只有旺季的四折,二来快到年底了,老板催着诺诺清假,找不到志同道合的搭档,又没有男友的陪伴,诺诺只好背上沉甸甸的背包,独自从上海坐火车来到江西,在玉山县下车,开始了她的三清山之旅。

  即便是淡季,也不会淡到一个人也没有呀!

  望着一只只空空如也的缆车厢列队而过,诺诺发出这样的嘟哝。

  出了缆车站,总算有了一点人气,几位等候的山民一涌而上,争着要做导游,诺诺一句话不说,微笑着摇头,一概拒绝。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跟着一个强壮的山民整天到晚在山里走来逛去,万一对方起了什么歪念,她要么乖乖就范,要么只有跳崖了。

  诺诺租了一顶轿子,被两位山民前后抬着,经过“一线天”那样坡度在70度左右、台阶绵延不绝的磴道,一颠一颠地晃了一个多小时,诺诺并没闲着,掏出SONY数码相机一路狂拍,三清山以奇山、怪石、云雾、松秀而著称,导游图上标明有万寿园、南清园、西海岸、三清福地四大景区,但是听山民说,自从去年三清宫遭遇火灾后被封闭,实际上可供游览的有三个。

  诺诺在网上预订的宾馆名叫“女神宾馆”,到了门前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简陋的山间客栈,诺诺有点懊悔,后悔被这个好听的名字迷惑了。陈旧的服务台前,穿着脏兮兮工作服的女服务员摊开一本同样脏兮兮的游客登记册,让诺诺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写上去,她说话的时候不停磕着瓜子,唾沫星子随着瓜子壳,还有从她的门牙缝隙飞溅出来,诺诺甚至可以看清楚它们的飞行路线,赶紧躲避,以免溅到自己脸上。

  “遇到旺季,你可能要打地铺,或者睡自己带的帐篷呢。”

  女服务员带着浓重的乡音,似乎在嘲笑诺诺,看见游客少,人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倒挺失落,莫非你想三个人挤一个铺位?

  “可……虽然是淡季……总不会淡到没有人吧?”

  诺诺总觉得还有其它原因。

  女服务员叹了口气,看着诺诺,迸出一句话:“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诺诺不理解。

  “今天是冬至啊。”

  冬至?……

  其实冬至跟清明一样,都是中国人的鬼节,可诺诺只知道清明节要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对“冬至”毫无概念,这也难怪,每年清明节的扫墓大军,浩浩荡荡从上海出发,直扑周边的浙江、江苏两省,在亲人的墓碑前点起无数支“狼烟”,用孟姜女哭倒长城的力量干嚎着,清明节过得太隆重了,以至把冬至给淹没了,几乎遗忘了,现在上海人对冬至的概念只有“晚饭一定要回家吃,吃得饱,吃得好”,好象预备攒足了力气半夜跟鬼拼命。

  见诺诺一脸茫然,女服务员懒得解释,只说:

  “过了冬至,游客会逐渐多起来的,你在这儿多住几天就能看到了。”

  女服务员把房间钥匙扔给诺诺,诺诺朝钥匙看了一眼,心想,房间肯定很脏,被褥枕头油腻得发亮,说不定还有老鼠……

  她没有拿钥匙,她不打算进这个房间,除了晚上睡觉,白天能避则避。诺诺想好了,抓紧时间把剩余的景区走完,明天一早看完日出立刻结帐走人,乘缆车下山。她也不打算在这儿就餐,背包里的面包饼干茶叶蛋炸薯片,还有矿泉水和碳酸饮料,足够支持到登上返程火车。

  诺诺拿出导游图,询问现在的位置、往西海岸景区的行走路线,所谓的“西海岸”并不是大海而是云海,观云是游客登三清山的必选,山谷松涛,万顷云海,绝对叹为观止。

  在得到女服务员的解答后,诺诺道声谢谢,转身往门外走。

  “哎!”女服务员叫住她,怪溜溜的眼神望着她,欲言又止。

  “有事?”诺诺问。

  “如果有人在背后喊你的名字,千万不能回头。”女服务员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诺诺眨了眨眼睛,听清了,却没听懂。

  “那是山怪,你一回头,它会吃掉你的头。”

  女服务员认真的表情,不象开玩笑。

  山怪??

  “什么叫山怪?”诺诺小声地问。

  “就是山上的妖怪啊!”女服务员翻了翻眼球,似乎在嘲笑她的无知。

  “可……这里是三清山呀!道教祖地,仙气聚积,哪儿会有什么山怪?它敢在这儿猖獗?”诺诺辩驳着。

  女服务员嗤的笑了一声,反问诺诺:

  “真要是那样,三清宫那场大火又是怎么着起来的?”

  诺诺语塞。是啊,神仙住的地方都能着火,说明神仙肯定不在家,或外出云游四方,或被贬到人间做苦力去了。

  “反正我警告过你了,你要是回头看,可别后悔,别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女服务员伸出她的舌头,沿着嘴唇周围舔了一圈,把散落的瓜子屑一并收入口中,然后又做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动作,用她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子尖。

  诺诺离开女神宾馆,下意识地伸出自己的舌头,试图模仿女服务员舔一下自己的鼻子尖,可根本够不着,只舔到自己的上嘴唇。

  ……她的舌头可真长呀!

  到底是冬至,平时看不到,今天就能看到。

  三清山的奇石怪峰果然名不虚传,那块名为“巨蟒出山”的大石柱高达120米,据说是三清山的代表物之一,远远望去如同一条巨大的蟒蛇挺身而立,准备对猎物发动迅雷不及掩耳的进攻,光这块石头,诺诺就按了不下十余次快门。

  照这样拍的话,128兆的记忆卡肯定不够用,应该带一张256兆的才对。

  诺诺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时多,通往西海岸的栈道上,孤零零的只有她自己。

  西海岸栈道是一条钢筋混凝土观景坦径,长约三、四公里,从海拔1600米的悬崖绝壁上挑出构建而成的,绵延缠山,蜿蜒似蛇,据说2002年6月建成以前,没有多少人看过西海岸的景色,如今可以通过栈道轻松往返,一侧是高耸的危崖,另一侧是浩渺的云海,凭栏西眺,山色如黛,松姿绰约,人似飘飘神仙,云似跨下骏马,诺诺陶醉在这幅水墨云山图里,客栈的简陋、冬至的日子、女服务员的长舌,统统抛到山对面去了,拿着SONY数码相机狂拍不止。

  起风了,风起云涌,云海朝栈道逼近,诺诺觉得有点冷,她穿着一件阿迪达斯羽绒背心,里面是长袖T恤和一件厚羊毛衫,虽是冬至节气,毕竟是暖冬,诺诺又是一个不畏寒的女孩,可这里毕竟跟上海不同,身处海拔一千多米的山间栈道,云海裹挟着一阵阵的寒气,透过羊毛衫织物缝隙钻进她的身体,在毛孔里扫荡,彻骨之寒,诺诺不禁哆嗦了一下。

  诺诺带了一件多功能外套,放在背包里,现在该是拿出来的时候了。诺诺把背包卸下来,先用背部肌肉顶了一下,NIKKO包在她背上跳了一下,如同一座山压了下来,险些把她压垮。

  多功能外套放在包的底层,诺诺只好把包里东西一件件取出来,铝制水壶、超霸手电筒、雨披、DV摄录机、驱蚊液、达能饼干、瓶装乌龙茶……栈道上摆起了地摊。

  周围开始起雾了,栈道渐渐被白色的雾气笼罩,能见度降低了,诺诺一直以为雾只在清晨或夜间出现,现在是下午,怎么会无缘无故起这么大的雾,而且这雾有点怪,不是从远处飘来的,好象是从悬崖峭壁的缝隙里钻出来的,有点邪乎。

  栈道外滔滔云海,栏杆内雾气茫茫,眼看云雾就要相连,教人云里雾里辨别不清。哇塞,大概这就是三清山的仙气吧!

  诺诺簌地兴奋起来,她想喊,对着滔滔云海,对着层层峰峦,对着重重浓雾大喊一声,喊什么她早就想好了——

  “Anna!Fuck You!”

  安娜是诺诺的顶头上司,一个离过两次婚、正在打第三场离婚官司的变态女人,在她手下做了一年,诺诺简直老了五岁,受够了气,今天终于可以理直气壮震聋发聩地喊出来。

  诺诺把手卷成喇叭状,运足丹田之气,正要喊出来——

  “诺诺。”

  有人在叫她。

  诺诺一下子楞住了,来不及喊出的那句话被卡在喉咙里,憋得她想咳嗽。

  ……我身后有人?

  栈道上明明只有我一个人呀。

  诺诺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诺诺。”

  这个人第二次叫她,这一次诺诺听得很清楚,是一个女生的声音,略带一丝沙哑。

  诺诺颤栗了一下。

  诺诺的全名叫乔佳诺,“诺诺”是她的小名,平时只有爸爸妈妈还有男友三文才会这么叫她,知道这个昵称的人很少,学校里的女生、店里的同事没有一个知道。

  所以,身后的这个人绝对有问题。

  等一下,我能肯定后面的是“人”吗?

  唉呀!我好蠢,怎么忘了女服务员的警告,不会是那个山怪吧?!

  诺诺穿着一双NIKKO登山鞋,橡胶鞋底足有一寸多厚,现在她分明感到有一股寒气透过鞋底和毛巾袜,从脚底入侵她的身体,顺着脊梁蹿到了头顶,透过绒线帽朝外散发,瞬间的过程让她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千万别回头!一回头,它会吃掉我的头!

  诺诺这样命令自己,这道命令如同给肌肉上了一把锁,咔嚓一下把脖子锁住了。

  “诺诺。”

  那个声音第三遍叫她,不紧不慢,吐字清晰,显得极富耐心,大有“你不回头我就一直叫下去”的感觉。

  诺诺忽然觉得这个声音耳熟,好象……是我自己的声音嘛!

  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回头看一眼,就一眼。

  脖子上的锁打开了,颈部肌肉开始运动,脚也在动,身体往后转45度……

  STOP!

  脑海里发出另一个声音,瞬间通过神经中枢向全身的肌肉传递,迅速把诺诺的身体拉回到原来的位置。

  既然是山怪,肯定能模仿各种人的声音,它使出浑身解数,想诱使你回头一瞥,当你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等待你的将是一张血盆大口,将你的头含在口中,在腥臭的唾液包围下,硬生生把你的头从脖子上撕裂,在它的喉咙深处你可以闻到一股千年不散的腐烂气息……

  就象放电影一样,短短几秒钟,几十格画面连在一起闪过诺诺的脑海。

  哼,我就是不回头,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诺诺站着不动,竖起的耳朵象雷达一样搜索着来自身后的任何细微声音,偌大的栈道上鸦雀无声,一只苍鹰扑着翅膀从绝壁上掠过,消失在滔滔云海之间,身在云外,人在雾中,一个来自上海的女生孤零零站在海拔1600米的悬崖栈道上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这样一幅看似优美的画面,隐藏着无法预见的危机。

  连叫了三声,我都没有反应,它一定泄气了,离开了。

  如果是这样,我倒是可以回头看一看……

  该死的念头!怎么又来了?它准是不慌不忙站在那儿,等着我回头呢。

  哼,大家比耐力,看谁能坚持到最后。

  诺诺朝摊了一地的物品扫了一眼,其中有一把瑞士军刀,这是她身上唯一的武器,她想去拿,可又不敢,一把小小的军刀能否对付一个山怪?既为“怪”必有特别之处,比如皮厚如甲。再者,如果弯腰去捡,会不会招致它先发制人的袭击?这可是最忌讳的。

  诺诺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太阳就要下山了,总不能这样一直站下去站到晚上等月亮出来吧?今夜是冬至,也许天一黑栈道上就热闹了,何止一个山怪,大小妖魔倾巢而出……

  可如果要返回宾馆,势必要掉头……

  唉!“掉头”这个词语真是一语双关,既指往回走,又指掉脑袋。

  诺诺的眼泪快要挤出来了,她狠狠骂自己,放着宽松的假期不安排,偏偏赶在年底、赶在冬至这一天爬上了三清山,在无人的栈道上遭遇一个极有耐心的山怪,册那!(上海的国骂)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攥着数码相机的手心出了一层汗,诺诺忽然灵机一动,这台SONY的F77使用蔡司翻转镜头,可掉转180度进行自拍,诺诺把镜头转过来,放在离肩膀约半尺的位置,对着身后按下了拍摄键,快门的声音跟普通胶卷相机没什么区别。

  身后的景象出现在一点五寸的液晶屏幕上,410万像素画面还是相当清晰的——

  雾锁的栈道上,站着一个女孩,穿着与自己相同的阿迪达斯羽绒背心,戴着相同的绒线帽,脚上蹬着相同的NIKKO登山鞋,甚至背着一样沉重的背包,站在约六、七米远的地方,朝着自己的背影。

  诺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自己吗?!

  原来所谓的山怪就是自己呀!

  莫非山上真的有神仙,对我施了分身术?

  由于持相机的位置稍微低了些,没有完整拍到“自己”的头部,五官只有嘴巴,其余在液晶屏幕边缘嘎然而止,那个嘴巴歪咧着,居然在笑!诺诺难以想象这种笑的内在含义,是祝福的微笑?还是幸灾乐祸的嘲笑?

  诺诺把相机举到肩膀另一侧,估计位置差不多,再次按下了快门。

  诺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跳得那么厉害,扑通,扑通,扑通,一下接一下撞击着胸腔。

  这次拍到了上半身,诺诺把画面逐格放大,终于看见“自己”完整的头部,NIKE绒线帽包住了眉毛,钩子图案下那双眼睛……已经很难把这个东西称之为“眼睛”了,没有眼珠只剩一对眼眶,象海边礁石下的黑色洞穴,任由海风卷出潮汐的气息。

  诺诺颤抖的手扔下数码相机,啪的一声掉在栈道上,从栏杆下的空隙滑落出去,坠入深深云海,诺诺从胸腔里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在三清山的幽幽翠谷间回荡。

  2

  咔!

  栈道上的尖叫,淹没在搅拌机的刺耳噪声里。

  把香蕉、牛奶、白砂糖放在搅拌机里,很快就做成一大杯香喷喷的香蕉奶昔。这样一杯奶昔若在饮品店里出售,至少要人民币十八元,在家里自制,成本低至一元,而且新鲜得多。

  杜咬凤喝着香蕉奶昔,一边唠叨着她的勤俭之道,给女儿倒了一杯。

  “我不爱喝嘛!”诺诺撅着嘴道。

  真正的奶昔,应该有冰才对。诺诺在STARBUCKS里做,有各种口味的星冰乐品尝,而且是免费的,老早就吃腻了,对这种制法粗糙的家庭奶昔自然不屑一顾。

  杜咬凤三口两口消灭了羊角面包和煮鸡蛋,把香蕉奶昔喝得一滴不剩,匆匆漱了漱口,关照了女儿几句话,无非是午餐在冰箱里,用微波炉加热时不要把时间调得太多,免得把碗盖溅得一塌糊涂,还有不要花太多时间在网上浏览,虽说宽带是包月计费,但看坏了眼睛,增加了近视度数,就不划算了。

  听着妈咪的唠叨,诺诺似听非听,用小勺挖着煮鸡蛋的蛋黄,慢吞吞吃着。

  昨晚的梦境依旧清晰地刻在脑海里,如同按了键盘上的Ctrl + S,完整地保存在硬盘上了。

  记得上一次的梦是星期二晚上做的,地点在上海松江的佘山,这座海拔仅几十米的矮山,算是上海市内唯一能称得上山的山了,因为上海是沿海城市,海拔为零,一马平川。

  梦的内容基本雷同,诺诺穿梭在山间一片竹林,身后有人呼唤她的名字,诺诺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小孩的声音,甜甜的稚气未脱,象八岁小男孩。

  “诺诺姐姐……”

  “诺诺姐姐……”

  即便是童声,诺诺还是不敢回头。

  昨晚的梦居然做到了三清山,想来实在不合情理,三清山是道教发祥地,山间仙气缭绕,能治百病,镇邪伏妖,轻而易举,怎么会有山怪?至于那个能用舌头舔到自己鼻尖的女服务员更是可笑,还莫名其妙冒出来一个叫安娜的女上司,诺诺身边没有一个叫安娜的女生,星巴克的店长是男的,姓胡。

  总之,梦里的一切那么荒诞不经,经不起推敲。

  杜咬凤根本不知道女儿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内容,她唠叨完了,匆匆赶去上班,公司离家虽然只有半小时的车程,但这是在道路畅通无阻的前提下,如果塞车就说不准了,何况塞车每天都发生,只是时间或多或少。

  乒的一声,随着防盗铁门的关闭,这幢上下两层的小洋房里只剩下诺诺一个人了。

  今天是下午两点钟的班,做到晚上十一点钟,星巴克十点钟关门,剩余一小时是打扫店堂与清洗机器。

  早餐终于吃完了,诺诺开始清洗餐具,包括那台麻烦的搅拌机。

  诺诺还从未涉足过三清山,她倒是有这个旅游计划,并且有一张陈旧的旅游地图,不过这个计划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有实施的可能,因为她要把钱攒够,没想到昨晚捷足先登,而且玩得很尽兴。

  如果以这种方式进行旅游,也不错,虽然穿插一些恐怖经历,毕竟机票的钱省下来了。

  好吧,明晚去巴黎。

  诺诺洗着马克杯,这样想着,忍不住扑哧笑了。

  墙上的挂钟已是上午九点半,此时此刻,妈咪的车差不多正堵在内环线高架路的某一条下匝道上,对着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写字楼长嘘短叹吧。

  诺诺的父亲叫乔明,是软件工程师,正在开发一款游戏软件,身为项目主管,乔明有着很多奇思妙想,拍拍脑袋就有一个创意冒出来,深得老板的器重,可惜一年多前,乔明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二零零一年,乔明和杜咬凤夫妇卖掉了陕西南路的旧公寓,买下了闵行区莘庄A别墅区的这幢独立小洋房,跟现在的房价比起来,那时的房价可以用买废铁来形容,但在当时仍然是很大的数目,从跑银行到折磨人的装修,这幢房子倾注了夫妇俩所有的积蓄和心血,乔明去世后,杜咬凤发誓无论如何要保住这套房子,好在这两年上海的房价飙升,还贷压力虽然重,想想房子升值了,苦点累点也值。女儿也有了工作,虽然只是咖啡店的计时工,毕竟挣钱了,独立了,这是最让她欣慰的。

  3

  上午十点,诺诺坐在了电脑前。

  诺诺经常登陆上海热线(online。sh。cn),她较少浏览网易、搜狐、新浪这类大型门户网站,上海热线是上海电信公司设立的门户网站,但没有政府的味道,诺诺觉得它的页面设计比较亲近,没有那种大网站的霸气。

  不久前,诺诺在上海热线的聊天室里,发现了一个名为“灵异世界”的房间,她很想跟人探讨一下这类话题,就成了那里的常客。她故意给自己起了个网名叫“王勇”,听上去绝对是男生,这样可以避开一些不必要的骚扰,专心致志探讨这类话题。

  就在这个房间里,她认识了一个叫“异度男孩”的网友,聊得很投机,诺诺诉说了一些自己的困惑,包括松江佘山上的那个梦,异度男孩则以宗教的观点,帮她分析了一下关于神鬼的问题。

  “你认为世界上真的有鬼吗?”诺诺这样问他。

  “信则有,不信则无。”

  异度男孩的回答有点模棱两可。

  “那你信吗?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嗯……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想我是不会轻信的。”

  “其实我也没见过,但我深信不疑。”

  “因为你是女孩子嘛。”

  诺诺非常惊讶。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女生?”

  “因为你的网名太男性化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一定希望别人把你当成男生,才给自己起这样的网名。我猜得对不对?”

  “如此说来,异度男孩,你是女生罗?”

  “抱歉,我真的是男生,别人都叫我阿壶,大概因为我的身材很差劲,象一把茶壶。”

  异度男孩的幽默与坦率给诺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她决定跟他交往下去,不管他的身材象茶壶还是暖水瓶,这都无关紧要。

  上午十点,是他们约好的时间。这个时段房间里很空,只有诺诺一个人,曾有两个家伙进入房间,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觉得“王勇”不象他们要找的美眉,乖乖退出去了。

  诺诺独自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盘算着:今天可以跟他摊牌了。

  嗯,就这样决定罢。

  十点零七分,异度男孩进入聊天房间。

  嗨!嗨!彼此打招呼。

  “怎么迟到了?”

  “抱歉,我上网时遇到一点技术上的小故障,不过很快解决了。”

  “我的名字叫诺诺,以后你就这样叫我好了。”

  “这个名字好可爱,相信跟你的人一样可爱。”

  “昨晚我又做梦了。”

  诺诺不想浪费时间,切入正题。

  “还是相同的吗?”

  “内容差不多,不过从佘山搬到了三清山。”

  “三清山?”

  “那儿是道教的发源地。”

  “我知道,那座山在江西,可惜我没去过。你去那儿干什么?”

  “嗯……怎么说呢,在梦里我是一个受气包,我的女上司叫安娜,我跑到山上去,想对着山谷大吼一声‘Anna!Fuck You!’”

  “哈哈哈哈哈!”

  阿壶一口气打了五个哈字。

  “要知道,在我身边根本没有叫安娜的,在我上班的星巴克,店长是男的。”

  “无巧不成书,无怪不成梦,做梦嘛!接着说。”

  “我用数码相机往身后拍,拍到的人竟是我自己。”

  “哦!”

  “而且我的眼睛被挖掉了,只有一对黑乎乎的窟窿,就这么瞪着我。”

  “哈哈,象一部盗版恐怖片。”

  一个编号为F234X012非注册过客进入房间,看见了他们的谈话内容,兴致勃勃问:“嗨!两位,你们在探讨什么?我可以加入吗?”

  诺诺马上用鼠标点击“悄悄地说”,把谈话内容隐藏起来。

  F234X012还在那儿大声嚷嚷:

  “聊聊吧,我真的见过鬼耶!你们不信吗?我见过的第一个鬼是我死去的奶奶,我见过的第二个鬼是我去年养的一条哈叭狗,它过马路的时候被汽车撞死了,死得好惨耶。”

  见“异度男孩”和“王勇”都不理睬自己,F234X012恨恨地咒骂了一句:

  “哼,我看你们两个心里有鬼!”

  骂完,他就退出房间了。

  没了干扰,阿壶开始问诺诺:“你好象说过,之所以做这样的梦,有特殊的原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即使他不问,诺诺也会告诉他的,这就是诺诺今天要跟他聊的主要话题。

  诺诺的父亲乔明去世前,正在开发一款名叫《山怪》的游戏软件,据称灵感来自童年听大人讲的一则故事。在古代,有一座高山,要翻过此山,须经过一条崎岖蜿蜒的山间小道,每当有单身的过山客,会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可能是娇滴滴的女声,也可能是稚气未脱的童声,甚至是浑浊的老者声音,如果那人应声回头,那就上当了,因为身后是一只山怪,它会吃掉他的头。

  迄今为止,没有人见过山怪的真实模样,因为凡是回头看的,头都被吃掉了。

  有一位叫荛的勇敢年轻人,他就是游戏软件的男主角,从军队退役回到家乡,听说山怪残害当地百姓,义愤填膺,决定为民除害。他翻出已经不用的盔甲和兵器,让村里的铁匠为自己打造了一套异常牢固的颈甲,戴在脖子上,甲胄上有一层密密麻麻的铁钉,即便是山怪的血盆大口,也会被扎得鲜血淋漓,荛反复练了一招“苏秦背剑”,可以不用回头,向身后的山怪发动攻击。

  披挂整齐的荛向山上出发了,一路上顶风冒雨,历尽艰险,遭遇了山怪,也邂逅了美女,山怪掳走了美女,荛向山怪的老巢进发,路上不停遭到可怕的妖兽袭击,打得昏天暗地,十八般兵器全部使了出来,最后斩落了山怪的首级,抱得美人凯旋归。

  虽然过程和大结局有点俗套,但公司董事会觉得山怪的构思很有新意,相比之下,市面上那些游戏软件内容太雷同了,不是飞天大侠就是反恐枪战,所以决定立项,项目主管当然是乔明,可惜他不争气,英年早逝,乔明的猝死使这个董事会寄予厚望的项目险些半途而废,幸亏乔明的助手毛遂自荐,挑起了重担,六个月后《山怪》隆重上市,取得了不俗的销售业绩,对乔明的在天之灵也是一种告慰吧。

  诺诺整整花了二十分钟来讲述这个故事,其间,阿壶基本没啥反应。

  末了,诺诺问上一句:“喂,你没有走开吧?”

  “我们见一面吧。”

  异度男孩这样回答。

  4

  见面地点就在诺诺上班的STARBUCKS,肇家浜路、陕西南路的路口,这幢五层楼其实属于“美树馆”高档住宅区的一幢裙楼,这里的住客大都是往返于香港台湾新加坡的商务人士。用上海话来说,这里的“层次比较高”。

  除了星巴克,楼底层还有真锅咖啡馆、“水车屋”日本料理和一家柯达连锁冲印店,楼上则是美粤华大酒店。

  之所以没有选择别的地方,诺诺是给阿壶一个暗示:我把上班的地方告诉了你,说明我是真心把你当成朋友的,你可别想歪了,我是有男朋友的。

  这家星巴克的店堂比较特别,呈手枪状,枪管特别长,靠着一条走廊,凡去“水车屋”吃日本料理,乘电梯去楼上美粤华大酒店就餐,都要经过这里,透过大块的玻璃幕墙,可以把里面喝咖啡的客人看得清清楚楚,同时,客人也把经过走廊的每一个人尽收眼底,呈现一种你瞅我、我也瞅你的相互监视状态。

  此时,阿壶就坐在枪口的位置,是最后一张桌子,喝着卡布其诺,耐心等待。

  店堂里忙碌的有五名服务员,四女一男,他不知道哪个才是诺诺。

  透过大块玻璃,阿壶看见走廊里不时有美女经过,有的挽着高高壮壮的欧美男友,有的推着婴儿车,车里躺着混血种小孩,脸上洋溢着幸福,她们的丈夫提着“乐购”的塑料袋,忠实地跟在后面。这些人大都是美树馆的住户,离这儿不远有家“乐购”超市,购物后从这里抄近道回家。

  在上海,女人嫁给欧美男人,是一种足以炫耀的资本,尤其生一下洋娃娃似的混血Baby,抱着走在大街上,更能吸引众人的目光,回头率绝对超过一位漂亮美眉。

  联想到自己的境遇,阿壶不由叹了口气,气质好的漂亮女人差不多都被外籍男士和成功男士瓜分光了,年轻稍小的美眉大都青睐身材高高的帅哥,照这样下去,象阿壶这类三等公民只能去小学或幼儿园挖掘“未来的美眉”了。

  到了休息时分,诺诺摘下围兜,朝阿壶走了过来,阿壶忙站起来,朝她欠了欠身。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不存在见光死,因为大家都把心态调节到了一种平和的状态:普通朋友、聊聊而已。

  诺诺打量着阿壶,肚里暗暗好笑,因为他的身材确实象一把茶壶。

  “你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阿壶恭维道。

  “我有一刻钟的休息,”诺诺说,“对了,光顾了在网上聊那个话题,我还不知道你是从事什么职业的。”

  “这个嘛……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阿壶好象有点不好意思,转动着盛咖啡的纸杯,讷讷地说,“我是发明家。”

  诺诺顿时睁大眼睛。

  阿壶没有撒谎,他真的是发明家,不过发明的都是些小玩意,但在日常生活中非常实用。

  由于生理方面的因素,女性如厕的时间明显要多于男性。同样大小的空间,男洗手间可以放置六台独立式小便器,而女洗手间只能建造三个装有抽水马桶的单间,这样一多一少,在人流如潮的公共场合,女洗手间的排队现象就屡见不鲜,而隔壁的男洗手间却是空空荡荡。

  阿壶设计了一种女性专用的立式小便器,据说可以解决这种排队现象。

  由于申请专利费用昂贵,阿壶正与几家世界级的卫浴大公司洽谈,如TOTO、美标、科勒,在他们的高层管理人员中一定有女性,届时请她们亲自试用一下,也许她们长这么大,还没有尝试过站着小便,使用这种立式小便器,可以把一件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变得轻而易举,甚至不用脱下连裤袜……(因涉及商业机密,恕不详述)

  阿壶打算把成本控制在二千元以内,每设立一台,如果提取千分之零点五的专利费,就是一块钱,整个上海,如果有一万台的安装量,就是一万元。

  这仅仅是上海,还有北京、香港、台北、东京、巴黎、纽约……这样在全世界推广,收取的专利费相当可观。

  除了这种立式小便器,阿壶还在研究一种“超级内裤”。之所以“超级”,因为它所使用的织物具有消音和吸臭两大功能,也就是说,穿上这种内裤,你可以毫无顾忌地放屁,哪怕面对的是你的老板或者恋人,都不必忌讳,因为他们既听不到声音,也闻不到气味,只有你本人才能感觉到肠的蠕动与肛门肌肉的收缩。说不定今天他们放的屁比你还多,可你毫无察觉,因为他们穿的是跟你一样的“超级内裤”。

  这种“超级内裤”的技术要领在于它的织物,阿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它有可能成为继LYCRA(莱卡)以后的另一项伟大发明。

  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至少目前,阿壶还得老老实实呆在那儿,象一把茶壶那样蹲着,对着玻璃墙外走过的美眉咽口水。

  爱因斯坦没有写出《相对论》之前,比尔?盖茨背着破书包离开耶鲁大学的时候,他们的心情一定跟我差不多吧……

  每当想着这儿,阿壶的胖脸上就浮起一丝微笑。

  象我这种男人,有天赋,刻苦,有毅力,更有自制力,我不成功,谁成功?!

  唉,就是不知道还要等到哪天。

  “你都发明了什么呀?”诺诺好奇地问。

  “嗯……都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不说也罢。”

  阿壶随口搪塞了几句,他难以启齿,第一次见面千万别让人家产生误会,以为自己是个猥琐之徒,要对她性骚扰,何况眼前这个诺诺是蛮可爱的女生,不是想象中的恐龙。

  “没关系,你不想说就算了,哪怕汽车是你发明的,也解决不了我的问题。”

  诺诺把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了。

  阿壶问她:“有人在背后喊你的名字,你却不敢回头,这个梦取材于你父亲开发的一则游戏软件,就是说,这个梦其实跟你父亲有关,我的推测对不对?”

  诺诺点了点头。

  “这个梦一直在困扰你,你认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阿壶认真地注视着诺诺,觉得自己象一位心理医生,循循善诱他的女病人。

  “我觉得你有难言之隐,干吗不试着说出来,也许我能帮你。”

  “心理医生”的感觉越来越好。

  望着面前这个大男生,虽然初次见面,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诺诺咬了咬嘴唇,终于说了出来:

  “我怀疑爸爸的死跟妈咪有关。”

  5

  乔明的死因,确切地说,是心脏病导致的溺水。

  乔明患有轻度的心脏病,心律不齐,遇到工作繁忙就会胸闷气急,不过乔明自己觉得问题不大,人到中年,谁没点小毛小病?医生给他开了洋地黄类药物。

  《山怪》的设计思路得到了董事会的认可,工作全面铺开,作为项目主管,乔明自然忙得不可开交,可他仍然忙里偷闲,去小区会所的游泳馆放松一下。游泳和慢跑是乔明最喜欢的运动,尤其是游泳,他可以在长50米、宽25米的标准池里一口气游上十几个来回,按距离算至少有一千五百米,这对于专业运动员来说或许是小菜一碟,可对业余游泳爱好者来说,相当不错了。

  那个记忆犹新的日子是2002年的3月17日,“3?15消费者权益日”刚过两天,那天晚上,刚解决了一个设计上的难题,乔明很兴奋,说要去游泳,拿着装泳具的袋子就出门了。会所在A小区的东南角上,是一幢很有特色的三层楼,一半是玻璃幕墙,一半刷成奶黄色的钢筋水泥,远远望去就象一块鲜奶蛋糕,令人垂涎。它的底层是一个羽毛球馆,二层是健身器材部和乒乓房,三层是一个长25米、宽15米的小型泳池,水深1至2米,泳池的天花板只做了一半,另一半是玻璃天棚,晚上来游泳,如果夜空晴朗,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形成人在水中、明月照人的独特意境,很让人陶醉。

  晚上九点钟,乔明的助手路遥东匆匆来找乔明,为工作上的事,杜咬凤说他游泳去了,路遥东等了十分钟,显得很急,就去会所找他了,路遥东来了不下几十次,对A小区是熟门熟路,也游过那个泳池。

  会所通常晚上十点钟关门,如果人多就延迟到十点半,晚上来健身的多数选择器械,游泳的寥寥无几,其实那天晚上只有乔明一个人在游泳,结果酿成了悲剧。

  路遥东来到三层,走到泳池边一看,不得了!有个人脸朝下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穿条三角裤,戴着泳帽和泳镜。路遥东大呼小叫,喊来会所的工作人员,把人打捞起来,果然是乔明,他脸色铁青,呼吸和心跳都没了,救护车很快来了,一路上给他做人工呼吸、注射肾上腺激素,都没见效,等到了医院再抢救,已是回天乏术。

  当晚,会所里一共有五名工作人员,一个在底层,两个在二层,三层有两个,照理说应该及时发现泳池里出了意外,可他俩溜到乒乓房打球去了,经理把这对宝货臭骂一顿,炒了鱿鱼,可惜乔明的性命无法挽回了。

  事后,派出所民警询问杜咬凤,了解到乔明在工作的时候喜欢喝上一杯红酒,说可以让思维兴奋,那瓶喝了一半的法国波尔图干红是在超市买的,一百七十多块,乔明一喝就连夸口味好,酒是在橡木桶里贮存的,散发着橡木的醇香。

  如果乔明在路上驾车,被交警拦下来做酒精测试,肯定挨罚,可在游泳池里是不会有警察把他拦下来的。一杯低度红酒对正常人来说算不了什么,可对于一个患有心脏病并且在游泳的人来说,或许是致命的。试想一下,乔明游着游着,突感心脏不适,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呛了几口水,呛过水的人都知道,一旦溺水,如果没人搭救就危险了,而且来得快,也就几秒钟的工夫,比挨一颗子弹都利索。泳池最深处为2米,会游泳的人只要用脚轻踩池底,身体就会浮出水面,但那是针对正常人而言,对一个突发心脏病的人就没那么容易了。

  这是医生下的判断,警方没有异议,悲痛的杜咬凤母女接受了这个结果,未做尸体解剖就火化了。

  “你是不是觉得那瓶红酒有问题?”阿壶试探地问。

  诺诺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诺诺读过一部美国作家Ed ?Mcbain的推理小说,叫《Eighty million eyes》(八千万双眼睛),说是的一位明星节目主持人在电视台做节目时,突发心脏病,倒在摄像机前。警方经过尸体解剖,发现死者系中毒身亡,令他丧命的是一种叫“羊角拗质”的药物,跟洋地黄类药物一样,都是用来治疗心脏病的,但羊角拗质的毒性大,仅一毫克就能致人以死地,已经很少有人用了。

  凶手是死者的私人医生,他偷偷在节目主持人每日服用的维生素胶囊里做了手脚,将药粉倒去,灌入羊角拗质,节目主持人在上镜头前,习惯地吞服了胶囊,几分钟后就一命呜呼。

  私人医生早就与节目主持人的妻子勾搭成奸,丈夫死后,妻子将从保险公司获得一大笔赔偿。

  听完这段叙述,阿壶觉得事情有点严重,他往前探了探身体,目光犀利地问:

  “你父亲平时服用胶囊吗?”

  胶囊在七、八十年代流行,如今药物大多采用薄膜衣片,只有头孢类抗生素还沿用胶囊。

  诺诺看过医学书,洋地黄类药物也有毒性,它的致命剂量大概是二点五克,不过有一点,洋地黄是加入葡萄糖静脉滴注的,不是口服的。

  一定有人在红酒里加了什么……

  诺诺是这么判断的。

  红酒放在书房里的小酒柜里,还有几瓶人头马洋酒,乔明很少喝,能够进入书房并且在红酒里下药,除了妈妈,还会有谁呢?

  看来没有做尸检是个错误,当时诺诺沉浸在悲痛里,一想到爸爸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被手术刀划破肚皮,内脏被一件一件掏出来,搁在不锈钢盘子里……想到这残忍的画面,诺诺的眼泪就忍不住了,她不想爸爸在死后再受到这种折磨,既然妈妈说不用验尸,就听妈妈的吧。

  剩下那半瓶红酒被杜咬凤倒掉了,倒掉这样一瓶肇事的红酒在当时看来完全正确,但现在一分析,杜咬凤似有销毁罪证之嫌。

  “你父亲有没有投保?”阿壶又问。

  投保是有的,人寿保险,意外伤害保险,加起来一共理赔了二十多万,都交给银行还房屋贷款了。如果为了这点钱谋害亲夫,好象不值得,那本推理小说中的保险金额可是七百五十万美元。

  阿壶挠了挠头,拐弯抹角地问:

  “你妈咪有没有那个……婚外恋什么的?”

  这正是诺诺想谈的另一个话题,休息时间到了,诺诺要回柜台上班,第一次见面就这么结束了。

  6

  许国光这个人……有点可疑。

  诺诺一边做着浇在咖啡上的蒸奶,一边想着。

  许国光不是上海人,是浙江金华人,三年前,他把开在金华市区内一家经营状况良好的饭店卖掉,带着资金和老婆孩子,还有两名厨师,向上海滩进发。

  那时,正是杭州菜火爆上海滩的时候,食客们似乎对西湖醋鱼、龙井虾仁、炸响铃、东坡肉、老鸭汤、叫化鸡这些菜着了魔,把原来风头很健的广东菜、川菜杀得落花流水。

  许国光开的餐馆叫“沪浙小厨”,从名字一看就知道,走的是中低价位,当然不会选什么黄金地段、钻石街区,就在普陀区一条比较繁华的路口,一幢商务楼的底层,经过三个月的装潢与准备,餐馆开张迎客。

  餐馆开业做广告的时候,经人介绍,许国光来到了杜咬凤所在的N广告公司,所以说,杜咬凤与许国光一开始是业务关系。

  经过两年的残酷倾轧,杭州菜从风靡一时复归平静,只有张生记、红泥、新开元、苏浙汇几家大的杭州菜馆坚持了下来,事实上,他们的菜谱早就偏离了原来的杭州菜路线,变得五花八门了。

  如今,你要是在街头拦住十个上海人,问“你最中意的餐馆是哪家?”这类问题,保证得到十个不同的答案。

  很多餐馆关门以后,又来新的老板,大肆装潢,热闹开张,从顾客盈门到门口罗雀,直至歇业,周而复始,唯一不赔钱的就是收租金的房东。

  相比之下,许国光比较有眼光,脑子不发热,杭州菜火爆的时候,他就尝试一些融合了杭州菜口味的上海本帮菜,如蜜汁火方、宋嫂鱼羹,本是地道的杭州菜,但在厨师的精心调制下,口味变异了,起名“沪浙小厨”正是这个道理。所以,他的餐馆安然渡过了顶峰期后的快速下滑期,把生意维持在一个尚不错的水平,SARS肆虐的时候,很多这般中小规模的餐馆纷纷歇业,但许国光坚持了下来,即使食客寥寥无几,照样天天消毒,买了最好的“滴露”药水,每天消耗掉几十只口罩,硬是挺了过来。

  现在,踌躇满志的许国光准备开出第二家沪浙小厨,店址选在普陀区“中远两湾城”一带,那里堪称上海最大的住宅小区,紧挨着苏州河,还有轨道交通三号线贯穿而过,是个不错的地段,目前新店正在紧张的装修中。

  杜咬凤一家三口曾几次来到沪浙小厨用餐,去年农历三十那顿年夜饭也在那里吃,席间,许国光过来敬酒,叫杜咬凤“阿姐”,叫乔明“阿哥”,说自己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杜咬凤给予他很多帮助,餐馆能做得好,阿姐也是有功劳的,这顿年夜饭由他埋单,算是答谢宴,杜咬凤跟他客气了一阵,最后一毛钱没掏,提着打包的饭菜,满载而归。

  诺诺最初几次见到这位许国光,都在这家餐馆里,对这位许叔叔的印象,基本谈不上来,身上没穿什么名牌,脸上总是笑嘻嘻的,大概餐馆老板都这样,客人至上,不能把客人的风头抢了去吧。

  乔明死后,杜咬凤再也没带诺诺去过沪浙小厨,可能为了节省开销,相反,许国光开始成了诺诺家的座上客,每次来总要带点什么,上一次带来的据说是店里新开发的招牌菜“豆瓣雪鱼酥”,诺诺尝过,味道确实不错。

  有一次,诺诺提前回家,杜咬凤在厨房里洗碗,背对着门口,许国光紧挨她站着,两个人正在窃窃私语,许国光的右手搭在杜咬凤的腰间,正往屁股的部位滑动,手指头一捏一捏,象在捏骨按摩。

  看见这一幕,诺诺心里很不舒服,一言不发就上了楼。

  听见楼梯响,杜咬凤和许国光才意识到有人,忙分开。

  如果杜咬凤是寡妇,许国光是鳏夫,诺诺或许还气得过点。可事实上,许国光有老婆孩子,人家丈夫死了才一年不到,你就迫不及待把手伸进来,这样很不好吧?

  岂止是不好,诺诺更往别的地方想了——诺诺想到了西门庆与潘金莲,这对奸夫淫妇,用砒霜毒死了可怜的武大郎。

  小说中,那位医生用胶囊投毒,这跟他的职业有关,许国光是开餐馆的,往红酒里下毒一定是他想出来的,退一步说,即使不在酒里,也可以往菜里下毒,以他的本事,就算把砒霜做得鲜美可口,也不用大惊小怪。

  可怜的爸爸,他比起武大郎帅多了,可结局还是一样的惨!

  然而,猜测永远是猜测,没有尸体解剖,没有立案侦查,除了猜测,诺诺还能做什么?

  诺诺真不知道这样的梦还要困扰自己多久。

  去过了三清山,不知道下一次她会站在哪座山上。

  每晚,诺诺就在期待与忐忑不安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来吧,反正是做梦,谁怕谁?

  真想看看山怪的模样。

  只要它不把我的头吃掉……

继续阅读:第二章:S美术馆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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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幅油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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