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诺诺做了一个恶梦,在梦中,她亲眼目睹了一次可怕的谋杀。
阿壶用他发明的那条“超级内裤”,把三文活活勒死了。
三文痛苦地挣扎,阿壶不知从哪儿来那么大的力气,狞笑着,狠狠地勒,差一点把三文的脖子勒断。
作为现场目击者的诺诺,无法帮助三文摆脱魔鬼般的阿壶,急得连声尖叫。
诺诺醒来的时候,特意看了钟,时间还早,才午夜十二点多。
一阵尿意袭来,诺诺下床,去了卫生间。她没有开灯,因为对周围的一切她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任何一件东西。
诺诺把内裤退下来,坐在马桶圈上,马桶里传来嘘嘘的小便声。
卫生间里白色的基调,在黑暗中隐隐约约泛着一股白光,使得黑暗并不太黑。
真要命,我怎么会做那种梦呢?
是否在潜意识里,我希望阿壶替代三文?
诺诺马上给了自己一个肯定的否定。
尿完后,她没有马上站起来,睁着惺松的睡眼,东张西望,目光在一处地方停顿。
那幅油画,跟周围的骨白色洁具、暗白色瓷砖一样,泛着一股暗淡的白光。
好象不对耶!
诺诺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连内裤都忘了拉上,她慢慢地凑近,鼻子几乎贴到了那幅画上——
画上什么也没有。
诊疗室、治疗椅、窗台上的牙医,统统不翼而飞,只剩一块苍白的画布。
“妈咪!妈咪!”
女儿的尖叫声,吓醒了睡梦中的杜咬凤,她一骨碌爬起来,冲出卧室,在过道里,撞见了惊慌失措的女儿。她以为有色狼翻窗潜入,企图强暴女儿,杜咬凤随时准备跟任何一个胆敢伤害她女儿的坏人拼命,每晚睡觉前,都会在枕头底下放一把锋利的切肉刀。
母女俩住着一幢楼上楼下共有六间房的别墅,不得不为安全考虑。毕竟家里没有男人。
女儿的状况确实让人担忧,她披头散发,内裤居然退到膝盖上。
难道已经……
从女儿嘴里迸出的话,却让杜咬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妈咪……你快去看……那幅画……那幅画……”
画?画怎么了?
诺诺不由分说抓住妈咪的手,把她拉进了卫生间,杜咬凤随手打开吸顶灯,节能灯管散发出皓白色的光芒,让白色基调的卫生间笼罩在粉白的光线中。
“你快看呀!”
诺诺用手指着那幅画,须臾之间,人象被孙悟空施了定身术,一动不动了。
画上一切依旧,诊疗室、治疗椅、写字台,还有那名戴口罩的女医生,泰然端坐在窗台上,双腿略微搅在一起,露在口罩外的那双眼睛,幽幽地望着母女俩。
“看什么?”杜咬凤狠狠瞪了女儿一眼,厉声道,“快把裤子穿起来,象什么样子!”
诺诺好象没听见,继续傻站着,杜咬凤只好帮她把内裤提起来。
“刚才我明明看见……画上什么也没有……就剩下一块白色的画布……”
杜咬凤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我看你是睡扁了头,连裤子都不穿,屁股着火一样蹿来蹿去,万一家里有男人……我看你怎么办!”
画框有些朝右倾斜,杜咬凤把画框扶正,斥责道,“好了,快去睡吧!”
诺诺躺在床上,彻底失眠,想起今天中午三文遇到的那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当时,她也象妈咪一样,狠狠训斥三文,骂他性幻想想过了头,是否街上每一个女人在他眼里都能变成裸体?
现在看来,这幅画真的有问题。
明天……不,是今天,我要去找三文,告诉他我所看见的,用放大镜或者显微镜,把这幅画仔仔细细检查一遍,看看画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奥妙。
天哪,怎么会有这种事情?
2
真是一起离奇的交通事故。
区交通警察支队的莫警官发出这样的感慨。
三文之死,最初是按照一起交通事故的程序来处理的。
晚上十二点四十分,小区一位业主驾车回到车库,发现惨状,马上叫来保安,保安报警,同时拨打了120急救中心电话。
巡逻警车于三分钟后赶到现场,认定是摩托车失控撞击汽车而引起的,虽然没有发生在大街上,但撞击一方与被撞击一方都是车辆,故定性为一起交通事故。
五分钟后,救护车赶到现场,把伤者送往医院抢救,确定伤者已经死亡。民警将车库暂时封闭,在现场进行拍照、取证工作。车库于凌晨两点三十分重新开放。
地下车库实施廿四小时摄像监控,整个撞击过程被拍摄下来,对事故责任的认定大有帮助。
肇事车辆为一辆雅马哈重型摩托,牌照“沪A20911”,停车位的号码是B-13。
根据录像记载,午夜十二点十分,肇事车主赵三文进入车库,将车发动,录像显示他未戴头盔,光这一点,他就违反了交通法规,按规定,凡是骑摩托车,不管骑手还是后座被载的乘客,都必须佩戴头盔。
赵三文发动摩托车,驶离停车位后,车辆突然失控,以六十码的速度冲过车道,猛地撞向相距二十余米开外、停车位为A—24的一辆金杯七座面包车,两辆车皆受损,摩托车基本报废,若不是被别人发现及时,摩托车很可能漏油爆炸,届时整个地下车库将陷入一片火海,停放的每一辆汽车都可能成为一枚威力巨大的汽油炸弹,后果不堪设想。
同时,停在肇事摩托车隔壁、停车位为B—12、 牌照“沪AD1776”的一辆大切诺基也受到了撞击,右侧车门严重受损,两块车窗玻璃震碎。
肇事车主赵三文被送到第六人民医院,经抢救无效死亡。
结论:赵三文对此次事故负全责。
关于这起交通事故的情况,基本是这样认定的。
但是,此案的经办人莫警官,在仔细研究了车库的录像带后,提出了几个在他看来难以理解的地方。
首先,录像上显示,赵三文进入车库,跨上摩托车,掏钥匙,发动引擎,这一系列的动作看上去都很正常,没有急躁或慌张,将摩托车驶离车位时,还显得小心翼翼,生怕擦到旁边的大切诺基。
之后,他的摩托车突然失控,如脱缰之马飞了出去。
事后,摩托车被送到市交警总队下属的车辆检测中心,虽然损毁严重,但可以肯定,在撞击发生前,摩托车并没有故障,也就是说,这起事故不是因为车辆本身而引起的。
其次,撞击发生后,摩托车侧翻在地,相隔被撞的金杯面包车仅两米,车主赵三文被甩了出去,按理说,即使被重重甩出,也应该躺在离摩托车不远的地方,但是他竟然被甩出去二十多米远,撞在B—12停车位的大切诺基上,右侧前车门被撞出一块大大的凹陷,仿佛被三十磅重的汽锤砸过,好好一扇车门报废了,右侧两块车窗玻璃也被震碎了,可想而知,这股力量有多么强大。
根据莫警官的经验,如果在大街上,摩托车与金杯面包车同时以不低于六十码的速度迎面相撞,才有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状况,而现在,面包车是静止不动的,力量从何而来?
若非录像带是一气呵成的,莫警官真要怀疑自己在欣赏一部好莱坞电影里的撞车特技画面,拍摄前经过一遍又一遍的排练,拍摄后用了剪辑手法,才能达到这样的观赏效果。
在区公安局食堂用午餐的时候,莫警官把这件事情当作茶余饭后的聊天材料,说给了同桌的刑侦队探员浦宏鸣听,巧的是,浦宏鸣正想找他了解这件事情。
早晨六点五十分,110报警中心接到求助电话,巡逻警车赶往事发地点。
打报警电话的,其实是三文楼下的邻居、805室的一位业主。
早晨他拉开窗帘,发现阳台外竟有一根绳索从天而降,垂直落到地面,他以为曾有小偷光顾,急忙报警。
民警抬头观察,发现这根绳索来自楼上905室的阳台,阳台的栏杆上,固定着一只不锈钢结头,绳索是从结头里拉出来的。
905室,迟迟没有人出来开门,室内传来一阵阵狗吠。
民警向小区保安询问,保安证实,凌晨车库里发生的撞车事故,肇事者就住在这间公寓里,系单身。
上午八点半,三名民警用工具撬开房门,进入905室,一条硕大的英国猎犬一下子扑了上来,还好民警事先有准备,用专门捕捉流浪犬的铁夹子钳住了狗颈部,叫它动弹不得。
室内整整齐齐,没有任何异常,没有翻动、搏斗的痕迹。
养着这样一条大狗,如果真有小偷爬进来,一定后悔莫及。
这件无头无尾的天降绳索案,交给了区刑侦支队的探员浦宏鸣处理,在与“车库撞车事故”结合后,推断出这样一个过程:
午夜十二点以后,赵三文欲下楼,但他没有采取正常的途径,而是使用了一种从美国带回来的“高楼逃生速降器”,从九楼阳台降落至地面,然后走进地下车库,取他的摩托车,在驶离停车位的时候,摩托车突然失控,撞车身亡。
会不会是他家的门锁出了故障,导致他一时出不去,而他又急着出门,所以……
浦宏鸣曾有这样一个疑问,但后来经检查,905室的房门锁没有故障。
这就怪了,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门不走,采用这种荒唐甚至有一定危险的下楼方法?万一在降落过程中,绳索断裂,那可就惨了。
浦宏鸣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赵三文不是不想从门走,而是不敢走,因为在门外埋伏着某种让他感到害怕的东西……
这个“门外”,包括905室门外、九楼的走廊,甚至整幢公寓楼的电子监控门外。
他会不会有仇人?这天晚上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赵三文感到害怕,才用速降器逃走。
仇人?……
浦宏鸣仔细研究了车库的录像带,采用逐格慢放,发现一处被忽略的地方。
赵三文将摩托车驶出停车位的时候,并没有给人一种慌慌张张逃命的感觉,而是不紧不慢,动作协调,而且小心翼翼,生怕擦到停在B—12位置上的大切诺基,这时候,三文做了一个动作,他将头向左边微侧,朝大切诺基的车窗看了一眼。
之后,他的整个身体震动了一下,摩托车就猛地蹿了出去。
这种“震动”,可以形容为“战栗”。
赵三文好象看见了什么,惊慌失措,才导致摩托车失控。
车里究竟有什么东西,能让一个站在车外的人如此惊恐?
浦宏鸣向大切诺基的车主胡先生询问,胡先生正在跟保险公司谈车辆理赔,当被问及“你车里有没有什么东西?”时,胡先生气呼呼地说:
“有啊,我在车里养了一头鬼!”
胡先生确实很气恼,崭新的车,刚开了几个月,就成了这副惨状。
若在大街上被撞,还好说,偏偏在停车库,理应最安全的地方。
我早就说过,不要把摩托车和汽车停放在一起,应该分成不同的区域,如果你们早些采纳我的意见,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胡先生跟小区的物业公司这样交涉,物业公司也没有办法,停车位是业主自行购买的,简单说,购买了B—13的车位,你可以停一辆摩托车,也可以停一辆凯迪拉克,车位的主人拥有支配权,况且,车位的售价是一样的,所以要一视同仁,不能因为停着一辆摩托车,就让它乖乖滚到角落里去。
事实上,每个车位的空间都足够大,体积明显小于汽车的摩托车,不应该发生这样的撞车事故。
浦宏鸣的助手小宋,刚从公安大学刑侦系毕业,是个有热情又好学的年轻人,他看过那辆大切诺基被撞的照片,又研究了录像带,这样说:“浦老师……”
用这样的尊称,谁听了心里都舒坦。
“大切诺基的车窗上贴了反光膜,除非当时车厢里亮着灯,否则,在车库的光线条件下,赵三文无法看清楚车里的状况。
因此我认为他是从车窗玻璃的反射上看见了什么东西,才会……”
小宋的意思是,这种“东西”不在车内,而在车外,在车库里,就在赵三文的周围。可是从录像上看,现场没有任何东西足以让赵三文惊恐。
“嘿嘿,大概是见鬼了吧?”
小宋的一句玩笑话,让刑侦队的同事们都笑了起来,包括浦宏鸣。
除了几个难以解释的疑点,浦宏鸣还从急救人员那里了解到一个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情况。急救车赶到现场,准备抢救伤者,当时,赵三文背靠着大切诺基的右侧车门,身体歪斜地坐在地上,已经昏迷休克,当救护人员把他搬上担架时,惊奇地发现,他的身体异常软绵绵,象一条去了骨的鱼。
医生在死亡鉴定书里写道,死者全身的骨头包括关节,无一例外呈粉碎状,系撞击引起,由此导致全身器官衰竭身亡。
为此,浦宏鸣特意请教了一名局里的资深法医:什么样的撞击,才能使全身的骨头碎得如此彻底?法医挠了半天头,举了两种状况:
把死者从三十层楼抛下来,或者一台十吨重的压路机从死者身上碾过去。
摩托车与面包车的撞击是第一次撞击,死者与大切诺基的撞击是第二次撞击,第二次撞击其实是第一次撞击后的反弹,从力学角度看,反弹的力量远远比不上前一次撞击的力量,但摆在面前的事实是,大切诺基的受损状况相当严重,赵三文当场死亡。
浦宏鸣探员觉得,除了撞车之外,还有一股特别的、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可能与赵三文在大切诺基车窗上看见的“东西”有关。
3
关于“仇人”一说,得到了证实。
小区的保安向小宋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就在赵三文死亡的前一天,他跟一个胖家伙在花园的喷水池里大打出手,三名保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得浑身湿透,才把两人拉开。从当时的状况看,胖子显然不是赵三文的对手,被打得满脸是血。
两个男人打架,不是为财,就是为女人。
据保安说,肯定是后一种,因为他们亲耳听见赵三文骂骂咧咧:
“……要我放弃诺诺,做你的大头梦!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看看自己什么德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呸!”
临走,他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壹百元人民币,交给一名保安,大概算医疗费。
赵三文扬长而去,保安叫了一辆出租车,把鼻青脸肿的“癞蛤蟆”送到附近一家地段医院,拍了一张X光片,化验了小便,其间,保安问伤者要不要报警?对方坚决摇头。
除了一点皮外伤和轻微的脑震荡,伤者并无大恙,剩下的一百多元钱他给了保安,算是小费,一瘸一拐走了。
事情的经过大致就是这样。
警方很快找到了这名当事人——阿壶,讯问了相关事宜,浦宏鸣发问,小宋笔录。
问:你和赵三文是什么关系?
答:我们并不认识,只不过我们同时喜欢上一个女生。
问:你怎么知道他家的住址?
答:那天他去星巴克肇家浜路店接诺诺下班,他们去附近的“嘉华海兴”影城看了电影《终结者3》,然后在楼下的麦当劳用餐,我就尾随他们,之后他们分手,各自回家,我在路边叫了一辆载客摩托车,跟着三文的车,就这样,知道了他家的住址。
问:你去找赵三文的动机是什么?
答:跟他谈谈,让他知道,我也喜欢诺诺,我要跟他竞争,让他有个思想准备,君子先礼后兵。
问:谁先动的手?
答:是他。
问:伤得厉害吗?
答:还好,有点头晕,回家还呕吐过,估计是脑震荡。
问:赵三文出车祸的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答:在工作室,做我的发明。
问:几点到几点?
答:晚上八点后进入工作室,一直弄到次日凌晨两点,我有夜间工作的习惯。
问:有目击证人吗?
答:我叫过“永和豆浆”的外卖,一只咸糍饭、一杯冰豆浆,还有一份猪扒套餐。
问:外卖是几点钟送来的?
答:十一点半左右吧。
……
小宋认为,阿壶有作案时间,亦有作案动机。
“你的意思是,赵三文从门上的猫眼,或者从电子监控门的屏幕上看见了来找他复仇的阿壶,所以不敢开门,不敢下楼,而用速降器攀阳台逃走?”
浦宏鸣抽着七星香烟问小宋,小宋点了点头。
“可是……”浦宏鸣吐出一串烟圈,接着说,“两人曾有过一次交手,阿壶被赵三文打得一败涂地,应该是阿壶怕赵三文才对吧?怎么会是赵三文看见阿壶就落荒而逃呢?”
“这个嘛……”小宋挠着头想了半天,迸出一句话,“也许阿壶没有空手而来,拿着一只汽油桶和一支番仔火!”
小宋最近在看连续剧《台湾霹雳火》,学会了这句话。
浦宏鸣哈哈笑了。
“你也看过车库的录像带,当时阿壶并没有进入车库呀,赵三文朝大切诺基的车窗上看了一眼,之后摩托车才失控,他总不会看见了番仔火和汽油桶吧?”
浦宏鸣也学会了说这句。
4
三文的葬礼在一个清冷的下午举行。
由于北方一股冷空气的来袭,气温骤降了五度,人们纷纷在T恤外面披上了外套,爱漂亮的女孩们不得不把凉鞋收了起来,脚趾头露在外面实在有点冷嗖嗖。
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雨丝,大家依次在三文的墓碑前放下一支洁白的百合,低头表示一下哀思,就这么简单。
这家名叫“万安福寿”的陵园,在苏州的东山镇,抬头就见烟波浩渺的太湖,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归宿。
上海人的骨灰,很多安葬在毗邻的江苏、浙江一带,这里地大物博,山清水秀,堪称是大上海的后花园,后花园里埋了不少的骨灰。
每年清明节,浩浩荡荡的扫墓大军绵延几十公里,通往墓区的每一条公路都挤得水泄不通,由此形成了一道特别的扫墓风景。
自始至终,赵叁德没有掉过眼泪,右手握着左手的手腕,两片嘴唇紧紧抿着,好象在限制自己的呼吸,相比之下,在参加葬礼的人中,有些与赵叁德所在的A银行有贷款业务的,看他们满脸悲伤的样子,分不清死者到底是谁的亲属。
诺诺默默站在人群的后面,在她身边,是阿壶。
当诺诺把三文的葬礼日期告诉他时,阿壶只说了一句:“我陪你去。”
诺诺没有拒绝。
一路上,诺诺一言未发,三文担心她对自己有误会,认为有必要澄清一下事实,就说:“三文的死跟我没关系,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
诺诺抬起头,用一种迷惘的眼神看着阿壶,轻轻点了一下头,说:“葬礼结束后,我想跟你谈一谈,关于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大概是指三文的死吧?
听诺诺的口气,好象掌握了什么情况。
只要她不对我有什么猜忌就好……
阿壶这样想着,被三文扁过的地方,仍然隐隐作痛。
参加葬礼的人们开始散去,有的抽烟,有的用手机,三三两两走向停在外面的一辆大巴士。诺诺慢吞吞地走在最后一个,初秋的风吹在身上,隐隐的有些凉意,她感觉眼眶里湿湿的,眼泪在噙着,只是没有掉出来。
她想,自己一定是爱上三文了。
诺诺被赵叁德叫住了。
之前,赵叁德只见过诺诺的照片,照片插在三文的钱包里,赵叁德知道,花心的儿子能把一个女生的照片带在身边,一定是真的喜欢她。
诺诺也见过赵叁德的照片,他们一家三口的合影,是三文用的那台DELL电脑的屏幕墙纸。
“我明天会去三文那里,收拾他的东西。如果你想拿点什么留作纪念,就过来吧。”
赵叁德尽量说得简单些。
“谢谢伯父,我正好想拿几样东西。”诺诺这样回答。
赵叁德点点头,转身走了。
在这片无尽的墓碑里,五十四岁的赵叁德,已经为自己定购好一块墓穴,就在儿子的旁边。
在回上海的路上,阿壶的嘴张开呈O形,没有合拢过,因为诺诺把那幅画的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他。
“你认为三文的死跟一幅画有关?”
诺诺摇了摇头:“我无法断定,这两件事情都来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它们几乎发生在同一天。”
“你没有告诉别人?”
“暂时还没有,我不想跟三文的父亲说,中年丧子是人生最大的悲痛,我不想在他的伤口上撒一把盐。”
确实,中年丧子、老年丧偶,乃是人生两大悲痛,对赵叁德来说,两样都占全了。
不管三文是什么死因,对他来说,都毫无意义了。
那辆摩托车是他送给三文的圣诞节礼物,结果把儿子送上了不归路。
诺诺掏出鲜红的三星手机,读取一条短信,给阿壶看。
“那天下午,三文给我发过一条信息——‘我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想给你看’,当时我没有回复他,因为我还在赌气。
现在,我很想看看短信的内容。”
5
所有的东西都已经装箱了,搬场公司的车一小时后到。新房客估计下周就要搬进来了。
赵叁德坐在沙发上,与诺诺默默相对。
当诺诺提出,想要三文的手机留作纪念时,赵叁德不假思索就拿给了她。
那是一只诺基亚7250拍照手机,色彩分辨率是4096色,比起诺诺想要的那款索尼爱立信差了一个档次。
诺诺把手机放进包里,没有急于打开,陪赵叁德坐了片刻。
比夫趴在地毯上,显得很安静,似乎预感到它要换新主人了。
望着这条英国猎犬,赵叁德说:“它是比夫,三文一直养着,你愿意把它也带走吗?”
诺诺稍稍楞了一下。
虽然家里不养狗,但狗是诺诺最喜欢的动物,很多女孩看见这种体形较大的猎犬就发怵,但是诺诺没有,自从在三文的公寓看到它之后,马上就亲近起来,买来一瓶除蚤的沐浴露帮它洗澡。
现在,除了主人的气味,比夫最熟悉的就是诺诺的气味了,每次诺诺来三文的公寓,人一进门,比夫就会跑上来摇头摆尾表示欢迎,更会献殷勤,把诺诺穿过的拖鞋衔过来给她换,因为鞋里有诺诺的气味。
诺诺担心的是,突然把一条狗牵回家,有洁癖的妈咪会不会反对?
赵叁德看出诺诺有些为难,就说:“本来,我应该把它带走的,只是……不瞒你说,我现在跟一位女士同居着,她养了一只折耳猫,突然带一条狗回去,怕它们难以相处。而且,比夫的样子看上去蛮凶的,她看见会害怕的……”
赵叁德几乎在恳求了,很显然,如果诺诺拒绝,比夫只能流落街头,成为一条野犬。
离开三文家,诺诺匆匆来上班,比夫被勉强塞进一只宠物笼,暂时放在店堂后面的员工休息室里,店长告诫诺诺,如果它汪汪乱叫,只能请它离开,这里是咖啡馆,狗叫声与咖啡的醇香太不和谐了。比夫很聪明,意识到换了新主人,得表现得好一点,进店以后一直保持沉默。
阿壶已经等在手枪形店堂的枪管处了,那儿的最后一张小圆桌。
离上班时间还有六、七分钟,两个人抓紧时间,研究三文的手机。
收件箱里,只有三条短信。
“三文,我是彭丽,没忘了我吧?哪天有空啊?一块吃晚饭,有家新开的潮州餐馆,很不错哦!”
“开门”
“z o e”
对“彭丽”,诺诺毫无印象,当然她理解,男人决不会把跟自己交往的异性都说出来,就象私房钱一样,藏得越多越好。
第一条是晚上十一点半收到的,后两条,是午夜十二点以后。
“Zoe是谁?”阿壶问诺诺。
诺诺睁大眼睛看着阿壶,半天才说:“就是画上的女人。”
阿壶象被蝎子蛰了一口。
午夜十二点半左右,诺诺被恶梦催醒,去卫生间小便,发现画布上一片苍白。
看来,画上的Zoe暂时离开了,去找了三文,要他开门,三文撞车身亡后,她又回到原来呆的地方。
汪汪汪!
糟糕,比夫在狭小的笼子里憋不住了,开始叫了,诺诺马上跑回休息室,经过柜台的时候,还好店长不在,大概有外送业务,带着新来的店员,出去熟悉道路了。
阿壶留在那里,继续研究三文的手机。
发件箱里,也有三条短信。
“我收到一条奇怪的短信,想给你看。”
“好啊,下周再定吧。”
“你是谁?”
三文发给诺诺短信时,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从时间上看,那条“奇怪的短信”已经不在收件箱里了,可能被删除了。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三文临死前收到的最后两条短信,才是问题的关键。
“开门”
“z o e”
区区两个汉字,三个英文字母,却叫人不寒而栗。
要么有人恶作剧,要么就是……
阿壶不愿意说出那个字,因为这个字眼本身就充满了邪气。
6
好在阿壶有新式武器。
这是一台由日本原厂欧姆龙电子血压计改装成的,它的全称叫“鬼气指数测量仪”,并且是2003年升级版。只要把探测头对准需测量的物体,或者放置在需测量的空间,按下操作键,液晶屏幕上很快就会跳出相关的数字。
下面一组参数,可以使读者略懂一二:
普通的大街上,指数为10;
同一处街头,到了晚上指数为15,午夜时分上升至20;
不同医院的停尸房,指数从24至30不等;
较大规模的公墓,指数一般在30至36之间;
前不久死过人的房间,头七天内,指数维持在32左右,数周后逐渐回落到15以下。
当阿壶拿着这台“鬼气指数测量仪”进入诺诺家二楼的卫生间时,指数一下子就跳到了50,这可是前所未有的高度。
当他把探测头对准那幅画,液晶屏上出现的数字更是达到了惊人的70以上,在72至75之间跳个不停。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近中午,诺诺和阿壶坐在按摩浴缸的边沿,周围死一样的岑寂。
阿壶曾用放大镜仔细研究了这幅画,油画的颜料附着在白色的画布上,画笔所走的纹路清晰可见。可以肯定,它是普通的布料油画,没有经过任何特殊工序的处理,以达到模棱两可的观赏效果。
剩下来的就是等待了。
阿壶注意到窗户旁挂着一只塑料钟,是鱼的形状,鱼鳍下摆挂着一条粉红色的毛巾,隐隐透着一股清香,一定是诺诺用的。
当秒针、分针和时针同时在12的位置合拢,中午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阿壶的眼睛没有离开“鱼钟”,不知是看入了神,还是有意回避。
“阿壶……你……你快看呀!”
诺诺颤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阿壶轻轻把头扭了过去,在这之前,他脑海里冒出过一个念头:
还是不看罢!
可结果,他还是把头扭了过来,面对着画。
诺诺都看了,我没有理由不看,在她面前,我可不想做胆小鬼。
不,不,千万别提“鬼”这个字……
那套浅蓝色的医生服,就象蜕蛇皮一样,慢慢掉了下来,掉出画框,掉在卫生间地砖上,紧接着,是那双白色的平底皮鞋,它们掉在衣服上,发出轻轻的扑一声。
那层淡蓝色的口罩,就象一片离开母树的枯叶,飘然坠地。
就这样,戴口罩的Zoe变成了裸体的Zoe。
她依旧坐在窗台上,两条腿略微搅在一起,躯体散发着一种午间的懒散。
她的年龄约有三十出头,长得不算很美,至少不是那种广告上的美女,但属于比较耐看的那种,眉毛、鼻子、嘴唇都挑剔不出什么毛病。
官方发布的招聘简章,通常有以下三句:本科毕业、五官端正、作风正派。
这个女人至少符合前两条,因为牙医肯定是医科毕业。
此时此刻,面对着观画者——诺诺与阿壶,她的嘴唇微微上翘,泛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种笑异乎寻常,阿壶搜肠刮肚想了半天,才找出一个词可以基本准确地表达它,那就是“嘲讽”。
当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在画上的时候,口袋里突然响起一种奇怪的声音,一半是音乐,一半是铃声,汇成一曲古怪的交响乐,原来是手机发出的提示音,两人收到一条内容相同的短信:
“你们终于看见了我的裸体,从现在起十二小时内,你必须公开展示你的裸体,否则将厄运临头。”
两条信息发自同一个号码:13901673693
他俩面面相觑,彼此的脸就象手机屏幕,显示着疑惑不安的信息。
“快看哪!”这回轮到阿壶叫起来。
掉在地上的衣服、口罩和鞋,皆不翼而飞。
画布上恢复到原来的样子,戴口罩的Zoe静静地坐在窗台上,穿着那身浅蓝色的医生服,穿白色皮鞋的脚略微搅在一起,嘲讽的笑意被隐藏在浅蓝色的口罩后,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幽幽注视着这对呆若木鸡的年轻人。
短短几分钟里,两人就几点意见达成了一致。
首先,被三文删除的那条“奇怪的短信”,应该就是眼前这条。
其次,关于三文的死,是否就是短信中提到的“厄运临头”,尚难断定,因为三文是死于车祸,也有可能是一种巧合。但是,三文的死亡时间与短信中限定的十二小时正好吻合,所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最后,关于“公开展示裸体”,后面四个字不必再讨论,小孩都懂,难点在于“公开”两个字,如何才算公开?是否一定要在大街上裸奔?公共浴室算不算呢?
“公共浴室是男女隔开的,未必能算……”诺诺嘟哝道。
按她的理解,“公开”即是公开的场合,男女都能进入,只有男没有女,或者只有女而没有男,都不算。
希腊有一座叫米诺克斯的小岛,岛上有闻名的裸体海滩,每年的旅游旺季人们蜂拥而来,放眼望去,沙滩上到处是脱得精光的人,象涌上海滩集体自杀的鱼群,光溜溜的趴在那儿,因为裸者太多,别人顶多朝你瞥一眼,就没有第二眼了……
阿壶刚刚说完,就被诺诺兜头泼了一瓢冷水。
“只剩12小时了,如果你有私人飞机,也许还来得及!”
是啊,以百米赛跑的速度冲到旅行社,朝工作人员喊:“十二小时以后,我必须站在那个叫什么狗诺屁克的海滩上!”工作人员肯定会朝你投来鄙视的目光,说:“那么性急,还是先买一本黄色杂志看看吧。”
交团费、填表格、办手续,还要等签证和机票,别说半天,三、五天未必能成行。话说回来,即使时间充裕,参加一回欧洲游,机票加食宿费至少要人民币一万元,仅仅为了一次脱光,成本太高了吧?
比较理智的办法,还是就地解决,就在上海。
诺诺和阿壶偷偷朝对方瞄了一眼,心里暗暗盘算着,如何达到短信里的要求,又不被对方看见,免得日后尴尬……
诺诺找了一块白色浴巾,把画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