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沈乐怡和上官晨到了他们定远侯府以后,父亲与母亲相处的时间就极少极少了。母亲不再主动去找父亲,父亲也一样无视母亲。直到……上官晨的母亲小产了。父亲才再次跨进了母亲的院子,带着极大的怒气。
小产是什么,上官飒当时并不明白。他知道的是,父亲和母亲因为这个,大吵了一架。母亲又再说了那话,她说:“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难道连你也不相信我吗?”
父亲则冷冷地说:“你不要忘记了,乐怡也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
那一刻,上官飒看到了母亲眼中的那抹让人心惊的神色,后来他知道了,那叫绝望。那是种世界万物仿若都失去了颜色的绝望。上官飒知道,父亲的那句话,深深地伤了母亲的心,母亲一直一直都引以为傲的,真心感激的,是他们之间年幼时青梅竹马,年少时琴瑟和鸣的那份珍贵感情,可原来在父亲眼中,这份感情是另外一番景象。他是她的竹马,她却不是他唯一的青梅。
上官飒少时无法理解,为何母亲能因为对父亲失望,便连他都不要了。长大了之后,他明白了,母亲是一个为爱而生的女子,父亲帮着她编制了一场美梦,她在梦里过的很幸福,可沈乐怡的到来,告诉了娘亲,他的父亲在给她编织美梦的同时,还送了一场美丽的梦境给另一个女子。不是唯一,她便不要了。她要不了这个唯一,这个世界就变得丑恶起来,连他,他们的儿子,都变成了她愚蠢的证据,所以她一个人走了,在那个与父亲争吵的夜里。
第二天,奶娘先发现了娘亲的尸体。上官飒去的时候,娘亲的脸被盖住了,奶娘不让他看娘亲的脸,她说,娘亲最爱漂亮,现在她不漂亮了,不能被任何人看见,所以才用帕子盖着脸,如果他要是把帕子拿开了,娘亲会生气的。
上官飒点了点头,不看也没什么,他将娘亲的容貌记得很清楚。因为他长得很像娘亲。上官飒退而求其次地握住了娘亲的手,从来都温暖的软软的娘亲的手,此刻冰冷而僵硬。
上官飒傻傻地问:“奶娘,娘亲是着凉了吗?她的手很冷,飒儿让人去给娘亲请大夫,奶娘你把娘亲叫起来,好不好?”一边问,上官飒一边觉得眼睛酸涩,视线模糊了起来。
上官飒年纪虽小,可他是武将的儿子,他知道什么是死亡。他只是不能把死亡这样冰冷的字眼与温暖的母亲联系在一起。他问出那话的那一刻,是忐忑的,是抱着希望的,他希望奶娘笑着告诉他,娘亲只是睡着了,让他不要吵她。那他就会安静地退出去,等娘亲好了,他再来见她。可是最后,他失望了。
他看着娘亲孤单地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父亲却抱着他娘亲的妹妹,安抚她的伤心难过,上官飒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是恨。他恨他的父亲,为什么不能在娘亲露出绝望眼神的时候,也像抱着他的姨妈一样抱着他的娘亲,轻声安慰她,哪怕只是一句,哪怕只抱一刻……
沈飘怡死了之后,定远侯府安静了许多。因为平日里最为闹腾的上官飒沉默了。没有了纵容他、疼爱他的娘亲,上官飒再没有了什么活泼起来的理由。他能做的,就是静静地坐在娘亲曾经陪着他的某一处,回想娘亲待他好的那些个温馨的日子。
偶尔,上官飒能站在一旁,看着他还未曾十分熟悉的父亲,抱着上官晨,牵着沈乐怡在花园赏花,在亭子里喂鱼,在院子里放风筝,或者在书房里读书认字……总之,上官飒渐渐觉得自己或许不该是这府里的人,他们三人才是一家人,他上官飒是多余的,就像他那个已然被埋在地下的娘亲一般。
“……大少爷挺可怜的。”
“……别乱说……还不是夫人想不开,寻了死,才给了二夫人机会……”
“大少爷以后怎么办呀?娘不在了,爹也不爱,这有后娘,就有后爹……”
“……主子的事,咱们少管。去做事吧。”
丫鬟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之后,上官飒从假山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小时候他与娘亲玩捉迷藏的时候,他最喜欢躲在这里,因为每次他躲在这里,娘亲就找不到他了。每次他自己钻出来,娘亲总是很开心地搂住他,夸他聪明,这一次,他还是自己钻出来的,可是娘亲却不会再抱着夸奖他了。
上官飒回了房,趴在了床上,泪水很快就把身下的被褥浸湿了,娘亲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你还小,所以是可以哭的。’其实上官飒不想哭,因为再没有人会在他哭泣的时候抱着他哄了。可他就是忍不住泪水。
娘亲说,‘你是世子爷,要有世子爷的傲骨。’傲骨是什么,上官飒并不大明白。只是在听到丫鬟说话的那一刻,他好似明白了,父亲不要娘亲了,他是娘亲生的,所以父亲大约也不想要他。不要他的人,他也不要,即便那人是娘亲说的那个会把他放在手心疼宠的父亲。
在沈飘怡死后两个多月,某个夜晚,上官飒独自离开了定远侯府。那一夜,定远侯府灯火通明,因为奶娘发现了世子爷的失踪。
上官飒回想那段流浪的时光,唯一印象深刻的,只有慕容瑶。
他七岁之前被娘亲保护的太好,没有愁过吃喝,每日里想的只是怎么逃避练习大字,府里的什么地方,他还没有藏过身,明日要让娘亲给他准备什么点心,要怎么跟父亲表达这么些年,他对于他的好奇和想念……
待他离开侯府,他才知道这个世界的真面目,好人不是没有,只是他遇上的很少。大多数都对他有这样那样的目的,有的想卖了他换银子,有的想养大他自己‘享用’,有的想打断他的手脚,让他在街上乞讨,有的想把他养大,给自家的傻姑娘做童养夫……好在他在侯府趴惯了窗户根,好在娘亲因为父亲是武将,逼他自小习武……但即便这样,他依旧活的十分狼狈,虽然狼狈,却十分真实,真实地让人绝望……直到遇到了慕容瑶。
只有慕容瑶,真心待他,真心对他好,给他吃好吃的,给他穿新衣服,陪他说话,坑坑巴巴地给他讲故事,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睡着。
娘亲说过:‘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要以身相许。’上官飒明白以身相许的意思,就是跟救命恩人一起过一辈子,他喜欢她对他的好,喜欢她待他的温暖感觉,所以他很认真地对她说,‘等我长大了,就娶你为妻。’
慕容瑶当时什么反应,上官飒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说完这话之后,一直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表情。她虽愣了一会儿,但还是笑着摸摸他的头,说:“好啊,姐姐等你长大。”他以为他们约定好了,可多年之后再见,她已为人妻,她已经不再认识他。上官飒常常想,如果那时候,他没有跟着找到他的侯府中人回安城,那他们今天,会不会有所不同。
上官飒从回忆里走出来的时候,继续失神了片刻,才真正回过神,看着漆黑星空中的繁星点点,上官飒似乎突然有些明白,为什么慕容瑶于他来说与旁人不一般,或许是当年,她在他最痛苦、无助的时候对他伸出了手,为他暗淡无光的黑夜般的人生点亮了一盏温暖的灯。那温暖让他这样记忆深刻,以致于到现在都不能忘怀,甚至希望能珍藏一生。
上官飒从窗户出的屋子,也是从窗户进的屋子,上官飒进房的时候,看到小风慌慌张张地倒在了地上的被褥之间。上官飒:“……小风,一起到床上睡吧,这是在外头,没这么多讲究。”
小风:“呼呼呼呼~”
上官飒:“……”你要是不争气的生病了,本公子一定在给你开的药里多加点黄连。
慕容瑶昏昏沉沉地醒过来之后,看到的是正在整理东西的春儿:“春儿,现在什么时辰了?”因为窗户是关着的,慕容瑶只知道这天是亮了的。具体什么时辰却是不知道的。
“唔,快巳时了。”
“哦,巳时啊……”慕容瑶又闭了会儿眼睛,而后猛地睁开眼,坐了起来:“你说什么,快巳时了?你怎么也不叫我,这么迟了,咱们若是上路了,岂不是要在野外过夜了?快,去打水,让我洗漱一下。”慕容瑶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就被春儿拦住了。
“小姐你先别急。上官公子早上来看过您,还给您把了脉,说你怀着身孕呢,所以特别容易疲劳,若是不让你睡够了,对小少爷不好,所以让奴婢不要吵您,让您睡到自然醒呢!至于上路的问题,上官公子也说了,说反正咱们都出发了,也不在乎这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到苏城的,最重要的,还是您的身体。”
“飒儿早上来过?”在我睡着的时候?春儿你怎么能让飒儿进房……慕容瑶下意识地顺了顺头发。
“嗯,是啊,春儿起来洗漱的时候,上官公子就来过了,春儿本来是想叫醒您的,可上官公子不让。上官公子说,反正这芙蓉镇看着也是个好地方,便是多停留几天也是使得的。”
慕容瑶点了点头,觉得飒儿说的极对,是她有些本末倒置了,本来就是为了让孩子过安定的生活,才要带着他去苏城的,可若是连孩子有个什么意外,她去苏城也好像失去了意义。“飒儿说的对,我睡饱了这一觉,确实觉得舒服了许多,现在,春儿丫头,小姐我可以起身了吗?”说到最后一句,慕容瑶嘴角带着戏谑之意,言语间也有些轻佻音色。
春儿回头看了睡得发丝凌乱的小姐,怎么觉得小姐瞬间有点儿上官公子上身的意思,可想起这是她主子,只得摆开头说:“春儿先去给小姐打些水来洗漱,顺便与上官公子说一声,就说小姐已经起身了。”
“我起来便起来了,春儿你至于特意去跟飒儿说嘛?”昨晚她睡的那样早,却一觉睡到了快要巳时,怎么想怎么有些不好意思。
“小姐若是不想让春儿现在去说也是可以的,等到午膳时分,我再与上官公子说也行。”而后顿了顿,“上官公子说了,什么时候您醒了,就让小二给送饭菜上来的。”
慕容瑶听着有点儿晕,飒儿的意思是,她醒了就能用饭。春儿的意思是,她想现在醒,就现在用膳,她想把‘醒’推后,那饭菜也可以推后在用。可是,那样听起来,怎么似乎好像,她是到午膳时分才醒的了。慕容瑶低下了头:“你还是现在去通知飒儿吧,就说我刚起,现在在准备洗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