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言贞死讯的第三天,卢路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窗上贴着带花纹的纸,光本就暗一层,又挂着厚厚的窗帘,除非外面真的是艳阳高照,否则屋子里永远昏沉如将夜。他看了看手机,下午四点多。他睡了……他什么时候睡的来着?
这三天卢路几乎都是在床上过的,记忆一段一段,根本连贯不起来。床边的地上散落着餐盒和方便面桶,他却想不起自己吃过什么。微信里堆着一堆没点开的语音,要么是店里同事的关心,要么就是头儿的警告,想也知道,他再不回去上班,也就不用回去了。
那天他在4S店里等到魏允走了,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连假都没请。那个时候——不,就算是现在——他还是崩溃的。他的内心就像沙塔,一次次地溃散,但理智和本能却又一次次否认言贞的死,不停地试图重塑,而他的身体沉得像一座山,动弹不得。
罢了,反正这样的工作,想找总会有的。
可是,他还有以后吗?卢路坐起来,双手抹着脸,头脑却无论如何也无法真正清明。
言贞怎么会死呢?他想不通。
没错,这世上每个人都可能会死,随时随地会死,没有理由。可他还是想不通,他也不想去想。
也许在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几个好像永远不会死的人,跨越漫长岁月,他们始终存在,从未想过会听到他们的死讯。或许是明星,或许是科学家,但在卢路心里,那个人是言贞。
突然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跑过来和他说,言贞死了,死于火灾。
他没法认。
卢路下床想去厕所,站起来半截又跌坐回去,膝盖有些发软。他用力抓了抓头发,踢飞了地上的一盒垃圾,忍不住大吼了一声。
然而就在这时,轻快的敲门声传来了,他眯着眼睛转头,看着那扇很近却看起来很远的门。他租的这间房是面积很小的一居室,没有客厅,居住空间就是一间屋子,厨房和厕所都很袖珍。敲门声仍在响,卢路缓缓站起来,一步一步靠近门,不知为何蹑手蹑脚。
“我知道你在家,开门!”明亮的女声伴随着敲门声响起,顷刻间在卢路心里燃起了一盏烛火,他发疯一样扑到门前,手刚握到门把手,就听见女声继续,“是我,林音,快开门,我提了好多东西!”
林音?是林音?卢路握在门把手上的手紧了又松,眉头打着死结。
他几乎要忘了林音之前常常出入这里,此时他抬起头来,才看见墙上钉的挂衣钩挂着女孩子的玩偶钥匙扣。那天之后林音再未出现过,他还以为林音是再也不想与他纠缠。
可是,这个声音,真的是林音吗?
“慢死了,你不会这个时间还在睡吧!”
门一打开,屋外的白光刺得卢路抬手遮眼,感觉自己就像一堆发霉的垃圾,林音却已经提着东西从也他身侧挤进了屋,背后传来一声惊呼,“你这怎么乱成这样啊!窗帘也不拉开,真是的!”
紧接着窗帘“哗啦”一声扯开,光照进了屋内,也照亮了拉窗帘的林音的脸。
卢路仍然站在门口,转头盯着她的脸。头脑仿佛已经停止运作,本能却在打颤,身体的所有毛孔似乎都在拼命张缩,他听自己的呼吸竟然粗重得像哮喘病人。
而林音却根本听不到,她拽开窗帘后,就忙不迭把手里提的袋子放到厨房,顺手拿了扫帚簸箕出来清理垃圾,轻车熟路的。
她是林音没错,深棕色的短发,微微有些卷,总是一边抿在耳朵后面。那钻石耳钉也是林音常戴的,当然不是钻石,是街边20块钱三对买的。她的面庞白皙,有一点点斑,却只显得自然清新,整张脸都找不到一颗小痣。
是林音没错。
可为什么卢路看着她就心里发凉呢,为什么就觉得有哪里不对呢……声音不对是一方面,可他并不是对声音敏感的人,或许,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他想这样劝自己,却始终放不下这颗心。这感觉就像是丢了一样东西,别人还回来了一个一模一样的,他就是知道不是原先的那个,却根本没办法和其他人解释。
“愣着干什么?”林音抬眼看他,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抬手掀开刘海,露出两条略微有点发红的眉毛,“你是不是看我有点别扭?我新文了个眉毛,以后就不用画了,画眉好麻烦。”
是因为眉毛的原因吗?卢路似乎有点被说服了,以前林音的眉毛很稀疏,自己也不是很会化妆,现在的两条眉毛又粗又明显,是会衬得五官更清晰一点。他仍旧木讷着,微微点了点头。
“你去把垃圾倒了吧,我去收拾鱼。”说着林音将手里满溢的垃圾桶和簸箕交到卢路手上。没关上的门照进来的光很强,卢路甚至能看清林音的毛孔。
他却在炎炎夏日闷热的房间里猛地打了个冷颤。
等到卢路丢垃圾回来,林音真的在厨房里收拾鱼了。还活着的鱼,好大的力气,林音提起来放在案板上拿刀背两下敲晕,刮鳞,剖肚,一气呵成。她一直是个能干的姑娘,卢路是知道的。
“来的路上看见有人开着车在卖,不剩几条了,新鲜得很,我和路过的一个奶奶就都包了。咱一条熬汤,剩下的红烧,怎么样?”林音扭头朝卢路笑。
“听你的。”卢路使劲儿吞咽了一下,问,“你这些天,干什么去了?”
“哪些天啊?”
“就……那天之后,到今天。”
林音扁了扁嘴,露出一声哼笑,在水龙头下洗沾了血水的刀子,语气有些嗔怪的意味:“怎么?发生那种事,还不许我生几天气吗?”
“哪种事?”卢路脑袋仍然是懵的。他第一反应竟然是言贞的死。
“你明知故问啊!”林音撩了一点水溅他,“当然是被当成别人针对,我差点被吓死!最可笑的是被当成自己的情敌,最后还被情敌给救了。这事你不是知道的吗!”
卢路含糊地“嗯”着,接着问:“然后呢?”
“然后她和我说了些话,我就回家了。”
“你们在哪儿聊的?你去她家了?”
林音一个一个柜门抽屉开着,找熬汤的茴香,桂皮,香叶,嫌卢路碍事,把他往边上扒拉,不以为然地说:“我去她家干什么,我没一会儿就醒了,在她车上,我俩就说了几句。然后我就下车回家了,她要送我,我没让。”
说着说着,林音觉出了不对,直起身纳闷地看着卢路,说:“不对啊,你不是应该在意我俩说了什么吗?我去没去过她家重要吗?”
“言贞死了。”
“嗯?”林音“啪啪啪”三刀截出葱段,才反应过来卢路刚刚说的是什么,突然松开了握刀的手,“啊?你说谁死了?”
卢路紧盯着林音的脸,想找寻到哪怕一点的破绽,可林音的疑惑真实且无辜。她和言贞本没有什么交情,所以她也不必有多大的震动。
“言贞死了。9号凌晨,应该就在和你分开之后。”
“怎么死的?”林音拿抹布反复擦着手,逐渐靠近了卢路身侧。
“说是火灾。”
“怪不得,”林音抬手覆上卢路使劲儿撑在灶台边上的手背,脸上只浮现出一丝丝面对世事无常的凄然,“我去店里找你,他们说你好几天没来上班了,我放心不下才过来的。原来是她出事了啊。”
“我……”
“好了,我不是在吃醋,人听到陌生人的死讯心里都难免会不舒服,更何况你们是老朋友。”林音伸长双臂,搭在卢路的肩膀上,仰起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不过呢,不能低沉太久,更不能伤害自己的身体。因为你的后半生是我的,她已经把你让给我了。”
换作以往,卢路应该会笑。可是如今他看着林音那双眼尾长长的桃花眼,笑的习惯像个气泡,被异样感瞬间戳破。
“先做饭吧。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卢路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甩下了林音的手臂。
“帮我烧点水吧。哎,回头还是买台饮水机吧,太不方便了。”
煤气炉只有一个眼是好的,另一个动不动就打不着火,林音拧了两次没着,重重叹了口气。
是林音没错。说话多了之后卢路对声音的差别也变得不敏感,他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放下心。
卢路从火柴盒里掏出一根火柴,划着了往已经开气的灶眼上一丢,蓝火就窜了出来,他把装满水的生锈水壶放在了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