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铺的床单有股干爽好闻的味道,林音靠着卢路的肩膀,喝着好像永远喝不光的罐装啤酒,吸顶灯看起来像月亮一样。她有点醉了,她很珍惜这个瞬间。
然而卢路却在这时开了口:“言贞给我留了一份保险,五十万。”
“嗯。”林音不走心地哼哼。
“不吃惊?”
“啊?”她歪了歪头,看着卢路的下巴,“你说多少?”
“五十万。”
“哇,她还真够意思。”
林音做作地感叹,其实仍是不惊讶的。
“够意思?”卢路胸腔猛地震了一下,是笑,可眼泪已经含在眼眶边上,“拿命换?”
“是意外呀。”
“我不信,我不信……”
酒精掀起一股热气,像桑拿一样裹着卢路的头,他难以呼吸,眼泪掉出一滴就再也无法控制。他崩溃地哭了起来,将自己的上半身倒向林音的怀里。
林音抱着他的背脊和头,拿自己的身体当摇篮,轻轻,轻轻地晃。
“如果死的是我,你也会这么难过吗?”林音伏在卢路的耳畔问。
“你是谁啊……你是谁啊……”
卢路只是哭着反复这句话,似乎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个痛苦难当的人的酒后疯话罢了。
确实没有意义。反正现在只剩她一个,林音想。
“我是要陪你一辈子的人啊。”
她薄薄的睡衣被卢路的眼泪打湿,感觉到了些许微妙的凉,却令她没来由地浑身发烫。她将易拉罐丢在地上,架着卢路的咯吱窝将他拽起来,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略带凶狠地吻了上去。
他们密不可分地交缠,容不得一丝缝隙。在这样的热浪里,林音抬眼看向虚无,那里好像有个人在看着他们,林音勾起嘴角,露出了一个得意且心满意足的笑容。
结束后两个人还是抽一根烟,林音躺在卢路的胸膛上,感受着他的心跳。他只是个普通男人,没有长期锻炼的身材,腹部也开始有赘肉,仰头看着他,分明能看出皮肤的松弛。可是林音不在意他是不是一个出色的人,他是个普通人最好,只要看着他的眼睛,林音就知道他的灵魂深处还是个脆弱的少年,一点都没变。
她就是喜欢他的脆弱,没长进,喜欢他无用的善良,和内心泛滥的绝望。
“既然她爱你,你也爱她,你们为什么没有在一起?”林音问。
“这问题你从前就问过,好几遍。”
“可你没认真答过。”
“因为不重要,”这一次卢路没有被烟呛到,他感觉那些烟沉进了身体里的黑洞,“相爱却没有在一起的人太多了,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那你想过和我结婚吗?”
卢路低头看了看林音,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答,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我想的一直是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意思就是没想过。”林音抬起脸笑笑,“没必要说谎。”
“我以为顺其自然的意思是一切皆有可能。”卢路也笑,“林音,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他以为林音会顾左右而言它,没想到林音果断地说:“记得啊。那个时候你尾随我嘛,我以为遇到变态,结果就埋伏起来打你。”
卢路强忍挺身而起的冲动,即便心里已然是惊涛拍浪,身体和表情还是尽可能克制着。如果这世上真的存在读心这回事,如果人和人的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就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人类是会选择不再说谎,还是不再和任何人亲近?
“四年了,”卢路喃喃低语,“我们认识四年了。”
四年前卢路刚刚来这个城市,在此之前他也在其他城市短暂停留过。离开家乡的日子其实并不好过,他不是有宏图大志的人,外面赚的钱多,可开销也大,可能还不如家里过得舒坦。他之所以选择离开家,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他想再见言贞一面。
十八岁以后,卢路就再没见过言贞。他心里最卑微的愿望,真的就只是这样而已。
后来他偶然听人说起曾在这个城市间过言贞,还打过招呼,卢路就跑了来,可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城市想遇见一个人,谈何容易。而且后来卢路越想越不对,以言贞的个性,真的被老家的人认出来,应该否认或是躲避才对。
卢路独自在这个城市漂泊了半年多,毫无归属感。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逐渐自暴自弃,不再在意穿着,也不在意生活环境,可以连续吃一周泡面,甚至干嚼馒头。不是没钱,是感觉没什么,活着好像就是件“没什么”的事。
最令卢路恐惧的其实是他已经忘记了言贞的样子,他的手里没有一张和言贞单独的合照,他们念书的时候彼此都还没有可拍照的手机。他只有一张张大合照,那里面言贞的脸太模糊,他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实感。看着照片和看着真人,是两码事。
人家都说女大十八变,他们青春期分离,一晃四五年过去,卢路不知道言贞会变成什么样子,他甚至怀疑走在路上,他会认不出来。
在一个被前同事冷嘲热讽,摔了酒瓶独自离开聚餐大排档的晚上,卢路又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丢了手机。他把身上的现金都拿去买啤酒,结果发现也买不了几瓶,晃晃悠悠走在街上,他觉得自己只有两种选择,一是卷铺盖回家,二是冲到马路中间躺下。
就在这时,卢路看见了林音。穿着一件简素的白衬衫,下摆里出外进塞在浅色牛仔裤里面,头发短短卷卷的,身上莫名有股男孩子气。她是最后一个离店的,将店外的推拉卷帘门拉上时好像夹了手,卢路听到她骂了句什么,但脸上却没有过多的表情,甩了甩手就不再在乎。
也说不清当时自己在想什么,擦肩而过的瞬间,卢路以为她是言贞。是不经过思考,直接反应在脑子里的结果,就是言贞,一定没错。
或许是因为林音当时的状态吧,工作了一天,十分疲惫,脸就有些垮,可骨子里的强悍和倔强还在,让卢路想起从前言贞的样子。
于是他开始尾随林音,卢路是想叫的,可是酒气堵着他的喉咙。他尾随林音走了很久的路,下了一个过街天桥后林音突然就不见了,卢路站在原地茫然四顾,脑袋后面突然就被东西抡了一下。
疼倒是不怎么疼,但本来卢路走路就踉跄,一下就捂着后脑勺跪在了地上。他撩起眼皮,看着抱着书包在他两步开外徘徊,不知道该走该留的林音,脑子竟然清醒过来。
不是言贞。不像。
林音有很大的双眼皮,眼尾延伸很长,但言贞是单眼皮,他觉得好笑,自己刚刚是怎么认错的。
“对不起,我不是……不是……”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解释自己不是坏人,却突然控制不了地想吐。他扶住一旁的树,吐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移了位。
“你没事吧,”卢路只感觉天旋地转,还以为林音早就走了,听到一旁的声音还有点吃惊。林音还是离他有一定距离,神色里的惊慌淡了,问他,“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喝多了,你走吧。”
“你……头在流血……”林音伸出手指,在空气里戳了戳他的后脑勺。
卢路纳闷地摸了摸脖子后面,摸到了一点湿,借着夜色一看,还真是血。
“你刚拿什么砸的?”他纳闷地问。
“砖头。”
林音指了指旁边花坛,话尾居然有了一点笑意。
“你真行……”
这下卢路的酒劲彻底过了,他刚刚一直以为林音就是拿书包抡了他一把,没想到是板砖。所幸女孩劲儿小,血也不怎么多,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没被拍死,大概是命不该绝。
“前面就有急诊,我和你一起去吧。”林音说。
“去了怎么说啊?”
“你就说你自己摔的呗。”
大夫可得信啊!卢路心里想,嘴上没说,不过他竟因此突然活了过来,就像充上了电似的。
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从那以后就没断过联系,说起来不好意思,但确实是林音主动示好的,他也就糊里糊涂地认了。林音是个简单乐观,坚强隐忍的女孩,他配不上。
卢路没和林音说过谎,就像从未说过爱,他只是对言贞的存在讳莫如深。
当然,是在言贞没出现之前。
转眼近四年,他从未谈过这么长的恋爱,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有了。想到这儿卢路又难忍得鼻酸起来,他拼命压抑着不想让林音看出来,低头却发现林音已经靠着他进入了梦乡。
他用力向上翻着眼睛,一滴眼泪翻出眼眶。
林音,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