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没回仙百镇了,魏允觉得它还是老样子,狭仄,灰霾,这里的天空似乎总也看不到晴朗,人的表情都是木木的,即使是那些混蛋中学生在闹事的时候,肢体语言仍旧是木讷的。
那个时候就连魏允自己也一样,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气氛会一点点腐蚀掉人的棱角,将人们打磨得越来越像。
不过这也没什么不好的,镇子里的人们都活得平静且心满意足,只要手头有点钱就会给自家房子翻修,之前很多的小门小户都盖成了二三层的小楼,也不能说不上进。魏允凭着当年的记忆居然顺利找到了卢路家,他家没怎么变样,院子挺宽敞,屋子里的家具都是深色的,没有沙发,一进门是两排硬梆梆的太师椅。
对于警察突然上门,卢路的父母显得特别不知所措,嘴里说着要倒水,原地转了几圈什么都没做成,一个劲儿地问:“卢路在外面没惹什么祸吧。”
“没事,”魏允只得先安慰,“我来不是因为他。”
“这样……”卢路的妈妈夸张地舒一口气,一下就坐定了,“有什么事您就问,我们要是知道肯定配合。”
“你们对一个叫言贞的女孩有印象吗?哦,对,她之前应该叫过周真。”
本来魏允还准备了照片,家长记不得儿子过去的同学也是很正常的事,哪怕言贞与卢路过从甚密,但青春期男女生之间的亲密大都是避着家长的,很难说当父母的知道多少。没想到的是不等他帮忙回忆,卢路的妈妈就果断点头:“我记得。”
“她前不久过世了。”
“啊?”连倒着半截水的卢路爸爸都停下了手,夫妻俩对了个眼神,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卢路要是知道这事肯定伤心坏了。”
魏允一肚子话想说,却只能憋着,趁着人在感慨阶段容易问话,赶紧乘胜追击:“在你们的印象里她是怎样一个人?”
“长得很清秀的姑娘,也很有礼貌,那时候成绩也还可以——对她那种家庭状况而言,就已经很好了——有段时间她总来我家写作业,待到很晚才走,就是不愿意回家嘛,我也不忍心赶她。”说到这儿卢路的妈妈突然笑着摇了摇头,“您瞅我,说得没头没脑的。总之是个苦命的孩子,要是生在个正常人家就好了。”
“她家怎么了?”魏允明知故问。
“她爸外面有了人,是外面孩子都有了,突然提出的离婚。也挺狠的一个人,再婚也没出本地,就是明摆着不要她们娘俩了。她妈,这里不太正常,”卢路的妈妈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神神叨叨的,别提顾孩子了,自己都顾不了。这孩子啊,根本就是自己长大的。”
“她父母都还在吗?”
“她爸一家人现在过得好着呢,她妈早就不在了,自杀,好险没连带着孩子一起。她妈妈走了以后,我就再没见过那孩子,高中都没上完。她是怎么死的啊?”
“意外。”
“哎哟,真是可怜……”卢路的妈妈直叹气,自顾自地说着,“不瞒您说,当初我是真稀罕这孩子,看着她和我家卢路走得近,我也想过会不会俩人是在处对象。十几岁,不也正常嘛。可是我心里啊,总又有点害怕,我听人家说神经上的毛病都遗传,我就怕她以后会变成她妈那样……”
魏允淡淡地说:“没有以后了。”
气氛突然有点凝重,话题一下就断开了,魏允在心里暗骂自己多嘴,只得生硬地开口:“卢路这几年有和你们提过言贞吗?”
卢路的妈妈看了眼爸爸,爸爸摇头说:“没有,他本来也很少回来,回来之后顶多提提女朋友,还得我们逼着问才说。这孩子在外面几年,愈发不爱说话了。”
“言贞妈妈当年的自杀对卢路有影响吗?”
此话一出,卢路妈妈的脸色就变得不太好看了,刚刚回忆中的温情全消散了,她神色寂寂地说:“肯定还是有的,那之后卢路的成绩就一落千丈了。”
“算了算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说了。”卢路的爸爸生怕警察会多心,赶紧打圆场,“上了大学也不见得能有份踏实的工作,现在他有手艺,到哪儿都饿不死,我觉得蛮好。”
“也是,就咱周围多少啃老的孩子,卢路能照顾自己就很好了。现在我只求他赶紧结婚生个孩子,我也就踏实了。”
幸好上了年纪的人一提到儿女就容易自说自话,也省去了魏允硬拐话题的尴尬。他只是顺着问:“卢路和女朋友已经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
“还没,他不急,我们急。一晃也谈了好几年了,也没个动静,回头人家姑娘等不及了可怎么好!”
魏允心想,看这意思这对父母真拿他当社区知心大姐了。这倒也不错,虽然他本身对卢路的女友兴趣不大,但知己知彼,总没坏处。只是魏允多少有些疑惑,既然卢路和女友已经认真到通知父母的地步,言贞怎么可能不知道,还把卢路写成保险受益人,那姑娘真是傻的吗!
“卢路的女朋友叫什么啊?你们见过吗?”
魏允努力想拿出闲谈的语气,可或许还是太刻意了,卢路的爸爸突然警觉起来,小心地问:“卢路真没惹什么事吧?”
“真没事,我就是调查一下言贞周遭的人而已。”
“我们和她早就没联系了,真没联系了。”卢路的妈妈拿出手机,挺大的一个屏幕,却还是眯着眼看,“卢路的女朋友叫林音,音乐的音。我们见过一次,有一次那女孩说是来这边办事,特意过来打了招呼,还是自己一个人。真是好女孩,我看她对我家儿子挺上心的,准是卢路死木头一个。可漂亮的姑娘呢,看着就让人喜欢。这了,这了——”
卢路的妈妈在可算翻到了宝贝的照片,忙举着手机给魏允瞧,嘴里还念念有词“这一看就是个城里女孩,肯定不愿意回来住,外面的房子也买不起啊”。
正因为毫无防备,当魏允冷不丁看见手机里那张清晰的合照,整个人就像不小心触电一样猛烈地发麻,从后脑勺麻到脚,从头发丝麻到手指尖,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抖了一下。
但他的瞳孔真的在一瞬间收紧又放大。
魏允伸手接过了手机,一动不动看着照片里的两个人,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效果拍的,人看起来都有些失真,可仍旧能一眼认出来。卢路靠后站着,虽然看着镜头,但没有笑容,只是平常那副脸孔,倒是站在前面举着手机的女孩笑容清新烂漫。
那女孩……是言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