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看不清说话人的脸,但却能听出言辞间滔天的怒意,
“你当真心悦于我?还是当我三岁稚儿?”
不,不是这样的。
祁渊感觉前所未有的愤懑,梦里他深知自己被人误会,却百口莫辩,刚要开口,只感觉眼前模糊。
画面一转,胸口传来阵阵闷痛,明明身陷梦境,这痛感却如此逼真。
祁渊所有的解释都哽咽于喉,张了张嘴,只溅出一口殷红的鲜血,染红了身上的旧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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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
多年以来,祁渊总是重复同样梦境,半梦半醒,他挣扎的想翻个身,怎料这次于以往稍显不同,此刻他被魇住了,祁渊自己也是个靠神鬼谋生的人,行走江湖多年,习以为常。
他丝毫没有反抗精神,就着现在的姿势准备再次入睡。
院子内,
正有二人打斗,身着玄色一方显居上风,不出十招那小黄皮子就被打的显出原形,缩在院子中央,抖成一团。
“尔等鼠辈也敢盗取阴司信物?刚修炼出人形,这几百年的道行不想要了?东西呢?”男子轻呵道,语气很冷淡,只是面色看起来比语气还要冷上三分,居高临下睥睨着手下败将。
显出原形的黄皮子缩在男子脚边,此刻吓得涕泪横流,许是惊悚过度,盯着英俊非凡脸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鬼界,地仙,一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多年,如今你破了例,交出东西,留你一命,否则,”
男子没有继续往下说,看着面前的鼠辈,他根本不认为它有胆量选择其他。
今天是农历十五的月圆的好日子,小黄皮子第一次化作人形,本想着盗一件宝器拜月修行,谁曾想出师未捷就栽了大跟头。
这人看起来好凶,武功又那么高,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掉,沟壑横流的毛脸被泪水泡的更加扭曲。
“怎么?还想耍花招?“
男子看得出眼前这个小东西不老实,那点花花肠子都写在打结的脸上,不过他根本不怕这种小把戏。
“我恐怕拿不回来“
小妖思索再三,决定还是一五一十的招了,他慌不择路叼着这枚玉符窜到这间驿站,本来想着藏好东西在调虎离山,结果东西还没来得及藏,失主都追到脸上来了,没跑两步又被打得七零八落。
“你这几百年的道行,敢在我面前撒谎?“
男子不可置否的挑眉看着眼前这个小东西,脏兮兮的还在掉毛,他真是连踹都不想踹一脚。
“大人,小的真的不敢骗你,刚才为了躲你,逃到身后的屋子里,跳上床随口一丢,我就出来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去拿东西肯定拿不回来“
这话说的漏洞百出,毕竟刚修出人智,关于撒谎它没有十分熟练,但是这话也不全是水分,至少关于位置他说的都是真的。
“带我过去,胆敢诓骗我,那你这身掉毛的皮子,我就给你彻底松上一松“
男子示意小妖带路。
祁渊还未来得及做梦,那种压迫感又笼了上来,这回比之前那次强烈的多,屋内温度骤降,令人遍体生寒。
“在哪?”
男子踱进室内,陈设简单,床上有个人看起来好像似醒非醒,关于凡人,阴差的办法多的很,让他醒不过来也动不了就是最好的办法。
这一招在鬼妖两界十分盛行,简单易学,奏效快,大家十分推崇,至于神仙为什么不用,因为凡人看见神仙必是三跪九扣,再不济也是心怀崇敬,哪像鬼妖,人见了必然大喊大叫,大惊小怪。
小黄皮子顶着湿漉漉的黑眼睛,用小爪子小心翼翼的指了指床的方向,
“床上,我扔下东西就跑了”
男子听闻东西下落二话不说就来到床前,果不其然,这孽畜居然把引魂符扔在凡人身上,鬼差的法器阴气极重,倘若不早点拿回,轻则健康受损,重则减罚阳寿。
黑衣人二话不说抬手就取,但是玉符纹丝不动,男子略惊,按说这玉符是他阴司身份象征之一,也是他平时办案收鬼用的最多的法器,没道理本人拿不到。他五指用力扣住玉符,再试一次,随着力度增加,床上之人面露难色。
难不成玉符卡在他身体里?
男子心下一横,玉符刚有松动迹象,床上男子面无血色,呼吸微弱,随着玉符松动,此人三魂之一的胎光,居然也有离开人体的趋势,如果继续硬来,此人的阳寿今晚也就尽了。
黑衣男子一回身,发现刚才被打回原形的小黄鼠狼早就没了踪迹。
三声鸡鸣,今晚想拿回引魂符恐怕来不及,趁着天色未明,男子隐去身形,屋内恢复一片安宁。
翌日天光大亮,祁渊早上顶着乌黑的眼眶浑浑噩噩的起床,他这一夜睡得劳累至极,整个人精神萎靡,四肢无力,仿佛重病一场。
“黄三仙姑,弟子今日身体微恙,贡品摆放的怠慢了,请您见谅”
祁渊拜了三拜,他是这个破败不堪驿站的主管,主管一人就是他自己,兵荒马乱的年月,估计连朝廷自己都记不得还有这么个驿站,饷银发的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祁渊守着这么个露底的破饭碗,经常有了上顿没下顿,活人不能让饭饿死,试过众多副业,机缘巧合之下,当起了神棍。
这还真不是坑蒙拐骗,祁渊是有点真本事的,至少他供奉的出马仙是正经八百民间有一号的黄三仙姑,只是黄三仙姑人红事多,大事出面,小事经常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平日里的小场面,全靠弟马个人参悟自行解决。
昨天是十五,按理说别人家都是毕恭毕敬准备好贡品,等待仙家享用,唯独祁渊,不仅没有摆好贡品,连今日请罪都起晚了。
黄三仙姑似乎对祁渊额外多了几分青眼,不仅出马出的稀里糊涂,就连供奉也都是按照他的心思随心所欲。
祁渊出马的本事勉强就是个二把刀,好在这人心善悟性也高,给乡邻做了不少好事,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祁渊也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在编神棍。
这驿站其实是祁渊祖上留下旧址改建,他现在全部的家当也就是这个下雨漏雨,刮风漏风的宅子,之所以出马,一来能挣点散碎银两糊口,二来有了富裕还能修缮一下祖宅。
日子过的紧紧巴巴,祁渊隔三岔五的出去给乡邻看看病、找找猪赚点银子。这驿站一共两间屋子外加一间偏舍,他自己住一间,空一间,想着租出去还能在有点收入。
只是贴出去的招租的告示犹如泥牛入海,无人问津。这年月谁还敢来这种地方,祁渊想着要不把房租在降一降,毕竟他也不指望这个赚钱,家里除了他,就剩两匹老马喘气,看年纪,指不定哪天这两匹马咽了气,屋子里就更没点生气。
还没拿定主意,感觉门口人影一晃,祁渊想着又是哪个老乡来求药问事,抬头一看,来人剑眉星目,面色如玉,身高八尺有余,一袭黑衣,祁渊自打出生就在这小地方,十里八村要是有这种模样的,祁渊定是过目不忘,看的他连喘了三五口气,才囫囵说出第一句话:
“敢问公子有何贵干?”
“求租”
“您是看见招租告示?”
祁渊已经记不起来上次登贴告示是何年何月,就算贴过,风吹日晒的恐怕早无踪迹,这人看着气质不凡,这间祖宅比家徒四壁就多出几副桌椅板凳而已,若是歹人,想必这样的陈列也没什么好图谋的,以防万一,他还是多问一句。
“不是,打听到的”男子声音很好听,只是言语之际透漏出的冰冷让人又不太敢靠近。
“不打紧,这屋子本只有我一人居住,简陋了些,您先看看,如若满意我们在谈”
听闻是打听到自己家,祁渊放了心,十里八村知道他房子出租的人不少,只是家里简陋异常,这人恐怕也不一定能瞧得上,祁渊引着人便来到空房。
“这间空了很久,还未来得及打扫,案牍桌椅,睡卧窄榻,陈列略简,所以,租金嘛”
说到钱祁渊有点犹豫,之前还想着二十钱一个月,但是这年头能有人问价已是难得,他怕定价太高把人吓跑,思索再三,他伸出一个手指。
男子用眼角余光看见他颤颤巍巍伸出一个手指,掏出几一锭银子,
“先租三个月,剩下的钱帮我置办点被褥,有劳”
这个公子哥显然是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祁渊急忙解释:
“还没问公子贵姓,这钱太多,十钱一个月,您这钱都快把这块地买下来了,快收回去”一边说一边把银子往回推。
“鄙人付行之,不必归还,初来乍到,日后多有叨扰。明日午后入住”
祁渊攥着手里的银子,他不想昧着良心多收钱财,但屋顶漏雨,马厩里的两匹老马近日草饲也吃的不欢实,想请个兽医,还苦于囊中羞涩,他是真对这锭银子动了心,正在踌躇之际,那黑衣人留下银子已悄然消失,祁渊喃喃自语道:
“也罢,大户人家的公子,这样的小钱想必他不会挂怀,免去他一年房租,吃食我也都包了,如果他提前退租我在想法还他”
祁渊说服自己,便动身去东市大街置办被褥,顺便请个兽医。
东市大街,
“哟,祁大师,您来了,您今天想看点什么?”
见祁渊登门,古缎庄蔡掌柜急忙上前招呼,以前他得过祁渊帮扶,找到监守自盗的小毛贼后,对祁渊崇敬之情犹如滔滔江水,是东市大街的头号支持者。
祁渊平时不愿意来这买东西,一来这古缎庄的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他常混的兜比脸干净,实在没有什么底气来这闲逛;其次,他虽帮过这个老板,但是他不想特意跑来占这些蝇头小利,今日,他揣着付行之的银子有了三分底气,何况拿人家手短,他觉得必须得买点好物件儿才能对得起良心。
“蔡掌柜,我今天是想买点料子,做一床舒服点的被褥,不知道您这能做么?”
祁渊有点心虚,他知道这种店不是给显贵们做成衣,就是卖上好的绫罗,若不是旧识,蔡掌柜这会恐怕已经在赶人了。
“哪里的话,祁大师需要,我们就算没有这门手艺也得学,更何况这比做衣服简单多了,只是不知道您对这材质有什么要求?”
蔡掌柜知道祁渊没什么钱,他虽然爱财,但是只要不亏本能报答一下恩人他也是乐意的。
“这个,蔡掌柜,我对布料材质涉猎不多,这是给我家的一个有钱租客,是个贵公子,怕是身骄肉贵,您看有没有什么推荐?”祁渊自己是个糙汉子,现在这床被子除了拆洗,晾晒,他根本不曾在意过什么材质花色。
“祁大师这么说,那还真巧了,我们这新得了一批南边来的料子,穿在身上丝柔贴肤,冬暖夏凉,只是这料子价格不便宜,而且染料工艺不太成熟,花色稍好的都被卖空了,剩下的这个颜色做衣服的人不多,也就压了箱底,不知道您看不看的中”
蔡掌柜一边说一边从身后的柜台下捧出一匹黛青色的布料,这颜色倒是很贴合那日付行之的装扮。
“这个怎么卖?”
“祁大师,这料子虽进价不菲,但不卖您估计三年五载也遇不见合适的买家,这样我给您裁一套被褥枕头,您就给我个进价,二两银子,如何?”
蔡掌柜笑眯眯的打量着祁渊,他知道祁渊出门给乡邻办事经常白馒头就凉水,二两,已经是砍去所有盈余之后,他能给出的最低价。
祁渊瞪大双眼,想了半天二两是什么概念,他给人家找一头猪才十钱,有时候善心大发不要钱,遇见个别生活困难的苦主,他还倒找些饲料钱。他至少要找两百头猪才能做一床被褥,整个村里都找不出两百头猪,他怀疑自己耳朵生了幻觉,这么贵,他倒要摸摸看,这料子难道镶了宝?
上手之前,他觉得买料子的人,必定小时候吃多凉药喝坏了脑子。摸完之后,他忽然理解了什么是“一分价钱一分货”。这触感真的让人欲罢不能,正值炎炎午后,指尖居然传来阵阵凉意,蔡掌柜看见祁渊的神情,便知大师是动了心,赶紧加一把火:
“祁大师,这布料透气不沾身,这个染料里还加入安眠驱蚊避虫的配方,夏季盖着都不用烧艾草,我看您也是诚心想要,您今天定下来,我送您上好的蚕丝填充,枕心给您用栀子桂花烤制的荞麦壳,有助睡眠,算是我对您的心意,如何?“
蔡掌柜这次真下了血本,这料子已经放在柜台半年有余,现在卖不出,只能等来年,新一年款式花色翻新这匹料子恐难有出头之日。
“那我给您尺寸“
祁渊最终还是被说动了,虽然不是给自己买的,但是他觉得这颜色付行之肯定喜欢。这触感实在太好,好到如果错过这家,其他任何布匹都再难入眼,加上蔡掌柜给了诸多优惠,他咬了咬牙,花的是他的钱,享受的也是他,留好收据,日后冲抵房租。
“您放心明天一早我给您送到家,慢走了祁大师“蔡掌柜兴高采烈的送走了祁渊。
路过兽医馆,老兽医听完祁渊描述的症状二话没说塞给他一包药粉,让回去拌在饲料里,观察几日再来。祁渊本来以为有钱能下个馆子,这一下花了这么多,给三姑买完鸡,他决定还是回去自己动手做饭。
回到家,祁渊不仅仅在行李上下足的功夫,打扫布置也都是亲历亲为,累的他当天晚上一沾枕头就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
一睁眼,祁渊惦记马厩里两匹老马,吃了昨天兽医开的药,马槽里的饲料果然见底,这老兽医还真是个神医,药到病除,祁渊心里高兴,赶紧把铡好的青草撒进马槽:
“哎,担心死了,黄三仙姑只管人也不管你们,还好这次对症,你们又能多陪我几年”
一边说祁渊一边拍拍马头,两匹老马仿佛听懂一般,鼻子喘着粗气拱着祁渊的手心。
“祁大师在家吗?”
“何人?”
“蔡掌柜让我给您送东西” 古缎庄的小伙计一大早领了这套被褥便往祁渊这赶。
“快请进”
“多谢,小兄弟,放这就行,来,来,喝水”说着祁渊便要给几人斟水。
“祁大师,别客气,我们几个还要赶着回去码货,就不打扰了,您有什么需要在找我们掌柜的”几个年轻人手脚麻利,干完活一阵风似的又走了。
蔡掌柜特别贴心,做的还是一字长款枕,隐约还有点栀子花桂花的香气,祁渊摇头笑道:“蔡老板肯定是女顾客比较多,男人谁喜欢这么香。”
不过男人也不会讨厌香味,索性随它去。
想着付行之说午后搬来,祁渊准备好好露一手厨艺,好不容易家里有个人能陪自己吃饭,他心里居然隐隐的有些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