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
谢冷之瞧见客栈转角拾级而上、渐渐清晰的身影,唇角一弯,出声唤道。
闻声,谢从安漫不经心地缓缓掀开眼皮,目光淡淡地朝倚坐在窗边的谢冷之看去。
及谢从安一步一移地行至跟前的桌边坐下,谢冷之这才抬袖提起茶壶又倒了一盏茶水。
随着茶水注入茶盏的涓涓声响,谢冷之又启唇笑声道:“小弟着实未料到大哥仍愿赏脸赴约。”
说罢,他双手举着茶盏递到谢从安跟前。
谢从安顺手接过茶盏,原本平展的嘴角亦是轻轻一勾:“你未料到的怕不是此事,而应当是小落撒手人寰、弃你而去吧。”
他唇角浅淡的笑容隐隐透露出半分冷漠和半分讽刺。
闻言,谢冷之脸上一直挂着的嫣然笑意登时一滞,望着谢从安的视线亦冷了下去。
半晌,谢冷之才复又吟吟一笑:“大哥说笑了,那只不过是个不相干的人,即便是始料未及,死便死了,又有何妨。”
说罢,他对着谢从安气定神闲、不慌不忙地挑了挑眉。
自谢冷之道出“死便死了”四字,谢从安便猛然侧过头直勾勾盯着谢冷之脸上的神色,似是要将他看穿一般。
盯了片刻,瞧出谢冷之当真是心平气和、波澜不惊,不似是刻意为之,谢从安心下不免有些许狐疑。
片刻之后,他才静静地收回了落在谢冷之身上的视线,淡淡出声道:“的确,无论是两年前还是如今,小落从未留心过你,你们之间称作是形同陌路也不为过。”
这一番话,明明是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可其中浓重的嘲弄意味却不得不叫谢冷之多想,只因着谢从安话中的深意正好戳中了他的软肋。
此言一出,谢冷之的面色霎时间沉了许多,可饶是他一向巧言善辩,可一时之间却也无从反驳。
自那日在县令府,他便早已料想到谢从安同小落之间的关系不再寻常了,而最能影响到他们关系的则是——谢从安已然知晓了小落和两年前那个谢府丫鬟二者当中匪浅的联系。
他今日来,也正是为了此事……
“不提旁的事,此次邀大哥前来,实则是为了祖父一事,想必大哥是知晓的。”谢冷之回过神来,眉头微蹙,嘴角却是自然地翘着,颇有些颦笑皆宜的味道。
谢从安单手端起茶盏递到唇边,抿了一口茶,才神色淡淡地点了点头。
见状,谢冷之挑着唇角又是莞尔一笑,望着谢从安陡然抚掌拍了拍手。
双手抚掌而鸣,空荡荡的客栈二楼登时陡然响起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
闻声,谢从安皱了皱眉,为控制住情绪不禁坐直了身子。
半晌,脚步声渐渐停歇,谢从安单凭着听觉只能推断出至少二十余人行至他身后。
而其中一人的脚步在众多强劲的脚步声中衬得格外虚浮无力,明明还未瞧清身后的情形,却致使谢从安的心绪愈来愈沉了。
思索间,谢冷之陡然站起了身,望向谢从安身后,神色慌张道:“祖父,你可还安好?孙儿不孝,未能将你照顾得周全。”
说罢,就见谢冷之行至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头面前。
那老头被身后两名高大的士兵管束着,双手也不由自主地被束缚在背后,花白的头发散乱地遮了满脸,教人无从看清他的容貌。
听得谢冷之的声音,老头猝然神色愤愤地抬起头,原来这老头正是谢从安和谢冷之的祖父——谢煜谢老将军。
若不是谢老将军口中塞着一团脏污的灰布,瞧他咬牙切齿的模样,只怕是即刻便会冲到谢冷之跟前生啖其肉、饮其血。
瞧见谢老将军的模样,谢冷之神色仍是未变,对着谢老将军身后的士兵装模作样,佯怒道:“大胆,还不速速将我祖父放开!”
才语罢,便听得一道百无聊赖的哈欠声从楼上传来:“何人胆敢在寡人跟前喧哗?”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传到楼下众人的耳朵里,愈来愈近。
明明来人脚步轻浮、步履蹒跚,一副醉酒后东摇西摆的模样,却无端端教楼下的士兵全都神色肃穆起来。
谢从安听言背对着身后众人,坐在条凳上无声地轻笑起来。
这西崇国君真真端得好一副架子,同谢冷之一唱一和起来,差些便将他蒙骗过去呢。
他不是不知道谢冷之的意图,从沈若风死了、江念薇逃出生天那日起,他便知晓谢冷之终有一日会找上门来。
只是谢冷之或者说西崇国君将祖父抓了过来一事,他的确是始料未及,他分明记得十日前在尔云的掩护下,他将祖父平安送至了安远城夏旻德所在之处。
而此刻,祖父已然被抓了过来,那夏旻德多半也性命不保了。
念及此处,谢从安不免讽刺地轻笑出声,不就是意欲置他于死地吗?
他着实觉得谢冷之此番所为未免太过大费周章。
谢冷之听得谢从安忽然发出的轻笑声,不免有些诧异地对着西崇国君挑了挑眉。
西崇国君如何不能明白谢冷之接下来的意图,不禁嗤笑一声,偏头瞥向身旁的士兵,慢腾腾出声道:“何人如此大胆,见了寡人非但不行礼,还如此明目张胆地嘲弄寡人,去!将这逆贼给我抓起来。”
“不要!那是下官的兄长,还望君上宽宏大量,能瞧在下官的份上放下官的兄长一马。”谢冷之神色张皇地出声阻拦道。
闻言谢从安更觉讽刺,不由得又是嗤笑一声。
一个西崇的贼人在苍兰的地盘称自己为“寡人”不说,一个苍兰的朝廷命臣竟也对着西崇的贼人俯首称臣……怎么瞧怎么可笑。
谢老将军见此心中更是一股无名火起,忿然作色、奋力挣扎着身后的束缚。
“啪”。一道重重的耳光落在谢老将军的脸侧,谢老将军的头顿时被打得一偏。
西崇国君神色淡淡地收回方才打在谢老将军脸上的手掌,波澜不惊道:“不要妄想挑战寡人的底线。”
这时,谢从安被两名高大的士兵从条凳上抓起来带至西崇国君跟前,此时他的脸色已然是沉得近乎滴出墨来,目光虽是直勾勾地盯着谢冷之,周身却是动弹不得。
谢从安并非心甘情愿地顺从,而是他如今功力受阻,使不出半分的武力来。
丧失功力的缘由,怕是只有谢冷之知晓了……
“正好,寡人正愁着如何将你收归麾下,如今你祖父同兄长皆翻不出寡人的掌心,寡人要他们生便生,要他们死便死。”西崇国君陡然对着谢冷之张狂一笑,颇有些邪魅狂狷的模样:“不过,只要你效命于寡人,寡人将你祖父和兄长二人完好无缺地放走也不是不可。”
谢冷之如何不明白此时同西崇国君只是逢场作戏而已,可……他的确是意欲置谢煜和谢从安于死无葬身之地呢。
谢冷之假意苦恼郁结了片刻,便瞧见他祖父与兄长已经陡然闷哼一声,缓缓瘫软在地,而他们二人的腰腹处皆钉着一把银闪闪的匕首。
心中虽是酣畅淋漓,谢冷之却仍是错愕了一瞬,不禁抬眼朝西崇国君瞧去。
他同这西崇国君事先商量的似乎并不是如此这般,虽说是殊途同归,可他还未好生将谢从安折磨一番呢。
西崇国君如何瞧不出谢冷之心中所想,不免挑眉一笑。
谢冷之此人果然与他同属一类人,睚眦必报,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不过他们之间有一点不同,那便是他对待敌人,只喜欢给予致命一击,不似谢冷之,在弄掉敌手之前还要折磨一番。
……
谢从安在西崇国君装模作样地说出那番话时,他便知晓他和祖父的死期将近了。
果然不出他心中所想,西崇国君心痒难耐,恨不得尽快置他们于死地。
谢从安感受到腰腹处的疼痛,不禁吃痛闷哼一声,只是他还未再瞧祖父一眼,便身不由己地如一滩烂泥般滑倒在了地上。
明明即将死去,可他却感知不到多少死亡来临前的恐惧与惊怖。
心中反倒是陡然升起几分庆幸,可他庆幸什么呢?在谢从安缓缓阖上双眼前,他也没分辨清楚心中的庆幸究竟是从何而来。
或许,这庆幸是来自解脱吧……
念及此处,谢从安缓缓闭上了双眼,奇异的是,闭上双眼的一瞬间,他眼前并不是一片漆黑,而是一道俏生生的身影。
那道身影有些许模糊,他并不能瞧得太清晰。
只不过,他能真切感受到他同那道身影交织缠绵在一起的气息。
那道身影磨蹭着步子上前,而他仔仔细细地瞧着那道俏丽身影的左脸,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半步之遥,呼吸缠在一起。
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不让她乱动,接着他的气息轻轻呵在她脸上,渐渐地那道俏丽身影陡然涨红了脸。
忽然,画面一转,他面前那道俏生生的身影猝然倒了下去。
是她,她为了替他挡住那支箭倒在了他跟前。
谢从安呼吸急促地想要爬上前,意欲将那道身影揽在怀中,却未能如愿。
最终,他两眼一黑,缓缓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原来,那道身影竟是——夏落。